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事本该
英勇且美好
Endless Love
爱情这样东西特别容易生产假象,
衍生出来的力量,
以为可以拿来和很多东西作战。
但爱情无法与生计作战,
也难和生活作战。
舞文弄墨可以,
但真刀真枪,
就总有人要为天真买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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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韩剧还没有大行其道的时候,我印象比较深的,爱情片里由女主人公因癌症病逝而落幕的,《新不了情》是其中之一。
《新不了情》这首歌很红,其实电影也很好看。只是这些年每一次重看,我都只愿意看到前半部分庶民的热闹与欢腾、袁咏仪与刘青云打情骂俏……不想再体会末了的悲伤了。
在电影中,刘青云扮演的乐手阿杰,玩的也是爵士,没有人欣赏他的音乐,像一些热门文艺电影喜欢说的故事一样。其实阿杰的歌写得并不那么曲高和寡,拿给女朋友Tracy去唱,红成了家喻户晓的“陈淑桦”。但因为阿杰脾气差,自视甚高,很不合群。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新不了情》就是《我和春天有个约会》中姚小蝶和沈家豪爱情故事的延续。会吹萨克斯风的香港男乐手,总是那么受不了女朋友唱着自己写的歌突然红了,这真的很奇怪。
扮演Tracy的是刘嘉玲,在我看来这是刘嘉玲演出过的最好的角色之一。电影中没有拍她的风光面,只拍了一个女歌星的日常,怎么苦苦留住自己所爱、又自尊心爆棚的衰乐师男朋友。一个大明星,不遮不掩走到负气出走的男友家徒四壁的租屋,吵架也不怕被人听见。下楼的时候,脏兮兮的楼梯还弄脏了她的裙子。
影片里没有拍Tracy当年和阿杰一起是怎么做梦,熬到阿杰即使落魄成那样都可以给张学友演唱会当乐手,他还不想做。
但他们一定曾经很开心过,阿敏在Tracy家看到阿杰与Tracy的合影,表情很复杂,也引来了后来的吵架。阿杰与Tracy,一定曾经互相鼓励过,互相祝福过,最后走到面面相觑,无话可说,谁也不想的。
总之,阿杰离开了Tracy,心事重重地来到歌舞升平的庙街,在那里他认识了年轻的女孩子阿敏。阿敏天真开朗,充满活力,明明是街头卖唱,却唱得开开心心。
Tracy面对阿杰最焦虑、最无助的时候,看到了那位一生只有两条裙子、从没坐过飞机只坐过两次缆车的小情敌,拿着自己的专辑要她签名,情何以堪。
但她最后还是和这个不是对手的对手聊起她们共同爱过的男人,说:“我听人说,他跟你在一起之后变得开朗多了,笑声也比以前大。告诉我,你是怎么让他笑的?就算我做不到,我还是希望他开心。”
阿敏年轻嘛,因为身体的原因,又没什么正经事做,每天想出很多其实很幼稚的点子叫阿杰起床、逛街、吃东西……阿杰也的确日复一日地逸乐,忘记了原先沉重的烦恼。
阿杰那些烦恼是什么呢,是电子琴取代了乐师,能更简单地弹奏出时髦的音乐。是酒吧被迪斯科舞厅代替,舞男比乐师更有钱赚。是观众越来越喜欢他不擅长表现的东西。
阿杰在事业上的阻滞,我们人人都会遇到。那不全是对Tracy的妒忌或者说与Tracy的差距,而正是由于时代开始变迁,他敏感地意识到这一点,想要力争上游,就必须放低自己的期望、调整自己的位置,这令他受不了。
有一段情节,阿杰带阿敏和阿玲去自己工作的酒吧,背景音乐是李宗盛的《寂寞难耐》,歌词每一个字说的好像都是他。他想一个人静静,这更接近于阿杰当时的人生处境。“只有自己为自己喝彩,只有自己为自己悲哀。”
阿杰在三十岁焦虑、“寂寞难耐”的时候,遇到了二十岁、看似无忧无虑的阿敏,那时阿敏的生活还远远遇不上这种“变迁”。阿杰借用阿敏的眼睛去看世界,与其说是种逃避,不如说是一种心理学意义上的“退行”。是这种退行,让他发现了庶民生活中的虚拟的“乐观”,也就是我们所说的“穷开心”的动人之处。
他和Tracy在一起“力争上游”久了,在“力争上游”中已经找不到任何的快乐,却在如阿敏一般、那些无用又安贫乐道的人身上看到了久违的喜悦。
阿敏家那一班街头艺人,看似个个都有来历。他们的表演自由散漫、没有讥讽、忌讳,可以浓妆艳抹唱着“送君赴黄泉”,也可以对赌马的哼时代曲“输完又来赌过”。
阿敏常常去灌录卡带,模仿名歌星的歌。她的小小希冀是,蒋志光扮林子祥,后来红了。如果没有遇到阿杰,她可能不会真的觉得自己会有成为Tracy的希望。
唱粤曲的阿玲其实也曾经有过当利舞台头牌的梦想,最后怎么努力都没成功,在街头很勤勉地卖弄风骚,唱些诸如“补鑊佬”的小调乐曲。“补鑊”本身就是俚语,是来自生活实况的意象,砂锅破了都没钱换,只能用土来修补,再用火烧,阿玲唱的这首粤曲,“日日我夫君上街温野做,奴奴在家理细物”,即使这样都要“齐齐用心博死做,通街将镬补兼补铜煲”。
后来阿杰看到阿玲做大戏,才知道她的才华远远不是唱这些民间小调,阿敏说,阿玲从来不抱怨。
阿敏的舅舅爱喝酒,和阿杰梦幻般地合作了一段《IN THE MOOD》,他的才华,原来也不只是偷工减料吹吹“身如柳絮随风摆”、或者“难求饱暖是绝路”的民间娱情小曲。
他对阿杰说,“一个人的一生有好多次机会的,最重要的是你自己有没有把握到。但我顶多怀疑自己运气不好,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的才华。记住,你千万不可以怀疑你自己。”
可阿杰是运气不好吗?是怀疑自己吗?算命的说他还会有赚钱的机会,他沉默了。他只是很丧,事业纠结感情,个性又不给力。
阿杰在退行途中遭遇了一些真切的感情,阿敏很喜欢他,很崇拜他,阿敏深知自己永远比不上Tracy,也知道自己有胜得过Tracy之处。
阿敏像童话故事里好不容易找到蜂蜜罐的人,罐子却落在了地上,她并没有感到遗憾,反而觉得罐子碎片上还有一些蜂蜜,眉开眼笑对阿杰说,我们把它吃了吧!
有趣的是,当Tracy焦急地问阿杰“你就打算一辈子住在这里吗?你回来吧”的时候,阿杰也用同样的话去问阿敏,“你就打算一辈子这样吗?”
他觉得阿敏应该去录唱片,而不是嬉皮笑脸唱一些劳工才会听的、歌词写的是如何偷工减料的口水歌《诈肚痛》。在他觉得阿敏好可惜的背后,是他觉得其实阿敏应该成为Tracy,也就是他原来的生活世界里那个“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八字上命定的女人。
这才是最讽刺之处。
阿敏屡屡开玩笑说起的“你看不起我吗?”与阿杰注视他们卖唱时候讨赏钱的钵的眼神,其实与阿敏总是在一楼抬头看着二楼邋遢的阿杰的设计是互文的。但这一切,被阿敏的病逝的伤痛遮盖了。
爱情这样东西特别容易生产假象,衍生出来的力量,以为可以拿来和很多东西作战。但爱情无法与生计作战,也难和生活作战。舞文弄墨可以,但真刀真枪,就总有人要为天真买单。
其实爱情不是没有力量,它的力量就类似于扮演阿玲的吴家丽画完戏装,上台前对身边的“虾兵蟹将”说的“起劲点啊”。“起劲点啊”,对人生也很重要的……一上台就要变成一只勇敢的水母和天兵杀得昏天黑地了。这的确比枯燥的日常生活更有光芒,但这光芒也会照耀得生活本身越发经不起细看。
电影中,阿敏很喜欢走路。无论是阿杰觉得应该打车的、应该坐公车的、还是应该坐地铁的路,阿敏都觉得很近啊,走走就到了。就连两人去山上聊人生,阿敏说“我有话对你说”,阿杰都抱怨“有话,也不用爬到那么高来说嘛”。
这种“重复”很难说没有深意,即使它可能只是反映两人面对生活的活力不同。
然而阿敏有癌症,这使得她的形象从天真无邪,变成了历经苦痛后的坚强。
我很喜欢电影中的一段对话,阿敏说:“你不要觉得我是信口开河,我以前死里逃生你都不知道呢,小子!”阿杰说:“你打过越战啊。”
阿杰说着说着又想坐下来,走累了嘛,阿敏就说,“你不要老是坐着,老是坐着,怎么会有前途呢?想要中六合彩,还得自己上街去买才行啊!”
然而阿敏不爱坐着,她也没有中到六合彩。她只是如她舅舅所说的,“不是每个人都那么幸运,可以过理想中的生活。有房有车当然好啦,没有,难道要哭嘛,所以,我们应该满足目前的生活。”
阿敏走的时候,扮演她母亲的冯宝宝唱了一曲《黎明在望》,很悲。“往后的岁月,苦痛要做人,欢笑也做人。一生总是有恨,有喜,欢欣悲伤,有聚有分。春风秋霜,我必须接受。”没看到什么乐观,满满都是“接受”。
阿敏与阿杰,其实是生计与生活的不了情。谁硬要说服谁,都是很严酷的。因为相爱,他们载歌载舞了一阵子,很开心的。今夜的你应该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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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怡微:青年作家。
性格不讨喜,人却挺好的。对时尚一窍不通,跟高跟鞋也装不了熟。对“鞋”第一次有了感动,是《岁月神偷》里说“鞋字半边難,亦有半边佳。一步难,一步佳。难一步,佳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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