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历年的二月底,冬雪开始融化,乍暖还寒,荒凉的大地上星星点点已经有了点绿意。
我爸给我妈说开春队里会到我家旁边盖牛羊圈,牛羊越来越多,总的有个归置。
盖这个羊圈的时候,我能记点事,不知那天突然会冒出一大群人来,有男有女,有年轻的,也有年纪大点的,他们都闷着头做事,不言语,每个人仿佛都是哑巴,不会说话。
还有个穿黄军装的人,对他们吆喝,指挥着他们怎么劳作。
我看不懂,我妈把我拉进屋里,说小孩子,不知道不要咋呼。
夕阳下,收工后,他们齐刷刷的站在我家门口空地上,每个人拿着一个鲜红的小本子,大声的念着,只有黄军装站在他们前面,情绪高亢,握着右拳头,伸过头顶,激烈昂扬的喊着口号,每喊一句,下面的人都跟着喊,这阵势,我很害怕。
我爸我妈站的远远地,我躲在我妈的腿后面,小手使劲抓着我妈的裤子。
后来听说那是背毛主席语录,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小时候的我很胆小。
那时候,会有这样的一群人,突然从你的世界里冒出来,每个人脸上没有笑容,没有言语,默默的做着各自的事。但他们却会齐刷刷的喊着口号,对于我来说,未见世面的小小心灵受到不小的撞击。
但过了没多久,那些人就换了一批,这批年纪大些,都是男的。身上的旧军装破破烂烂的,干活没一个人说话,同样的他们也要拿着小红本,咿咿呀呀的念个半天,他们全部盘腿坐在门口的空地上,依然有红袖章对他们威武的训话,喊口号!
后来才知道,那是开大会,渐渐的,我会跑到他们身边看他们干活,他们和泥,铡草帘子,用蓝山脚下的岩石做墙基,用夹板打土垒墙。
打土垒墙很辛苦,用石夯夯土,石夯上有一个丁字型的木柄,一个人或者两个人抓住横柄,费力的高高举起,举过头顶,靠石夯本身的重量和手臂上往下的加力,落在脚下的湿土上,落下的夯声和他们嘴里自然发出的嘿声:嘿-咚!嘿-咚!嘿-咚!沉闷的夯声和有力“嘿”声,及富力量和穿透力。
有时我睡在床上,听到他们打夯声,我都会一咕噜爬起,跑到他们身边,傻笑着看他们,那是他们除了喊口号外,唯一的声音!
后来有个大叔,在没有黄军装红袖标在的时候,朝我眨眼睛,问我:小鬼,叫啥名字?
名字?我叫啥名字?我哪知道?
我本想说就不告诉你们或者反问你叫啥名字?但那时候我说话不利索,口齿不清,我也不知道我究竟咕隆了一句什么话,他们居然轰然哈哈大笑,我吃惊的是,他们不仅会说话,还会笑,原来他们也有快乐。
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他们有些自由,能听到他们小声说话,那个黄军装也不带红袖章了,但对我来说,这个黄军装是不是原来的那个黄军装,也不是记得很清楚。
我只依稀记得,越往后,黄军装和干活的人越和睦,有说有笑,甚至,那些干活的人都可以肆无忌惮了,他们都喊我小鬼,然后叫我踩泥水,还说把鞋子都踩湿了,才能长大成男子汉。
当然,我妈给我换完鞋后,给我的光腚上落个五指山!在我哇哇嚎啕的时候,也把那些干活的人数落一顿,而他们包括那个黄军装看着我,依然是幸灾乐祸的轰然大笑。
我觉得他们好坏,他们的乐子居然是取悦穿开裆裤的小孩。
当然,也有好的,那要数后来的漂亮阿姨们,她们都带着三角头巾,穿花布衣裳,黑黑的麻花辫子,只是有时候说话我听不懂,也许是老家人的方言吧。
但是见到我都喜欢抱抱,然后让我喊她们:阿姨好!可是我口齿不清,只会喊:阿西豪嗷,那个好字我得拖一下还要拐一下才完成。让我喊叔叔,却变成了:糊糊。
那时我真是笨透了,这反而把她们逗得咯咯大笑,我觉得她们笑起来那么善良,温暖。比起那帮糊糊们真的是天壤之别。阿姨们空闲时,抱起我,对我说:来我教你说阿——姨——好——!
这些阿姨都是干活的男人们的家属,她们是来帮着自家男人干活的,这样好快点完成,那时候好像已经开始按工分完成队里安排的活了。
她们和我妈建立了深厚的友谊,这样我也时常被这些善良的阿姨们眷顾着,有时阿姨们会带些稀罕东西给我们,比如核桃,还有些我没见过的水果。
我家孤零零的在一个很封闭的地方,外面的世界是咋样子,我根本想象不到,也压根不知道还有个外面世界,我的眼前只有小黄山,草湖,一排孤独的房子,羊圈,还有我的爸妈。
再多一点就是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一群人,到晚上,天快黑的时候都从东南面水渠那里的一条小路上步行而去,也不知道去了哪里。
核桃放在我手里的时候,我以为是个石头,确实和满戈壁滩上的石子很像,在看到核桃之前我已经见够了石头,所以没犹豫就扔掉了,就像捡起戈壁滩上的石子一样丝毫没察觉它有什么不同。
这下可笑坏了那些阿姨们,我妈反复给我说这是核桃,可以吃,然后她捡起核桃,用石子敲开,把里面肉也用石头敲碎了喂给我吃,我吃出香味才知道世上有种像石头一样的叫核桃的东西。
有一天,有个阿姨来的路上有个小渠,里面水闸下有很多小鱼,她用自己的丝巾,捞了很多小鱼,送给我妈妈,还教她怎么做给我吃,直到现在还清楚地记得,那些小鱼的模样,和做好后的样子,我吃的时候,那些小鱼的鱼刺都还柔软的没成型,所以也没卡着我,但那个鲜味,一辈子都忘不了。
只是那个阿姨,我记不得她的模样了。
那年的夏天,羊圈早早地就造好了,最高的西面墙足足有近三米高,羊圈围绕着那排房子西面和后面,大大小小各种圈足足有二三十个,那时候都是人工造的,用的是简单的工具和比较原始的办法,但那时候的人们实实在在的有干劲,所以早早就完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