曹可凡：您觉得大千先生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欧豪年：可爱的人。

曹可凡：潇洒倜傥？

欧豪年：对，真正可爱的人。有时候我得到一些不是他题给我的，外面买来的画，他就题一些可爱的话，跟我开开玩笑，题一些可爱的话，证明一个画家、文人题东西不是四四方方的，有很多活泼的方面，有时候故意题一些逗趣。大家懂艺术的人、懂文化的人，就晓得这就是文人的生活，能逗出来的乐趣。

曹可凡：大千先生，我们都知道他爱吃，是个美食家，经常他写的菜单也是大家视如拱璧。他也爱做菜，您有没有吃过他给你亲手做的菜？

欧豪年：我吃过他的菜，但不是他亲手做的，都是他亲口说的。

曹可凡：就是他来口述？

欧豪年：对。吃什么烤方，他当天没有做烤方，我们吃素方而已，也有师傅在做。所以我不能说吃的都是他亲自做的菜，但是吃的都是他亲口跟我一再说的故事。因为他那时候已经是晚年了，比较能省就省一点，不要乱吃。也因此我们能听他东说西说，已经不容易了。

曹可凡：你还曾经给大千先生画过……

欧豪年：我曾经画过大千先生的坐像，他就这样拿着杯子，就这样子。他都是穿袍子的，像我这样穿袍子，坐像。那天还没有搬到他新的家。

曹可凡：摩耶精舍。

欧豪年：摩耶精舍还在盖，那天他又请客，吃午饭，逗趣谈得高兴了，这是饭桌，这边就是画画的书桌，这是大厅。我就到他书桌拿了一张纸，抓来，当时画了他一张坐像，那张坐像是水墨的坐像，加一点淡淡的颜色。大千老师很喜爱那张东西，所以他也说感觉欧豪年坐像都给他画了，他也要买欧豪年的画来表示。所以也可能是这个样子，反正他对欧豪年很热心，我也对他该有的，能做的事情，我也尽量给他做，能给他画出一个他能认可的坐像。我画的坐像并不是那种一本正经的坐像，是很自然的坐像。

曹可凡：随意的。

欧豪年：随意的坐像而已，这样子正是一个读书人喜欢看到的东西，而不是那种一般俗人家要人家画什么大作，不是这个意思。

曹可凡：上世纪五十年代的时候在香港见过旧王孙溥心畬先生，溥心畬先生当时给您留下一个什么样的印象？

欧豪年：温和可爱的人，但是他就没有大千先生那么灵活，但是他在那边，那些人拿着什么纪念册给他写，我都没有来得及拿什么去给他写。就随便他后来有一点点小东西送给我，题了欧豪年就算了。溥心畬先生他这个舔墨，不断放在嘴里舔他的笔，然后写，然后又去加墨，都做这个事。我天天看着他做这种事情，我心里就嘀咕，又不敢说，我又不是家长，不能胡说八道，只能紧张。我想你很快就会受影响，你的健康会受这种影响，因为你不是天天画的都是墨，你有时候画的是青绿山水的话，那种石青石绿都是有毒的。有时候虽然不是完全是青绿，青绿加了一点墨，还是会从笔头到嘴里来。

曹可凡：那黄君璧先生您接触过吗？

欧豪年：常常接触。黄君璧先生，我们说饮茶，吃叉烧包，就是那么一回事。黄老是很恭顺、很顺人情的人，风趣就没有大千先生那么风趣，但是规规矩矩的人。也跟我有合作画，有些活动都会出现，在台湾也从事教育数十年，是规规矩矩的人。我都称呼他黄伯伯，这样称呼他。为什么呢？他和我老师（赵少昂）等于是好朋友，因为我记得我第一次和他见面的时候，还是在香港，他来香港开画展，我就陪我老师一起去看他画展，这样子开头。等于黄伯伯就是我的长辈。

曹可凡：老师一辈。于右任先生曾经给你题过一副对联，风雨一杯酒、江山万里心。

欧豪年：没错。

曹可凡：于老是不是对您也是多有鼓励？

欧豪年：多有鼓励。那时候带了一些朋友、学生一起到台湾旅行。到台湾旅行的机会，我就想办法去见于右老，于右老看到我，我一些前辈朋友带我去看他的时候，他晓得我也是一个，当时说名气谈不上，也是青年画家，他就客客气气，对我很好的。

曹可凡：他给您留下一个什么样的印象？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欧豪年：他是大来大去。

曹可凡：西北人的豪爽？

欧豪年：对，豪爽。

曹可凡：您是非常注重写生，带着学生去中央山脉、去各个地方写生。您认为自己的创作当中，写生也是您非常看重的一个部分？

欧豪年：写生是对生活的一个交代，你曾经有那么一个，对一个地方有印象，你把它留下一些笔墨，把你当时的感想留下来。但是写生不一定是写得很工整才算写生，你就写你当时感动的时候，能把重点写出来很重要，而不是说好像工匠一样，画一张两张三张是某个景的，那个才是写生。写生的想法、理念，我只要你一个肯定。同时我也趁这个机会说，很多人以为岭南画派都是爱渲染，就是一种那样的工整，不是的。适度地对画面用影或者用明暗，很适度去用它就已经很够了，并不是真正地靠影来表达画面。在这点上，我们不必太过刻意去说岭南画派是靠阴影。岭南画派很靠笔墨，强调笔墨，每一幅画重点一开头就用重笔，一下下去，慢慢到远。将来看的时候，人家看到最重的第一笔，就让你感觉到前面的力量，就已经震慑住观众的眼神了。那么前后之间的关系，近远的关系，就这样营造出来了。加以适度的，所谓刚才说的光影，就是适度的运用而已，绝对不强调，这一点是很重要的。

曹可凡：我看您的山水，画了大量的黄山和桂林，什么时候开始你有回祖国大陆写生的机会？

欧豪年：二十年前就开始回大陆写生了。

曹可凡：去得最多的是黄山和桂林？

欧豪年：对，黄山我去了六次，桂林去了四次。

曹可凡：我觉得桂林山水特别适合岭南画派的风格来表现，烟雨蒙蒙。

欧豪年：赵少昂老师最喜欢画桂林山水，是真的。

曹可凡：您后来回大陆开画展、写生，我看您跟很多大陆的前辈画家交往，比如说林风眠先生、谢稚柳先生、黄胄先生、程十发先生，我第一次见您就是在程十发先生那里见到您。

欧豪年：真是。

曹可凡：现在回想起来……

欧豪年：历历如昨。

曹可凡：比如您说说您和林风眠先生吧。

欧豪年：林风眠先生是很自由自在的惬意的人，也因此不是说一定怎么样去经营，他已经离开大陆出来了有一段时间，并不太刻意画很多画，所以并没有为画画而伤脑筋，所以也就在，我去香港是到太古城去看他，也不是每一次都和他能有很多画画的互动。

曹可凡：听说他也很少在家里接待客人是吧？

欧豪年：对。

曹可凡：他有时候就自己坐地铁出来。

欧豪年：对。就这样子，偶尔抓到机会跟他见到，我也不是常常在香港，偶尔去一次香港而已。

曹可凡：您和程十发先生的交往，现在想起来有哪些细节，印象是很深的？

欧豪年：看他的字，看他的张瑞图的字。

曹可凡：他在书房里那张。

欧豪年：放出来给我看，看一些他的收藏。他到旧金山也看看我的画，这种往来有时候占很多时间，就是如此这般。

曹可凡：你和程先生两人合作过吗？

欧豪年：我这个人就在这些地方，并没有特意每次要人家做什么，所以我和他没有刻意地画一张画。我有很多事情都后悔当年没有做，后悔当年没有做的事情就是你这个话题。假定我当时想到（机会）一纵即逝，你不抓紧抓牢，今天一定要他怎么样，（就没机会了。）我在那个时候，年轻的时候也比较，讲得好听就是潇洒一点，不是刻意要人家怎么样，用一种比较洒脱的情怀来跟人家相处。所以我很多朋友可以交，结果我没有刻意（要求），抓到人家东西的机会并不太多，就是这个样子。反而大千先生晚年刻意给我一点东西。

曹可凡：那时候大千先生是主动给您东西吗？

欧豪年：对。真的是。有时候也说，我欧豪年就是比较自以为潇洒，现在回想……

曹可凡：后悔了？

欧豪年：就是笨。但是大千先生刻意给我，我虽然笨，我这个笨中有笨中的福。

曹可凡：岭南画派，您是当中一个承前启后非常重要的人物。

欧豪年：谢谢！

曹可凡：您觉得岭南画派未来有些什么样的发展前程？

欧豪年：我想中国画应当打成一片，将来中国越来越南北打成一片，这样子的话，世界美术一定，中国画应当在里面是有更多的发展机会，会被世界艺术肯定我们的那些努力。我这一代看不见没有关系，下一代，我不晓得再下一代会不会看见。所以我这一代人就算是播种，就算是插秧，都没有关系，我还是有这样一个乐观。

曹可凡：谢谢欧先生，谢谢您！

欧豪年：谢谢大家！

走过这50年，半世纪，对于中国艺术、美术，中国书画都很投入。是感性的投入。那个时候我的家是个大家庭，家里也有一些文物收藏，让我有机会很早就晓得中国文化跟中国艺术吸引人的地方。我就一直全心全意投入这样一个方向。那个年代也是抗日，也是兵荒马乱的年代，也因此家庭迁移到海外，在艰苦的日子里，我都还是感觉到既然我投入，我是衣带渐宽终不悔。绝对不后悔这种努力的方向。我是期盼在不久的将来，我们担当更重要的角色，在世界文化、世界艺术的大家庭，跟我们中华民族的文化人，我们的艺术同道共勉，作更多的耕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