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须一瓜是个正宗的女记者)
她叫须一瓜。
这个听上去有点男性化的名字,当然不是她的真名。
她是一名正宗的女作家——长得端庄秀气,说一口绵软的普通话,一双秀气的眼睛,窝着一汪水,灵动活泼,又有一点儿狡黠。
据说,当年她在厦门某媒体跑政法新闻时,就凭借这些“特质”搞定那么多男警察,挖出一桩桩轰动的社会新闻——这些素材日后都成了她写作的绝佳佐料。
她现在没跑社会新闻了。可人们还是时常谈到她,谈论她写过的那些复杂却深刻的新闻,以及她根据这些新闻“包装”后重新创作的小说。
不过,须一瓜说,新闻和小说是有很大区别的——她写的有些故事,原型只是非常小的新闻。而借由她的创作,便成了一种道德的追问和人心的拷问。
“就像毛毛虫和蝴蝶的关系,这种思考,是新闻所提供不了的。”
须一瓜写过很多好看的小说,像《淡绿色的月亮》、《第三棵树是和平》、《蛇宫》等等,这些作品发表在《收获》、《人民文学》等刊物上,有的还被广泛转载,并翻译到海外。
她在“圈内”的名字早已很响。不过,“圈外”人了解她,却是从那本她2010年发表于《收获》的首部长篇小说《太阳黑子》开始。
虽然讽刺的是,人们看的并非小说《太阳黑子》,而是根据其改编的电影《烈日灼心》——这部电影的主演是邓超、段奕宏、郭涛、王珞丹等。导演是曹保平,上映后,共获得了超过3亿元的票房。
不仅如此,在去年的第18届上海国际影节上,《烈日灼心》还获得大满贯。邓超、段奕宏、郭涛同时获得影帝,引发圈内热议。
(凭借电影《烈日灼心》,邓超、段奕宏、郭涛同时获得影帝)
不过,这些似乎与须一瓜没有多大关系。她既没参与编剧,也没到现场全程体验拍摄,甚至,她还对电影的结局不怎么满意——“电影的最后剧情翻转太快,与小说截然不同,我有些难过和遗憾。”
但她又说:“这是可以理解的。毕竟是电影嘛!”
——相比电影,她更珍视她的小说。
1.
须一瓜早年以写小小说出道。
1988年,小小说刊物举办小小说大赛,哥哥鼓励须一瓜参加。没想到,她居然获得一等奖的第一名。此后,她几乎写一篇发表一篇,且很快就被选载。
当时,须一瓜还在邮电局上班。那是别人眼中的“铁饭碗”。
同时,她的写作之路也走得顺风顺水,因此在旁人看来,她是令人羡慕的。
但须一瓜终究是个“不安分”的人。
写着写着,她突然就觉得不过瘾了,连同觉得这生活也太安稳,要改变了。
后来,她读了很多年法律,考了律师资格,当了一段兼职律师。
之后,厦门一家报社招聘记者,她又决定做记者。
这中间,将近十年时间,她停止了写作。
2.
是厦门的几位朋友,让须一瓜重归写作。
2000年的某一天,须一瓜鬼使神差地问著名诗人舒婷,愿不愿意看看我电脑里写的东西?而在之前,她们在一起不曾谈论文学,只是交流美食、美容这类日常生活琐事。
舒婷看完小说,直接推荐给了《人民文学》,当时用的还是须一瓜的本名“徐平”。过了一阵,须一瓜又发了颇为自得的一个短篇给舒婷,舒婷不仅谈了看法,还把错别字都改好,推荐给《作家》杂志。
(舒婷是须一瓜好友)
随后,《上海文学》、《人民文学》等刊物的编辑就开始找她,约稿子了。
须一瓜认为,写作是非常私人的活动,没必要让太多人知道,所以赶紧给自己起了个笔名,希望文学创作能和工作生活保持距离。
于是,文坛有了“须一瓜”。
接着,须一瓜的中篇《淡绿色的月亮》发表在《收获》头条,《地瓜一样的大海》发表在《上海文学》头条,《尾条记者》在《福建文学》、《小说月报》也是头条位置,《小说选刊》选《蛇宫》也放在头条。
对于当时的她来说,这是鼓励她继续写下去的动力之一。
“我才知道我的文字,原来也有这么重要的一瞬间。”
(须一瓜中短篇小说集)
3.
因为写的部分小说,是须一瓜根据当记者时采访的案件“加工”而成,因此,有一段时间,“尾条记者,头条小说”一度是须一瓜的特有标签。
她为人熟知的一部小说叫《淡绿色的月亮》,小说原型是一个新闻事件,讲的是一个夜班女孩被两男人尾随,遭遇入室行劫。后来,女孩机智地摆脱并成功呼救,吓跑了俩歹徒。
须一瓜说,这篇小说的线索是她从新闻采访中获悉的——但实际上,那个采访还没做完,她就开始构思“淡绿色月亮”了。
小说出来后,并没有延续新闻的原有线索,而是被她做了很大的“改动”,最后变成了一个拷问婚姻的作品。
(《淡绿色的月亮》)
须一瓜说,她觉得,一线的新闻实践可以触发灵感,建立和巩固小说作者对外部世界认知的自信与准确性。但小说的触发机制和新闻关联并不必然——新闻止于虚构、而小说生于想象。
4.
不过,谈得多了,她也对这个说法渐渐觉得“无所谓”了。
她承认,自己的确是喜欢听故事——不管是以记者,还是作家身份。
须一瓜说,她喜欢面对面地和采访对象聊天,喜欢看采访对象在自己面前说话的样子。那种感觉,让她沉浸其中,流连忘返。
——因为专业的缘故,她面对的,是社会的特殊群体。
在铁窗里,在交通事故现场,她见识了很多人生命垂危的时刻。有些在大众眼里的“社会的渣子”,却常常让她感动。
有一次,须一瓜在看守所和一个杀死厦大女研究生的抢劫杀人犯聊天,临别,那人诚恳对她说:“能帮个忙吗,我没办法偿还她了,但我想我的器官应该很不错,看能不能捐献出去,给她家一点补偿。”
“杀人犯不像一般人想象的那样。他们的恶固然不能否认,但是,人性的复杂与丰富,其实超出了一般人的想象。”须一瓜说。
厦门首次执行注射死刑时,作为记者,她亲临现场。那个毒死了情人妻子的女孩子,从看守所被提出来,在法律文书上签名时一直在抖,她的名字写完后像三朵花,根本无法辨认。在注射死刑行刑时,大家都撤出行刑室,须一瓜忽然很想知道那“小三”当时的感受,便溜过去问她,惹得刑监人员大喊……
5.
小说《太阳黑子》是须一瓜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发表于2010年的《收获》杂志。
(须一瓜首部长篇小说《太阳黑子》)
在小说中,须一瓜把目光对准了罪犯这一特殊群体:
正值盛年的杨自道、辛小丰、陈比觉,拼命工作,低调做人。他们不娶妻,不交友,回避闹市区的繁华,在偏僻处,合力抚养一个叫“尾巴”的弃婴。率性、狡黠的漂亮姑娘伊谷夏对的哥杨自道一见钟情,却遭到拒绝,的哥此间的种种表现,令人疑窦丛生。阳刚正义的协警辛小丰,习惯性地把燃烧的烟头用自己的左手捻灭,他是刑警伊谷春(伊谷夏的哥哥)最得力的助手,也是伊谷春从没放弃过的怀疑对象;还有看守鱼排的陈比觉……随着情节的推动,这个故事被抽丝剥茧,逐渐还原了多年前的一宗灭门惨案。读到最后,这个有关赎罪的故事实在令人唏嘘。
须一瓜说,人天性渴望自由,这些罪犯未必会自首,但不少人会内疚,有寻求补偿的心理。
“一些人在负罪逃亡中,那种求生、求善的精神内核非常强大。对他们来说,余生就是灵魂减负和洗濯之旅。”须一瓜说,她不太懂宗教,但是这种心理效应和基督教“原罪”意蕴有殊途同归之处,所以有很多评论家拿《太阳黑子》与《罪与罚》做比较。
须一瓜说,现实的人心很让人失望,她很想看看在唯利是图的时代,谁还在时刻反省自己,谁还在行善,因此,《太阳黑子》是一个赎罪的故事,更是英雄的故事。“案子只是个外壳,走进去后是人心的森林。”
后来,众所周知,这部小说被导演曹保平看中,改编成了电影《烈日灼心》,票房超过3亿元。
(电影烈日灼心)
5.
《太阳黑子》之后,须一瓜又写了长篇小说《白口罩》。
小说讲述了明城开发区突发疑似流感疫情,民众一片恐慌,满城尽戴白口罩。年轻漂亮的女记者小麦临危受命,前往一线采访。情况的复杂性远远超出她的想象。她深陷在邂逅的情感中,挣扎于媒体纪律与记者的良知间。
这部小说里,须一瓜在写公共危机下的体制与人心,公共知情权控制之下的良知。“它包含了对民间团体现状的关注及其与政府关系的思考,包含了对个人英雄主义、人道主义存活环境的观察,包含了对宣传媒体运作状况的考察,包含了对公众舆论和社会心理的分析,还包含了对两性关系的探讨、对人的命运的思索,甚至还有底层生活的掠影。所有这些元素都巧妙地附着在危机故事的讲述中。从上述任何一个方面展开讨论,都是有价值的话题,而最有价值、最核心的话题,还是对于社会机制的思考。”
在这部小说里,须一瓜还写了一群非常“理想主义”的救援队员。他们出生入死、挥霍热血汗水,只是信仰和自我价值追求。
(《白口罩》)
有不少人怀疑这群人物的真实性。但须一瓜说,这是真的。
民间救援队在中国很多城市都已经出现,他们处在官方传媒的取景框不到的地方,低调务实,总是功成身退。
“厦门就有两支救援队,其中一支的队长还是美女队长,我参加过他们的年会,非常感人。”须一瓜说,固然,有很多文学作品在表达社会与人性的恶,这也是我们无法回避的问题。但是,这样的善,这样的理想与温暖,也同样是忽略不过去的。《白口罩》可能不是着力在告诉读者它的“真”,更是在传递这种力量的挣扎与倔强。
6.
说完须一瓜的小说,再来说说她的现实生活。
须一瓜说,现实中,她是有悲观倾向的人——但感谢上天,她和飞蛾一样具有趋光性。“趋光和温暖,一直是我天然的属性,算是底子暖和吧。”
这种趋光与温暖的需求,不仅在须一瓜的小说中可以感知到,在她日常生活中更能体会得真切——她爱种花,爱孩子,也爱小动物。
(须一瓜很喜欢小动物)
据说她养了很多小动物,猫、狗、乌龟等。她还在报纸上了开了专版,专门讲述她的“宠物情缘”。
这些故事短小,但是好玩。字里行间透露着她对宠物的浓郁情感。有的还令人深思。
须一瓜有篇小说题为《一只叫清净的狗》,说的是清净在山下吃了肉,不愿再跟和尚回寺庙,女人说,“人都想吃肉,何况一只狗。”和尚依然坚持想带回清净。在猪圈的木板房,他看到了清净黄色的尾巴摇动着回应他的呼唤。“一人一狗就这样呼应着,明慧看着看着,眼泪忽然流了下来。”——不无挣扎,却也不乏温情。
“在大自然面前,人类其实是孤单的,只有狗狗代表的自然生物,表达了对人类的包容与爱,甚至能给人世最痛苦的来客以同类不能给予的安慰。”须一瓜说。
“这个地球上有很多的生命存在,当我们从混沌幼小时慢慢长大,开始自己感悟生命、领悟生命时,我们会对其他生命状态,甚至是非动物、植物的,唤起一种’关照’,去感受一种生命在别的生物形式上存在的那种感受。”
7.
不过,说到底,须一瓜最爱的,还是小说。
她曾写过一篇文章叫做《如果这个世界没有小说》。
“我想,如果这个世界没有小说,我们听不到星星的耳语;我们可能面临的是生命休克的冬眠,面临精神混沌的永夜;我们可能就永远不能对这个世界心领神会;我们的上半身,可能不会发出呼应神祇的光芒。是的,小说也许不能使我们摆脱孤独,但至少会使我们在孤独中,看见别人的孤独,看见孤独的真理,看见真理后面的力量。”
这么多年,她一直在写小说,她当然还是会继续写下去——虽然欠稿很多,“想起来就头很大”。
有时候,她也会幻想,有一天不写了,彻底松弛下来,希望能内心平静祥和,晒晒太阳看看书,听听音乐遛遛狗。
——那或许是她人生的终极理想。
本文综合了作者之前的采访及其他媒体报道
供图: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