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8

天气开始转凉，门口的侍卫和太监也不再动不动就拿袖子抹去满头大汗，雍华洲里的蝉鸣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沙哑，最后耗尽一点力气，再也没有了声响。

宫墙柳从哪个日子开始稀稀疏疏的掉叶子了呢？王嘉尔不记得了。

崔荣宰每日还是那个点，来雍华洲给王嘉尔针灸，有了王嘉尔的配合，效果还挺明显的，崔荣宰也开心，每天看着王嘉尔笑，像是在观赏自己的一副大作，笑的王嘉尔心里发毛。

他终于在盛夏的尾巴里，听到了久违的一点点蝉鸣。

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原本就挺瘦的身子现在更是瘦到他自己都嫌弃这么硌手的手感。

虽是初秋没多久，王嘉尔待着的偏殿早已点上了炉子，整个屋子到还是像是过夏天。就这样，他还懒懒的斜卧在卧榻上，塌上的小梨木桌上是画完了的衣裳图。他清清嗓子，费了些力气才从嗓子里挤出个字：“水。”声音沙哑，有点难听。

立夏闻声赶忙端来蜂蜜水，崔神医嘱咐，药与茶水相克，王嘉尔又不喜欢没味道的白水看，立夏便只好兑上蜂蜜，正巧蜂蜜还可以润桑，崔神医也没提出异议。

这雍华洲在东边，离养心殿的距离说远不远，但也实在算不上近。

段宜恩在被封太子前，一直是住在这的。

自他登基后，这儿常年不住人也有些破旧了，但再怎么说也是皇上住过的地方，万一哪天皇上一时兴起来走走看怎么办，所以一直还算干净。王嘉尔也不在乎这比富丽堂皇的养心殿差了多少，便住了下来。只是每次金宥谦来看他时总会感叹这儿竟比不上他金府的书房，每次都会被王文王骂，你有几个脑袋和皇上的住所比。

金宥谦当时便会笑成一朵花应下，然后下次来继续说，继续被王文王骂。

朴珍荣每隔一天就回来看他一次，有时候叫上林宰范，说不定还能和金宥谦、王文王撞上，一群人吵吵闹闹，简直都要把屋顶掀翻。朴珍荣是怕他自己在宫里没有人陪他玩，只是有一次一大群人玩了好久后，隔了两天朴珍荣才来，来的时候扶着腰，脸上有些情绪，看王嘉尔的眼神，嗯，似乎有点恨铁不成钢，一直嘟哝着：“王文王怎么这么没立场，就这么放过了二师兄”，其中还夹杂着几句骂林宰范的话：“老狐狸，我还纳闷怎么这么善良的让我在上面，臭老狐狸”，王嘉尔还很难听到小小的声音，只是立夏听见了偷笑，怕把朴珍荣弄炸毛，在他背后悄悄地给王嘉尔打手语，王嘉尔看了也跟着笑。

王国师和王夫人也经常进宫看他，但王夫人最近竟然又怀孕了。她十五岁嫁人，十七岁生了王嘉尔和王嘉夏，能在这么大的年龄里还能再当娘亲，王夫人的脸色仿佛年轻了五岁。对于自己即将到来的弟弟或妹妹，王嘉尔也是极开心的，他偷偷把自己的补品赞起来一些，等王国师来了让他给娘亲带回去。

还有，段宜恩。

那日，自己提出想搬出去住，他以为自己肯定会被拒绝，但没想到段宜恩沉默了好一会后答应了，只是点名让他住进了雍华洲，然后每天来看他一会，有时候带他去太液湖上泛舟，或去落霞楼上看看日落时的河山，有时候则会直接带了些奏折，在这里批阅一会，再陪他吃顿午膳或晚膳便回养心殿了。

一切都仿佛回到了正轨，这种相处方式，看起来是最温馨不过了，可总让人觉得少点什么。

甚至有时，客气的有些心酸。

那日，暴怒下的段宜恩差点将颖妃打入冷宫，被闻讯带着王嘉尔一起赶来的太后制止。崔荣颖料想的不错，不论走到哪步，龙胎就是她最大的护身符，甚至在皇子出世后，皇上也不能随意杀死她。

段宜恩对王嘉尔痴心一片，那她可是太子的母妃。段宜恩可以不顾忌她的死活，但他总要顾及皇家颜面，日后太子登基，该怎么记载父皇因一娈童，下令杀了母妃一事？

只会被后人嗤笑。

崔荣颖虽被禁足，但供应的仍是后宫除太后外的最高规格。

现下只是被禁了足，只要她能顺利诞下皇子，一切都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皇帝又怎样，拥坐天下江山又怎样，还不是有无可奈何的时候，还不是会让爱的人受伤，还不是最后也无法为王嘉尔报仇？

崔荣颖轻笑，手拂上肚子，这几日大概就要生了。她可不信王嘉尔能傻到愿意放过自己，还好她还有个更傻的哥哥，她那个傻哥哥对她也是真好，那日在养心殿也为了他的这个妹妹顶撞皇上，甚至还跪下求王嘉尔。啧啧，自己真的差点要被感动了呢。

只是崔荣颖她从来不信崔荣宰会无缘无故的对她好。这皇家哪来的亲情实意？谁不是被利用来利用去，甚至是心照不宣的互相利用。还不是因为那个在母国他那不受宠的母妃？自己的母妃可是皇贵妃，平日里少不了关照那个老女人，要是她崔荣颖不好过，那她也定要他母妃不好过！

109

日子就这样不平不淡的过着。

只是在一天天浓重的草药堆里泡着的王嘉尔，能听到的声音越来越多，越来越轻。崔荣宰和太医都欣喜若狂，想不到这法子真的能管用。虽不能完全恢复，但大概也只能用到王嘉尔身子上了，这里需要的哪项药不是名贵的，寻常人家哪能撑得起这种花销？也就是皇帝心尖尖上的人罢了。

是药三分毒，王嘉尔的胃却被侵蚀坏了。

有时，一个疗程过后段宜恩想给被疗伤折磨的消瘦的王嘉尔补下身子，却发现他吃不了那些之前他最爱吃的东西。

王嘉尔会胃疼上好久。

段宜恩记得，大约四年前了吧，那时候他刚刚发觉王嘉尔假扮王嘉夏，便把他打入天牢。就这样，他还要偷偷带着最爱的猪蹄进去，吃光后又偷偷嘱咐别人再给他带进来。那几日，活活的脸大了一圈。王嘉尔不喜欢被说胖了，段宜恩说过他，小嘴一撅明显不开心，还以为自己在皇帝面前装的多么不显露山水。

现在，那个表情直来直去的人，终于真正学会了隐藏自己的喜怒哀乐。

他已经好久没听到王嘉尔恣意的大笑了。

他之前自欺欺人，说是因他的嘎嘎嗓子发不出声所以无法笑，但现在呢。

段宜恩低头夹菜给王嘉尔，掩饰住自己的情绪。

王嘉尔注意到段宜恩的走神，想问他想起了什么，却又找不到问这个的立场。不是朋友，也不是其他人眼中的恋人。

两个人各自怀有心事，心不在焉的用着午膳。

“嘎嘎，这几日就是颖妃就要生了。”

“嗯，”王嘉尔好久不说话，重获声音后说话还有些慢：“我不，伤害，孩子，他无辜。”

段宜恩点头，放下筷子走过去，抱住王嘉尔：“对不起嘎嘎，我一定不会让你白白受冤。”

那日，太后带他赶去养心殿，救下颖妃。也算不上救，段宜恩也只是要把她打入冷宫罢了，加上太后干涉后，成了禁足。

王嘉尔咽不下这口气。

他和立夏，被冤的不明不白，立夏从慎行司被放出来时，十只手指血肉模糊。他却为听到关于自己的一点儿风声，可他猜得出，不知多少人在背地骂作“娈童”，那些所谓清“官大夫”写出的污言秽语，抨击他便罢了，甚至还抨击到他父亲，现下自己父亲都无法每天去上朝，说是要照顾老年得子的王夫人，那也是怕他多想吧。

他也只是有次去养心殿时偶尔看到那些呈上来的奏折，瞥了几眼后他就移开了眼睛，段宜恩把这些都压了下来。这世上对他好的人已经不多了，何苦让他们也跟着自己心烦呢，他不说，那他就当做不知。

崔荣宰的话没错，他一介草民，崔荣颖贵为和亲公主，公主要杀一个草民，哪里犯得着什么罪过。

“嘎嘎，你再忍几日。”

“算了，她是公主，我没事。”

“可她伤害了你。”她本想置你于死地。

“你是，皇上，以天下，为重。”如此善解人意的王嘉尔让段宜恩有些惊讶，却更是心疼。那晚他不知道太后和嘎嘎究竟说了什么，嘎嘎回来后就愈加温柔和善解人意。那不是之前自己最想要的吗，嘎嘎理解他、站在他的立场上想问题。可他的嘎嘎，已经学会世间百态，尝遍了人间冷暖，他在所有人面前都这样懂事，在我面前明明你可以任性的。

“嘎嘎，你不用委屈自己的。”

“我不委屈，那委屈的，就是你。”

“段宜恩，太后说，很对，总要一个人，妥协。”

“我，妥协。”

二师兄终于凭借着厚到可以和紫禁城的外墙壁相媲美的脸皮，牵到了王文王的手。

“说到底，这还真得感谢颖妃，”二师兄和大师兄给师父做苦力扫院子的时候，二师兄说：“要不是颖妃去陷害嘉嘉，斑斑也不可能和我并肩作战，我也不可能一举挤掉他哥把他拿下。”追人嘛，就得厚着脸赖皮，你看看皇帝，再看看斑斑的尼坤哥哥，一个个都装的多么正经，一个还没把人追回来；一个近水楼台先得月的好条件，不还是他把人追上了。你想想，之前那尼坤和他争的多厉害啊，啧啧，也就还好他机智，才没让他的斑斑被人抢走，还把情敌挤回泉州。

“你这属于趁火打劫啊。”林宰范眯起狐狸眼。

“说的你好像多正人君子一样，别以为你和小师弟打的赌我不知道。”

“师兄这是相信你的实力。”

“我看四师弟妹妹也差不多了。”

“你说珍雨？哼，可不能让苏孟那小子这么容易得手。”

“怎么不可能，师父门下出来的哪有一个脸皮薄的，再说你看师父，不也是这么追的师母……哎呦！”

“臭小子，你师父我年级是大了，耳朵可好使的呢。”不知什么时候师父悄悄地站在金宥谦后面，本来想听听徒弟的风流韵事，结果没想到话一转到自己这了，师母可还在不远处呢，他一急一气就一脚踹到了二师兄的屁股上。

二师兄认真认错并“自愿”劈柴后，才把师父的怒火平息下去，转头小声的声讨狐狸师兄：“你怎么不提醒我。”

“老丈人，活该。”

“那我一会去问问珍荣关于你要找个女人传宗接代他是怎么想的。”金宥谦笑得一脸纯良。

“想死啊，”又是一脚踹到二师兄屁股上：“瞪什么，我是你大师兄你还想踹回来？”

金宥谦撇嘴，觉得自己就输在了年龄上。

“这事珍荣还不知道，你别说。”

“这么大的事你没告诉他？四师弟不是不讲情理的人，你和他好好说说，他能理解。”

“他的计划是在那女人生下孩子之前去云游四方，上次去就杳无音信了，这次我还能放他去？”

“那你总不能一直瞒着他，等大胖小子出来后直接抱府里吓他？”再者说，四师弟聪明着呢，你能瞒得住他？但这点二师兄不想告诉大师兄，看着被四师弟暗地里吃的死死的大师兄，金宥谦总是一阵舒心，就当是四师弟替他报仇了！

“没想好。”

“哎，要不然你俩一起去云游四方呗，等孩子出世再回来。”

林宰范眯起眼想了想，觉得不靠谱的二师弟这次的提议很不错，还不用担心小珍荣不回来：“嗯，可以，我可以带他去边疆，反正现在三师弟的情况也稳定很多，朝中的事务也有王文王帮皇上打理。”

“！！！当我没说！！！”

这厢西房，朴珍荣一边和王文王收拾着杂物，一边窃窃私语。

“之前二师兄对你那么不好，你怎么就这么轻易饶了他呢！”害他腰疼了好几日！

王文王不好意思的笑，开不了口。自己“一直都爱他”这种话，王文王怎么好意思开口。

“哎，你就是太心软，你看看三师兄，到现在也没传出和皇上有什么实质性进展的消息。”立夏是他“买通”的线人，三师兄和皇上消息就靠立夏告诉他呢。

“也不是心软，”王文王笑笑，笑容中有丝骄傲：“我觉得火候到了。”

“什么火候？”

王文王一直笑，不语。

他对金宥谦，可真的是下了功夫的。

嘉嘉回来后，他真的有一段时间是真的放弃了金宥谦，觉得太累了，甚至都做好孤独一生的准备。

可没想到，放弃他时，自己会那么疼。

本想慢慢适应这种疼痛，可金宥谦装病非让他来照顾他的那次，让王文王彻底看清了金宥谦。

明明喜欢自己，却不敢承认。

金宥谦豢养的小宠冲进来时，王文王真的没有生气，他觉得再给金宥谦一个机会，让他处理好一切，但当他打开门发觉大家都在演戏时，是有一丝生气的，不过转眼一想，又是个机会。

好你个金宥谦，你作戏给我看，那我也作一场戏给你。

他摔了玉佩，说要与他断干净。

果不其然看到那人眼中的惊慌，王文王更加满意，转身走出了金府。

没过几日收到老家哥哥的来信，说要在下月来京城办事，问他有没有想要捎去的东西。王文王再写了一般的特产后，突然想起什么，把纸揉成一团扔掉，回信：哥哥住我府上可好？我有一事麻烦哥哥。

能遇见金宥谦已经是王文王此生最幸运的巧合，这世上那会有那么多巧合等着他去相遇？在花楼那次，也不过是他从对他这个“当家的”忠心耿耿的小厮嘴里套出的，再“正巧”遇上了尼坤哥哥。

此后有了尼坤哥哥的帮助，更是顺风顺水。

也不怪金宥谦身边的人都帮他，这三年里，金宥谦几乎日日逛花楼，金府大大小小的事务什么不是他管着，他待人善良宽容，处理事务也最公正不过了，金府上上下下的人都自发叫他“当家的”，甚至比金宥谦还希望他能赶紧搬进金府，成为真正“当家的”。

但这些事情，王文王可没打算说出去，反正当下没这个打算。

“到底什么火候？”朴珍荣觉得事情肯定不会这么简单。

“嗯，大概就像你‘算计’林将军。”

朴珍荣一愣，随即和王文王对视，笑了。这世上，还是聪明的人更容易获得爱情，那种事情啊，就烂在各自的肚子里好了。

“所以啊，根本不用替嘉嘉担心，他肯定也有自己的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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