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我们开车回塞北，看望病中的哥哥。

那时，他刚从海源小区，搬到附近的一间平房里。

哥哥看到我们，显然十分高兴。我们刚在那张简易的沙发上坐定，他就告诉我们：王炎广家离这里很近，天天过来看我，帮助你嫂子，把我弄到轮椅上。嫂子说：王炎广可好了，尽给你哥送好吃的。有一回，还给你哥送苦菜馅饺子呢。他儿子钓了一条三斤大的鱼，他立刻开了肠肚，给你哥送来了。我默默地听着，莫名地感动着。

这时候，王炎广提着园子里种的小乳瓜，笑呵呵地进来了。他还是那样，高高的，瘦瘦的，黑黑的，戴着一副深度近视镜，眼睛不大，看人的时候，眯成一条缝。

说话中，高玉明和刘进国先后走了进来。他们也是这间小屋里的常客。

朋友们坐在一起，聊起小时候的事情。哥哥坐在床边，谈兴渐浓，精神似乎也好了许多。

哥哥说小时候，他去高玉明家玩，高家人正围在坑桌上啃骨头。高伯伯说：玉冬啃块骨头吧，他说不啃。高伯伯立刻火了说：不啃你就滚得远远去！

我们听了这么精彩的故事，忍不住哈哈地笑了！

那时候，我们两家前后院住着。哥哥和高玉明整天泡在一起，形影不离。如果加以追寻，那该是他们持续了半个多世纪的友谊的源头。

汝峰笑着说：高玉明爱写诗，出口成章呢，动不动就口占一绝！

高玉明说：有一次我把你爸爸的名字编到诗里去了，这下可犯了大忌，你上去一把抢过来，撕了个粉碎。

汝峰说：你还不识趣，又偷偷拉走我的板凳，把我闪了个屁股墩。我拿起手里的铅笔头，戳到你的脸上去！笔尖不偏不倚，扎在你的眼窝处。我吓呆了！跟着一伙人把你送到医院里。医生给你清洗了一下，贴了一块沙布说，再往里一点点，你这只眼睛就报废了！

高玉明说：我回到家里，就把纱布扯下去了。我坐在灶坑里烧火，头也不敢抬，生怕我妈看见了。你知道吗？我有一只眼，本来视力就差。你扎的那只，恰恰是好眼！幸亏你扎得巧，要不我早成阿炳啦！

这个故事太惊险，我没好意思笑出来。

我看了高玉明一眼，他也戴上了眼镜，大概是为了保护他那只差一点毁掉的好眼。

我知道他喜欢阿炳的故事。“不知道是二泉有幸，被明月眷顾，还是明月有幸，在二泉留影……”这是他那首诗《二泉吟》的开头，大概也是最令他得意的句子。我后来在《万全文艺》上，选了这首诗。

他们继续聊。聊起哥哥的病，聊起那些惦念他，探望他的亲人和朋友，甚至聊起了两个女同学。上初中时，哥哥和武美丽是同桌，和史玉梅是前后桌。那时候，哥哥是个祸殃子，没少惹她们掉眼泪。年少的她们，对于同班的这位愣头青，一定是愤愤然，怅恨久之。好像有一次，武伯伯还找父亲告过状呢。可是，几十年过去了，岁月的风，早把那些恨意吹得一干二净，剩下的，只有一份浓浓的同学之情了。

史玉梅听说哥哥病了，马上到家里探望。哥哥聊起小时候，最爱吃糖酥饼的事，这位昔日的受气包立刻说我回去给你烙。她真的就烙了厚厚一摞油黄酥脆的糖酥饼，亲自端到哥哥的病榻前。武美丽家在市里住，听说哥哥在附属医院住院，多次要来看他。哥哥那时插着管子，行动不便，加之医院因为疫情不让探视，一再婉言谢绝，她后来硬是给哥哥发了一个大红包……

刘进国一直忙着录视频。一间简陋的屋舍，一圈好朋友，围着一个重病缠身的人。音乐响起来。“我的老同学，我的好兄弟，如今的你在哪里，日子过得可如意……”这音乐听起来，有一点伤感，但与眼前的场景又十分的相契。

他录好了，转到朋友圈。然后说：小时候我们家住在分场里，我还跟同学去过你们家呢！我想起来了，那时候，母亲正年轻，人也热情好客，还请哥哥的这位小伙伴吃过饭呢。刘进国说：我们看《霍元甲》，看得手里直痒痒。看完了，就学霍元甲的样子，操起棍棒，闭着眼睛，瞎练瞎打。我一棍子下去，把你哥的眼睛打成了熊猫眼。姨姨还说我呢，你们是好兄弟，怎么下手这样狠啊？我和姨姨说：我不是故意的……

这是一个新故事，我还是第一次听说。

他们问起母亲的身体，我说还是老样子。前两天，牧场的两个老邻居，特意从市里来看母亲。我想请她们出去吃饭，她们看母亲走不了路，执意不肯。我只好在家里做了粽叶凉糕，端了过去，又配了几个小菜。因为手忙脚乱，还把一盘花生米，全部炒成了包公脸。好在老人们谁也不怪，一边有说有笑，一边吃我熬的大烩菜。哥哥听说两个老邻居，年近八旬了，还来看母亲，忍不住一阵唏嘘慨叹。

高玉明立刻转了话题，他说：平时外边来人看你哥，我们都安排接待，你这身份特殊，我正想着……哥哥连忙说，苗苗已经定了饭店，晚上你们一块坐坐。

王炎广没有讲故事，我在想，他那一盘苦菜馅饺子，本身就包着一个动人的故事啊。

这时候，这个沉默寡言的人，忽然站起来说：那说好啦，明天去金顺餐馆吃早点，我请你们喝新鲜的羊杂汤。汝峰一听，爽快地答应了。

刘进国说：你们别走了，明天中午，我再请几个老同学来，咱们好好聚一聚……

第二天早上，六点多种，王炎广便约我们下楼，去他儿子的餐馆吃早点。早点很丰盛，满满的一桌子。我满心里想结账，因为体恤疫情期间，他们挣钱不容易，可是又怕拂了父子俩的一番盛意。

吃过早点，我们推哥哥出门，一路向西走去。路过中学，那是我们念书的地方；路过医院，那是母亲工作的地方；看到五十家了，那是我的家，我和哥哥、弟弟都从那里长大，又从那里离开，各自有了自己的家。如今，我走了很远的路，又来拜访它。那个常在梦中出现的小院，现在还好吗？

忽然，我们听到哥哥的叹息声。他说，我要是能走路，该有多好啊！

唉！谁会想到，平日里人人都有的自由，在他却成了一种奢求。哥哥的病，让我明白了一个简单的道理——每天都能健步如飞，就是人生最大的福气；人人懂得惜福知足，就是人生最大的智慧啊……

我收回目光，低头对哥哥说：活着就好啊，活着就可以听别人讲故事，也可以给别人讲故事，并且，活着本身，就是一个生动的故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