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注古典音乐七十年

翻开 2021 年 7 月 17 日国家大剧院姜建华与乐耳首席四重奏二胡室内乐音乐会的曲目单，除了刘天华、华彦钧等创作的熟悉的传统作品，下面还有亨德尔、比才等西方作曲家的名字，不由得让人眼前一亮。“弦蕴中西”，看到这儿恍然明白了这场音乐会之名的意义。

谈起如何与这些不同寻常的二胡作品结缘，姜建华如数家珍。“我的舞台没有局限在中国。” 姜建华笑着说，“所以这也是观众给我的信息，迫使我去尝试。”凭借二胡独奏《二泉映月》让指挥大师小泽征尔泪流满面的传奇经历，姜建华的人生开始与日本结缘，并从这里走上世界舞台。她谈起初到日本的时候，还是以演奏传统的中国作品为主，台下的观众虽然也听得非常认真，但到了后半场还是有一些耐不住。“我从观众的反馈中吸收了很多营养。”于是，尝试新的作品成为她打开海外二胡观众市场大门的一把钥匙。

小泽征尔（右）与姜建华（左）在中央音乐学院

但创新二字，对于初到日本的她而言，又谈何容易。作品的匮乏一度使她很痛苦。“我很孤独，离开了祖国，谁能帮助我呢？我一个人在一片汪洋大海里，只有自己去‘淘宝’。”她听了很多音乐会，也成了唱片店里的常客，店员见她来了都亲切地要给她打折。幸运的是，她在日本的演出，也将二胡这件乐器带入了不少日本作曲家的视野——这些作曲家听了她的演奏，对二胡感兴趣，主动为其创作了不少作品。这次国家大剧院音乐会中演奏的《大河的一滴》的作曲者加古隆和《大地之子》的编写者渡边俊幸，都是这样的作曲家。“我很感恩这些著名的作曲家，他们的创作给二胡带来了很多新意，作品的视野也就慢慢打开了。”

姜建华（左）与作曲家加古隆

但适应这些作品，对年轻时的姜建华而言也是一个过程。“一开始觉得他们创作的作品真是怪极了， 我直说‘拉不了’。很多年以后逐渐才明白， 其实那是因为当时自己对音乐的理解比较窄，早早地就给别人的作品判了死刑，这是不对的。”可贵的是，姜建华并没有放弃努力，她还是选择了尝试。“这些作曲家给了我很多新的课题，让我认识到了二胡的可能性。”

与此同时，她对作品也有自己严谨的把握。“哪些作品有可能、哪些不可能，只有自己最清楚。有的作品即使再喜欢，但它实在不适合二胡，也只得放弃。”同时，她也决不满足于简单的模仿，“模仿的音乐我不想做，那样不如用小提琴、歌剧等原本的载体去表现。必须有自己的特点，在它们不能表现的地方还能再创作，通过二胡的表现使它更美， 几乎只有这样的作品，我才敢拿出来。”相比其他的弦乐器，二胡没有指板，它的揉弦就像唱歌一般如泣如诉，这是二胡直击人心的武器。“我在日本演出的时候，观众也觉得二胡的声音不同，好像完全钻到心灵的深处，这可能是别的弦乐器不容易做到的。”二胡的独特魅力给了她创新和挑战的信心，对于这些全新的作品，她从未有过忧虑或恐惧。“我们最终拿出来的作品，都是几经思考创作再创作，经历了千百遍的摸爬滚打才来到观众面前，有能力、有自信让大家欣赏和接受。”

用二胡演绎西方作品，困难和挑战也是一路相随。还记得赴日之初，小泽征尔先生就邀请姜建华合作小提琴的著名曲目《流浪者之歌》。可眼看音乐会只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曲子却拉不出来——倒不在技术问题，而是这首曲子过宽的音域让仅有两根弦的二胡无法承载。姜建华日思夜想，有一晚偶得一梦— 日语里“二胡”发音为“niko”，正与“两个”同音，两个……何不用两个二胡去拉？第二天一起来，她赶紧拿起二胡——音放进去了！于是一个月后，便有了那场与小泽先生合作、用两把不同调的二胡轮番演奏的《流浪者之歌》。谈起“niko”的往事，姜建华笑得特别爽朗：“说来就好像笑话一样！真的很想做好的时候，在梦中都会出来灵感。”

在“弦蕴中西”音乐会上，一曲《查尔达什》 无疑收获了最热烈的掌声。这原是小提琴的一首名曲，但相比四根弦的小提琴，两根弦的二胡音域窄了一半，这意味着完成相同的旋律，二胡就需要左手移动更大、换把更多。“这首曲子这么快的速度，我们要上下来回‘爬’，实际技术上要比小提琴难得多。”即便如此，对这首作品的选择姜建华从未犹豫。“因为我太喜欢了，它的旋律太美了。二胡一个滑音下去，能一直唱到心里面，表达的力度就更深层、更透彻。有些小提琴不能表现的特点，二胡也有能力表现出来。那天在台上，开头慢板体现出吉普赛人自由的流浪和火热性格的时候，我都感觉到观众着急地想要鼓掌。”

7月17日在国家大剧院的音乐会谢幕瞬间©牛小北

在演奏终曲《卡门幻想曲》时，开头的引子前奏曲余音未落，台下已经迫不及待地响起了掌声，这让姜建华“心里感觉特别暖”。以二胡这样旋律性的乐器，去完成这样一个节奏性特别强的曲段，对姜建华而言也是一个突破，这也是她从钢琴、小提琴等西洋乐器的学习中博采众长的结果。早在中央音乐学院学习的时候，姜建华就随黄晓芝老师学习小提琴，这些乐器系统的训练方法让她得到启发，得以运用到二胡的练习中去，解决了许多传统二胡演奏不甚重视节奏力量的问题。为了演奏好《卡门》的第一段《哈巴涅拉舞曲》，姜建华也是做足了功课。“听了很多很多的版本，包括卡拉扬先生指挥的整部歌剧，也学习了好多位大师的唱法。这都不是我天生就会的，我吸收了歌剧中的咏叹调，去琢磨怎样适于二胡的表现。”她谦虚笑道，“算是我向大家汇报学习功课的作业吧。”

此次音乐会上，姜建华还首次为中国观众带来了两首歌剧作品——《今夜无人入睡》《绿树成荫》。这些有趣的尝试，也来自海外观众的启发。 初赴日本，为了争取二胡的听众，姜建华尝试了不少日本的童谣和民谣，结果台下观众反馈“比唱的还好听”——就这一个“唱”字，给她带来了灵感。二胡本就是一件特别近于人声、歌唱性强的乐器，而出生在音乐家庭的姜建华，更是从小就会唱歌。“从小我就跟家里人一块儿唱。这个 ‘唱’字仿佛早就埋在我心灵深处，流淌在血液中，自然而然地就懂得怎么换气、怎么歌唱。”这也促使她创造出了自己独特的演奏技法：“我在演奏二胡，特别是歌剧选段的时候，用丹田的气去托住它，所以大家听了都感叹这么一件小小的乐器竟能放射出像歌唱一般这么大的能量。”舞台上的姜建华，能让观众看到她内在的力量在弓弦行走间翻涌，那是一种从身体里面流淌出来的能量。“像《绿树成荫》那样的长音，总觉得要再深沉、再深沉一点，我用气去托着它，也可以和歌剧媲美。” 说到这儿，她满是笑意的眼神里已经溢出了陶醉，“我在演奏的时候就觉得太美了，那种感觉就像画一样。”

这就是姜建华。她就这样凭借自己的韧劲，像海绵一样吸取着八方的营养，将二胡之美发挥到淋漓尽致。

还记得第一次与管弦乐团合作的姜建华，还是个音乐学院附中的学生。从没学过读总谱，排练的时候她悄悄录了音回去琢磨。这首二胡协奏 《红梅随想曲》，第一次让姜建华感受到了音响的震撼：“这种多层次的音响效果，主题与副旋律的穿插、复调的混合，而且这么大的乐队的声音也没有把二胡盖上，让我感叹和交响乐的配合真是太开心了。”

姜建华演奏《红梅随想曲》的磁带

与弦乐四重奏的合作，也是让姜建华非常享受的一种艺术形式。四重奏都是弦乐，它不是独奏与伴奏的关系，而是声音的糅合。“我们弦乐之间有着非常协调的和声，再加上（有的曲目中）与钢琴的碰撞，就好像有一种非常新鲜的火花一样。”大、中、小提琴音区不同带来丰富的层次，二胡的音色从中透出，既融合其中，又显得透亮。有意思的是，二胡在大提琴旁边，还利用大提琴的琴身形成共鸣，以更好地将二胡的声音送出。

姜建华与弦乐四重奏及钢琴演出中©牛小北

除了交响乐团和四重奏，姜建华在音乐形态上的尝试还有很多很多，不同的音乐形式对其演奏也有着不同的要求。“比如与交响乐团和与民族乐团合作就不同，我的音律就变了，律动也要和交响乐团形成一体，包括音乐感觉也不同；和铜管乐又不一样，乐句的处理上就需要留出更多呼吸的空间，不能自顾自地马上出声音，音乐的表现力也要随之改变。”这些细腻的配合与调整，正是姜建华扎实的音乐把控力的体现。

事实上，当你了解了她的性格，你就不难理解这些创造与突破怎么发生在她的身上。求新、求变是刻在姜建华骨子里的。她戏称自己是“喜新厌旧”——“我这个人性格就是这样，经常喜欢追求新的东西，觉得很丰富、很开心。”因此，不停地尝试和挑战新的作品，也是性格使然。“我特别理解为什么要创新意，拉多了自己都觉得烦！”她大笑道。

正在排练中的姜建华©KAJIMOTO

“二胡的可能性，这是我一直想做的一个梦。” 增进观众对二胡的认识，扩大二胡的粉丝，她一直在为此而努力。她以二胡为起点，却没有止于二胡； 她敞开怀抱，触探一切可能的营养。与国内其他演奏家相比，姜建华的二胡演奏已经形成了自己的独特之处。“因为我工作生活的环境里，什么样的音乐都有，各种的营养让我吸收、学习了。所以同样一个作品，我的音色可能就不太一样，对色彩、对音响的追求也有些不同。”丰富的舞台合作与演出经验，带给了她对音乐色彩的认知与把握，也为她的音乐赋予了更饱满多元的音响效果。“多年来的音乐会培养了我的审美，在不同的作品中就能知道我应该怎么样出声音。”就这样，她打开自己，也打开了二胡的音乐世界。

不过，民乐创新的关键，在她看来还在底蕴。“民族的底蕴不能丢。二胡也要先把自己的语言、自己的文化掌握好，才能学好第二个文化。”她说， “我很感恩我的那个年代，老师们为我们打下了很扎实的传统基础。如果拉着中国曲子不是中国味儿，就像炒着中国菜不是中国味儿，你再去学别的味儿，其实也学不出来。”当年打动小泽先生，令其泪流满面的《二泉映月》，她也再次带到了国家大剧院的舞台。“就是最朴实的演奏，但里头有太多太多的内容。”

7月17日国家大剧院的音乐会上，姜建华演奏《二泉映月》©牛小北

走出国门，成为文化艺术的交流者，姜建华坦言最初她并没有想过。从初到日本至今，姜建华欣喜地看到，二胡这件传统的民族乐器，开始在异域生花。“现在有很多日本人在教二胡，走在大街上也可以看到提着二胡琴盒的人，日本的舞台上、广播电视里也经常能听到二胡的声音，它几乎已经变成一件家喻户晓的乐器了。”自豪与欣慰，悄然流露出来。

2007 年，旅日二十余年的姜建华选择回国，回到阔别多年的母校任教。“离开了以后才感到母校的大爱，特别是出国以后感触很深。我教了那么多日本学生，但还是想为自己的母校做点事情。”回到母校，学生们的成长给了她最大的满足和安慰。她说：“他们都管我叫姜妈妈，我觉得我收获满满。”未来，她对演出事业与教学的热情，还将会在祖国这片热土继续挥洒。

*本文获授权转自《国家大剧院》杂志2021年9月刊，作者叶唯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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