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扬：各位观众，俺老孙多谢了。

王冠：孙悟空，欢迎欢迎。还有唐老鸭。

李扬：今天的天气多好呀，就是上海冷了点。

王冠：感觉回到了童年。

曹可凡：太传神了，其实大家知道，最早李扬老师受到大家关注的一个主要原因，他的声音跟我们的前辈配音大师邱岳峰先生特别神似，我不知道您跟邱老师有缘见到过吗？

李扬：没有，这是我一生中的遗憾，没见到过邱老师，我在上世纪70年代末期，上北京广播学院的时候，那阵已经看到他的很多作品了，而且我恰恰嗓子有点像他，我再刻意一模仿，常常是去饭堂的路上，回宿舍的路上，来一段来一段，他们说几乎达到了乱真的地步。当时我就萌发了想当一名配音演员的想法。后来我毕业到中央电视台工作，后来中央电视台准备成立译制部的时候，还专门把我派到上海电影译制厂，学习人家译制厂配音的整个过程，当时我来上海电影译制厂的时候，邱岳峰老师已经去世了，除了邱老师没见过，（其他人）都见过。因为那阵我在人家厂里头也不能参加配音，常常跑到门口传达室，跟我们传达室那老大爷，姓什么忘了。就跟他在一起，没事。那阵经常有外地人来上海电影译制厂，想见这个演员那个演员。你找谁？不在。后来我就学会了上海话，你找谁？不在不在，就给人赶走了。

曹可凡：后来李扬老师红了之后，我们跟他打电话，一接电话，谁啊？不在。

李扬：我还没毕业，被中央电视台一个录音部的主任发现，就推荐给了杨洁，安排一个试音，我就去了。所谓试音也没有图像，就是在话筒前说一说。我就说了动画片，1964年《大闹天宫》，孙悟空配音是邱岳峰老师。我就说，请问老龙王，你这儿有没有趁手的兵器，想你这偌大的东海龙宫，难道还没有一件趁手的兵器吗？这几个领导眼睛就亮了，出来杨洁导演说，小李扬，那时候我才二十出头，这个角色就你配了。还有王枫副台长说，你现在不是上学吗，毕业之后哪儿都别去，来中央电视台，知道吗？别上别的地方去。我说好好好。

曹可凡：我明白了，李扬老师靠一猴儿进了中央电视台。

李扬：我接到《西游记》配音之后，也得做点功课，我就去猴山。在北京动物园的猴山一待，趴在那儿看着猴子，我主要看猴子喜怒哀乐时的发声，他高兴的时候，他当然不会说话，但是它会发声音，愤怒的时候，后来我发现这猴子你要逗它，有时候游客要给它香蕉又不给，回来拿那石头还扔它，猴子会生气的，恨不得咬你一口。我把这个后来都用到了给孙悟空配音上。对一些妖精，对有时候猪八戒的恶作剧，孙悟空急了也会这样。

李扬：在给孙悟空配音的时候，起先跟杨洁导演是有过争执的。杨洁导演说李扬，你别乱给加词，可是六小龄童演的孙悟空，这样，可你不给它发出声音，这不行，有时候它高兴了，它这样，那你说它做这动作，你不给它出声音，这不配声音不行，它有时候生气的时候，呆子，它也这样，你也得给它配上。它有时候哼哼唧唧的，看见一个奇怪的东西，如果我不把这些细节给它配上，那么观众看起来就觉得有点断片的感觉。它张口说话才有声音，不张口说话就没声音？它一天到晚地跳，师父，它有很多辅助音，后来我给加上了，到后来的时候杨洁导演完全认可了。很多人说，什么？六小龄童演的孙悟空你配的？我说是啊。不知道啊，我们都以为六小龄童自己说的。我说这是对我最大的褒奖。一个配音演员配的角色，人家不认为是配的，而是认为角色自己说的，其实是对配音演员最大的褒奖。说到《西游记》，最难配的就是《真假美猴王》，两个猴王外表长得一模一样，我是真的，你是假的，你是假的，我是真的，它那个情绪也是一样的，语气也是一样的，但是毕竟是一个真的一个假的。那么你在配的时候，有一些话还要留下伏笔，到最后让观众一看，哦，觉得这个是假的，但是不能开头通过你声音就（听出）这是假的，观众就给认出来了，观众比观音菩萨，比如来佛还厉害，那不可能。这一集配得太累了。累得我简直是，真的特别累。

李扬：导演也说，六小龄童脸上粘的猴毛，做不出细腻的表情来，就得靠你的声音，把它心里头的喜怒哀乐表现出来。比如孙悟空有一集被唐僧赶走了，表面上它不可能泪流满面，粘的都是猴毛。但是我从语音上，师父，俺老孙，就带着哭声，去了，这个就很感人。

王冠：唐老鸭这个角色真的是深入人心，当时怎么会选上您的？

李扬：很多人以为我是配了唐老鸭就出名了，其实唐老鸭前头配了上百集外国电视剧，像有一部电视剧《斯蒂尔传奇》。

曹可凡：看过。

李扬：40集，里面的坏人全是我配的。

曹可凡：李扬老师比较擅长配坏人。

李扬：到1984年引进《米老鼠和唐老鸭》的时候，我已经在社会上和全国的配音圈里小有名气了。在这种情况下，中央台引进《米老鼠和唐老鸭》的时候，因为美国提出《米老鼠和唐老鸭》所有角色（配音）你中央电视台自己决定，但是唯独唐老鸭，你要找20个左右的后备人选，把他们录上音，由我们迪士尼来拍板决定。我就成了后备人选之一。这都是30年前的事了，今天跟大家说，我能给唐老鸭配音还是美国人决定的，美国人说就这个，我们听着这个音色比较好，就用他来配音。中央台一看也很高兴，这李扬，咱们台里的职工，如果请个外地的还得管食宿，还得管交通，飞机票、火车票，这啥都不管了。

王冠：自己人省钱。

曹可凡：请李扬老师便宜。

李扬：就把他从专题部借到少儿部来配音就行了，反正他是正式职工，每个月有工资，也不用给稿费。董浩那阵还有稿费，董浩当时配米老鼠的时候，他是北京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员，所以他每配一集有60块钱，我那阵的工资是47块钱，不能拿一分钱，不能给，我是台里职工，你上班。

曹可凡：你亏大发了你。那当时在作先期准备的时候，做过哪些功课？

李扬：我说你给我听听原声，人家原声是经过电声处理的。我能进来吗？好的，进来。是经过电声处理的，但是您知道上世纪80年代初期，中央台的设备不可能，没有技术进行电声处理，包括配音，包括一些演员唱歌的时候，唱回声都是靠演员，来吧来吧来吧，自己造回声，像我们配音演员在话筒前也是靠自己，远近，要靠自己声音的控制，而且嘴里嚼着东西，或者堵着东西说话的时候，也要制作出来，很好吃，这个后期没法弥补，你录什么样的后期就是什么样的。那么我们只能用肉嗓子去拼搏，既要保留原声的味道，还得说清楚词。因为你是译制片，你得给人配中国话，这可费了老劲了。今天的天气，杜伊、路伊、休伊，我的宝贝们，过来。这个一段行，但是您知道各位朋友，我当时配音一天十个小时得这么说话，好几次把饭全呕出来，恶心，总这么说话。没有办法，没有辅助，就得靠肉嗓子，捏着嗓子这么去说。

王冠：演员是有NG，那你们配音的话是不是也得反复琢磨，一次次地来？

李扬：最多的一次NG过二十几次，当时的总导演是徐家察老师，上海人，特别认真，当时我们叫她老太太，其实她也没多老，当时可能也就50多岁。不行，再来，我说为什么？没有鸭子味道，鸭子味道呢？鸭子呢，你是鸭子。我说哦哦哦。待会儿，停，再来。我说徐导？你光是鸭子味道，台词呢？观众听得清台词吗？台词，再来。就这样，有时候最多的，一句台词录过二十四五遍。

王冠：说吐了吧。

李扬：那没办法，当时确实不理解，心里头觉得怎么回事，但是今天我非常感激徐导，当时对二十几岁的我，绝对是培养了我一种配音的工匠精神。以致到后来我给其它（片子）配音的时候，导演因为那阵（我）名气大了，人家说很好，李扬老师，很好，过了过了，我说不，我求你再录一遍行吗？我觉得我还能录得更好。不用了，挺好的。我说谢谢导演，对不起，录音师谢谢，再给我来一遍，我就这样，养成了自己严格要求的风格。

曹可凡：太棒了，大家发现没有，其实这个动画片，它的名字叫做《米老鼠和唐老鸭》，米老鼠应该是主角，应该在前头，等配完音之后，唐老鸭成主角了。

李扬：有两个原因。米老鼠词比较少，而且可爱可笑的东西，远不如唐老鸭。唐老鸭是一个特别诙谐，性格急躁，但是又很善良，特别爱搞恶作剧，但是常常自己受到最大伤害这么一个人物，总想整蛊人家，最后被别人给弄得稀里哗啦，它是这么一个人物。所以它的剧情也好玩，再加上声音、台词多，可能再加上我给它配的原因，所以唐老鸭就成了给人留下最深印象的了。

王冠：你这个问题应该问，当时配音米老鼠的董浩叔叔是不是不高兴了。

李扬：董浩还说，当时《米老鼠和唐老鸭》，我觉得米老鼠是主角，我就主动申请了配米老鼠。董浩说，等后来我才知道，整个一配角，没什么词，全让李扬给抢走了，李扬说八十句话我才说两句话。

曹可凡：我发现，其实你本人的个性，除了没有给人恶作剧之外，你的幽默，你的直爽，跟唐老鸭还真有那么点相似。

李扬：还有点急躁，有点像。所以我很喜欢唐老鸭这个角色，给它配的时候也较为得心应手，有一种跟角色的心灵感应。

曹可凡：我们所有跟李扬老师熟的人，私下里跟他打电话、见面，我们从来不叫他李扬老师，一打电话一见面，“老鸭哥”你好吗？

王冠：“老鸭哥”。

李扬：某种场合也产生过大的笑话，喜剧效果。北京隆重纪念中国电影诞生一百周年，那天叫我和王姬，演《北京人在纽约》的王姬，两个人一组，给最佳译制片颁奖，王姬和我上去了，女士优先，得让女士说话，王姬就说，我好几年没见到“鸭哥”了，“鸭哥”是好人，“鸭哥”对我起初帮助很大，今天跟“鸭哥”一起颁奖我倍感荣幸，底下就已经乐成一片了，完了我这一张口，我说今天和姬妹一起颁奖倍感荣幸，台下掌声一片，长达一分多钟，后来还有好多人说，问组委会，你们是不是存心要制造“鸡鸭配”这个喜剧效果，才安排李扬和王姬上去的，其实完全是一种偶然。

曹可凡：最近几年碰到李扬老师，他跟我谈得最多的还是动画片，动画片的现状，动画片的发展。

李扬：我童年、少年时候最大的快乐就是动画片。那阵中国的电影院从早到晚就演这一部。那阵我就看动画片，我攒着家里大人给的吃早点的钱，我有时候最多的时候把这一天的动画片都买了，看完这场出来，跟大家出来之后，待会儿又随着另一帮人又进去看。动画片给了我少年时期的快乐，那么我长大了能给动画片配音的时候，在中央电视台首先配的系列长篇，日本的，叫《玛雅历险记》，我配其中的小老鼠摩西，后来才配的《米老鼠和唐老鸭》。1984年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搞了一个六集的彩色宽银幕电影叫《金猴降妖》，就专门从北京邀请我来给孙悟空配音，后来上海美影厂把《大闹天宫》翻新，搞成3D版的《大闹天宫》，再配音孙悟空也是我。还有《黑猫警长》里的一只耳，《阿凡提》里的巴依老爷等等，《勇士》、《马兰花》，去年在美影厂成立六十周年的时候，专门给了我一个感谢状，盖着章。李扬同志三十多年来，义务，我配这些动画片没拿美影厂一分劳务费，义务为我们上海美影厂配音，表示感谢。

王冠：所以李扬老师，您的声音其实是陪伴了几代人的童年了，是不是有种特别的幸福感、成就感，特别温暖。

李扬：确实我配唐老鸭，当时也没有寄予什么希望，真的不知道凭这部片子还能出大名，没想过。唐老鸭成了我的代表作，而且通过配音还能够让这么多人知道我，记住我，确实也是我的一种荣幸。

曹可凡：让我们再次感谢李扬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