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兴 | 爵士

在Dianne Reeves、Cassandra Wilson后，所有人都在等待下一个接近伟大的爵士女歌手出现，直到1989年出生的Cécile McLorin Salvant横空出世。2010年Cécile McLorin Salvant获得Monk爵士大赛头奖后从Mack Avenue唱片出道，第一张专辑《Woman Child》提名格莱美最佳爵士演唱，成为NPR和DownBeat的乐评人年度最佳专辑之选。2015年她获得美国爵士记者协会的年度最佳女歌手，第二张专辑《For One to Love》和第三张专辑《Dreams and Daggers》毫无悬念地接连摘下格莱美。而且恐怕，只要Cécile McLorin Salvant继续唱下去，爵士女伶的王冠就不会旁落。因为其他同龄人和她的差距太大了。

“像Cécile McLorin Salvant这样的歌手，一两代人里只能出一个。”

—— Wynton Marsalis

讨论Cécile这种现象级的歌手，首先要说她的天赋和能力。她的音色纤细，曲风自在，可以表现女人跳跃和敏感的情思，也有足够浑厚的低音撑起刚韧的个性。Cécile McLorin Salvant的声音有远远超过她年龄的成熟和丰饶，你可以在她身上听到爵士演唱的历史，从她偶像Sarah Vaughan的咏叹，到Nina Simone的悲悯。Cécile是一名气质独立的歌手，光头造型难免让人想到Dee Dee Bridgewater。但Cécile并不是一位热力动感的唱将。她的女性意识和内在情感通过她对唱词的倾诉流淌出来。从这一点来说，她更接近Billie Holiday。她也在以前的作品里多次展示过她的Billie唱腔，以及她全然自我、内心独白式的演唱。

Cécile McLorin Salvant是一位充满戏剧张力的女歌手，或者说她的演唱艺术更接近戏剧。但她的歌唱自然坦荡，毫无刻意的表演成分，这与那些装腔作调卖弄情绪的演唱有着本质区别。很多伟大的爵士歌手都在表现人声如乐器演奏的一面，Ella Fitzgerald、Betty Carter、Dianne Reeves等等，高速变化的即兴是其他类型歌手难以企及的能力。但Cécile却始终停留在最纯粹的演唱本身，讲述自己的故事。

 Cecile McLorin Salvant - “Poor Butterfly” 2013 

在我看来，她是给一束光就可以照亮整个舞台的歌手。

 Cecile McLorin Salvant - “You're My Thrill” 

 Album 'Dreams and Daggers' 2017 

终于，在Cécile的第4张Mack Avenue专辑《The Window》（2018年9月28日出版）里，我等到了最能被她击中的方式——人声和钢琴二重奏。也许在当代音乐里已经很少能看到只一架钢琴为歌手伴奏的极简方式，它看上去更适合那些“陈旧”的艺术歌曲。但对于Cécile这种在聚光灯下演唱能更加发光的爵士歌手，duet是为她量身定做的剧场。与上一张搭配交响乐团的专辑《Dreams and Daggers》完全相反，宏大的音景显出个体的孤独，简约的伴奏却有放大内心世界的效果。与键盘直接对话突出了她对演唱的考究，细腻到每个句子每个字词都有感情色彩和吐音方式的不同。不谦虚地说，这一点她已经不逊于历史上的所有爵士歌手。

Cécile的唱法注定了她不太需要通过自己的作曲来树立个性，因为所有作品经由她演唱都成为她的戏剧独白。从她早在Monk爵士比赛之前发表的第一张个人专辑看，就已经体现出她对那些被历史埋没的不为人知的作品的偏爱。《The Window》延用这一习惯，Cécile关心的只有歌词内容，以及旋律里的空间。放眼专辑，有多首来自Cole Porter、Richard Rogers、Alec Wilder等大作曲家的边缘作品。他唱法国的Cabaret，美国的Showtunes和Soul，Dori Caymmi的Bossa nova，Buddy Johnson的Jump blues，甚至Cole Porter的一曲Tango。整张专辑只有一首法语歌“À Clef”是她自己的作曲。而唯一一首有名气的标准曲，是Bernstein作曲的音乐剧《West Side Story》里的“Somewhere”。

“Hate’s a dream and love forever stands…. Or is this a vision in my mind?”

—— lyrics from “Somewhere”

在钢琴手Sullivan Fortner一分钟的前奏后，Cécile开始她不到两分钟的主题表演。在一种经典的演唱范式上，架设戏谑、放任、柔弱、冷嘲等多种情绪的转折，每一个发音变化都清晰到五感。随后，伴随原曲的美国梦主题，是Sullivan长达三分钟波澜壮阔的钢琴独奏。最后回到Cécile的独唱，梦的幻影，虚妄而自怜，感伤却绵长。属于每个人的映照，也是属于Cécile自己的演唱范式。这种范式，从专辑第一首歌，她翻唱1973年Stevie Wonder专辑《Innervisions》里的“Visions”，持续到最后一首。一出十七幕的舞台剧。一场时间凝固的独角戏。

Cécile的故事并非当她在“Visions”曲中唱出第一句歌词“People hand in hand. Have I lived to see the milk and honey land?”才开始，从Sullivan Fortner的第一个钢琴触键，这场戏就已拉开帷幕。Sullivan的钢琴引子晶莹剔透，带着叹息和下坠，托出Cécile声音的那一刻令人震颤。第二曲Aretha Franklin唱过的“One Step Ahead”，一手钢琴一手电风琴带来色彩明快的生活感。第三曲“Be Myself”，从低音和弦的构建到Boogie-woogie的跳跃。第四曲“The Sweetest Sounds”和Cécile角色互换，一分钟后开始整首任性的玩乐。不一一列举，但每一首曲子Sullivan都在用完全不同的方式表现。这一点Sullivan显然比Cécile此前三张专辑的钢琴手Aaron Diehl做得更好。历史上那么多伟大的爵士钢琴家都为女声伴奏过，远如Tommy Flanagan、Hank Jones，近如Brad Mehldau，但没有人像Sullivan Fortner在这张专辑里所做的，用钢琴搭建起整张专辑的场景，和人声一起叙事。

从舞台表现的视角，Sullivan Fortner的钢琴是Cécile McLorin Salvant的影子，它的舞蹈，它的沉思，都是Cécile内心独白的另一条线索。Cécile擅长把历史文本置于当下的表达，对传统的引用，加上风格、旋律、音符的重塑，产生新的语境和能指。Sullivan的钢琴同样如此，早期爵士和印象主义渗透于他在有限空间里的腾挪和解构。二重奏是对话，典型如“Were Thine That Special Face”，两个音乐角色随探戈舞步亦趋亦舒，而这个对话最后还是回到自己，回到这场独角戏最终指向的，如“Obsession”、“Tell Me Why”曲中通过咏叹所描摩的个人肖像。

《The Window》专辑里的很多歌会给人小品的感觉。“À Clef”，“J'ai l'Cafard”，两首法语歌都少于3分钟时长。还有那些讲述女性内心情思的歌曲：“Wild Is Love”，“Ever Since the One I love's Been Gone”，“Trouble is a Man”，“The Gentleman Is a Dope”，“I've Got Your Number”，“Everything I've Got Belongs to You”。这些音乐里的渴望与纠结，雀跃与黯淡，依恋与讽讥，都是Cécile McLorin Salvant表达自我和女性的诉求。爱恨情伤很小，却是生命最永恒和深刻的命题。Cécile超出其他歌手的细致和张力，也体现于对此主题的专注。关于爱情，关于孤独，关于女性的自我，她会一直讲述下去。

最后一首，Bill Evans曾弹过的Jimmy Rowles代表作“The Peacocks”。Village Vanguard现场，Salvant在不同音域展现了她超强的控制力，并赋予不同段落饱满的情绪和色调。Melissa Aldana的萨克斯同样极富感情色彩，起始到结尾的变化呼应Cécile的演唱，比起最有名的Stan Getz版，或曾演绎过此曲的女管乐手Anat Cohen，都更具有人性的深度。那些挣扎的枯萎的倔强的，经过寓言式的艺术演唱，达到一种隽永的升华。专辑名《The Window》正取自歌曲“The Peacocks”的第一句歌词。曲终，久久不能平静。

“The summer sky I saw reflected in the color of your eyes... but somehow I could never peel away the layers of disguise… I’m drowning now.”

—— lyrics from “The Peacocks”

著名爵士乐评家Ben Ratliff在看过Cécile出道时的演出后曾说她的脸让他想到了默片演员，因为喜怒哀伤、意味深长都在她的脸上直接显现。对于音乐，Cécile毫无隐藏，“我只想直接表现我的想法，音乐还有什么其他的关联我并不感兴趣。”Cécile McLorin Salvant是一位永远在歌唱爱情的歌手，透过音乐的窗口，你会看到她最赤裸的内心世界，直面情感的刺痛和抚慰。有意混合录音室与现场录音的专辑《The Window》就是一面最真实的镜子。

凝视它，或是凝视你自己。

 Cecile McLorin Salvant & Sullivan Fortner "Visions" 

 Live on December 2, 2017 via Live from Here 

Cécile McLorin Salvant & Sullivan Fortner

～ 2018 November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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