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晨起遛狗。昨夜降温,估计降了有十度。风起,霾散,空气清冽。腿上的单裤已招架不住忽至的寒意,从腰部以下仿佛置身穿堂风中。
小区里的绿植倒是精神了很多。
北方下雪了。看朋友圈里的各种雪景,真是羡慕不已。在南方在成都是不作这个指望。
遛狗时,耳机里放着吉田拓郎的歌,脑子还是沉浸在近日重读的《源氏物语》之中。光源氏如果放声,肯定不能像吉田拓郎,永远一副愣头愣脑的味道;也不会等同于玉置浩二。玉置浩二看似柔和亲切,但内里是有淡漠和禁欲气息的。德永英明呢,声线似乎太纤弱了。仔细想想,如果四十七岁的光源氏放歌(昨晚已经读到《源氏物语》(中),第三十四回,“新菜续”,写的是光源氏四十六岁至四十七岁的事情)想来应该类同于谷村新司,柔情且老到。
这次重读《源氏物语》,读到那段著名的《青海波》之舞时,翻出了之前初读的读书笔记。果然,那段文字端端正正地抄录在笔记上。二十多年的笔记,现在重读,这一段还是深深地击中了我。
“青海波之舞”这一段,描写光源氏在朱雀院庆典上的演出,是光源氏不到19岁那年的深秋。伴奏所用的《青海波》是著名的唐乐。此后,这个红叶环绕光艳照人的舞蹈场面,在小说的后面每每遇到庆典歌舞场面时,紫式部会时不时提及,每每都慨叹,没有人能够与光源氏的《青海波》之舞媲美。
很多年前,就是这段描写中的两个陡然反转的词汇,“令人惊恐”和“不寒而栗”深深地刺激了我。登临极美之处,犹如强光笼罩,人会受到很大的伤害,且终生无法痊愈。年轻的我困扰于对极美的渴求和恐惧,而《源氏物语》整本书的撤退过程又相当缓慢且隐晦,不是当时我那急躁的年轻心智能够充分体会的。好在差不多同一时期,三岛由纪夫在小说《金阁寺》中,直接从哲学和美学层面上提炼出了一种解决方式。“金阁寺”所代表的美的境地也是绝顶的,且不说是否能够登临,靠近的过程也有被炙烤灼烧的痛苦。三岛在小说中一把火烧了金阁寺。这是小说人物的解脱方式。对于我来说,这个解脱方式所要付出的代价难以承受,于是三岛的“美在彼我在此”被我如获至宝收入囊中,至今受惠良多。这样看来,警句这东西有时候还挺管用。
在当年记《源氏物语》的那个笔记本上,也记着《金阁寺》的阅读笔记。
那本笔记,有关于《金阁寺》的大量抄录和我随手记下的感受。
“当我知道在我们不知处美已经存在时,内心不由得充满了不安和焦躁。如果美确定已先我而存在,那我的存在自然被排斥在美之外了。”
在这段的后面我写下感想:一、三岛美学的出发点。美不是静态的观念,而是动态的过程。二、“口吃”一段,酸楚却令人不寒而栗。具有缺陷的人往往别有一种威慑力量。在这段随感的后面,附上抄录的另一段《金阁寺》里面的段落:“我费了好大劲儿才抵达外界,然后这外界却又总是转瞬即变,与我失之交臂。……故而横陈在我面前的便只有那被认为最适合于我的,失却新鲜度的,散发着腐臭的现实。”
二十多年后,重读《源氏物语》,缓慢地读,那些繁复的描述,一字不落地读。堆砌、堆砌、再堆砌,然后眼见它们缓缓地垮塌。总是差不多的赞美,无穷无尽的赞美,然后洞悉其中的无奈和深深的厌倦。《青海波》之舞的光源氏,年纪尚轻,但童贞早逝,已经是在情场摸爬滚打多年的老手,早被情欲之雨反复浇透,其顶峰的美艳已经饱含了衰败的气息。这次重读,我在18岁的光源氏身上居然看出了他从欲望之网中最终挣脱而出的那个必然的力道。虽然之后的光源氏还要在丰腴的情欲之海中沉浮很多年。登顶,然后虚无,进而决然放弃。光源氏的一生,跟美这个东西缠斗不休,最终获得解脱。
《源氏物语》的伟大之处就在于缓慢。这是一本中年的书。年轻时必须读它,被它照耀,被它的格调训练,但后面的一切,就等到二十年后重新再读,让它一一显现。
2
京都有几千座寺院,我探访次数最多的是清水寺。
清水寺始建于1200多年前,比京都城还要古老。在我的阅读中,它也存在了很久了。这也是一个跟《源氏物语》相关联的场所。
▲清水寺始建于1200 多年前,比京都城还要古老。
在源氏物语中,夕颜这个女子,其命运的凄惨,给人留下非常深刻的印象。光源氏在17岁那年结识夕颜,与之一夜欢情。就在同一个夜晚,夕颜被妒火炽烈的六条妃子的生灵所害,当着光源氏的面,暴毙而逝。光源氏从身心相悦的顶峰瞬间滑入爱侣死亡的深渊,魂飞魄散,茫茫然不知天地之别。
《源氏物语》第四回“夕颜”的最后:夕颜死后停灵在清水寺旁边一座苍凉的尼姑庵,光源氏趁着夜色去见她最后一面。
年轻的光源氏与随从行到贺茂川畔时,周围暗黑,火把在夜色中黯淡无光。到达东山,月亮升至半空,遥望鸟边野(平安时期的京都的火葬场),景象异常凄惨。东山中,各个寺院的诵经都已完毕,惟有清水寺还有很多灯光。在其附近,有一所板屋,旁边建着一座佛堂,在此修行的老尼姑为逝去的夕颜念经超度,微弱的灯光从室内漏出来,一并漏出来的还有夕颜的侍女的哭声。光源氏晕头转向进入停灵处,握住夕颜冰凉的手……回程路上,“夜路载道,朝雾弥漫,不辨方向,如入迷途”,光源氏恍惚之极,元气全消,从马上滑落下来,几欲倒毙,全靠忠诚的随从们连裹带背,才将光源氏弄回了二条院。这场诀别对于光源氏来说,是其少年时代的一个极大的心灵创伤,终生念念不忘。
“夕颜”这一回,非常悲楚,也相当优美。其时令恰是初冬红叶季,紫式部描写在二条院慢慢恢复的光源氏,用的是借景的手法,“暮色沉沉,夜天澄碧。阶前秋草,焜黄欲萎。四壁虫声,哀音似诉。满庭红叶,幽艳如锦。”丰子恺的译文,这一段堪为华彩。
我前后去过清水寺四次。它有一种凄清险恶的美感,很凌厉。
我前面两次去清水寺,都在夏天。
清水寺的寺名缘起音羽山的瀑布,人们来此供奉千手观音,依山而建,据此成寺,寺中常年清水长流。这座寺庙始建于公元798年,是平安时期的代表性建筑。之后清水寺多年遭受祝融之灾,现在的样貌是1633年由德川家康捐资兴建的。
走过前面新修的门廊类的建筑物,拾级而上,完全木制结构的呈深褐色的寺院本体让人感觉古远、优美和寂寥。清水寺的正堂建在悬崖边,由139根立柱支撑,宛如巨型舞台,所以又称“清水舞台”。清水舞台的下方就是音羽瀑布以及祈求分娩顺利的“子安塔”。站在清水舞台上,景观开阔,气象不凡。这里四季观景都有说法,说是春天的樱花、夏天的瀑布、秋天的红叶和冬天的细雪。
前两次去清水寺,夏天的瀑布我领略到了,清灵凛冽,荡尽暑气;松尾芭蕉有一俳句,将音羽瀑布和松风清水以及内心相连,我以前读过,后来记不清楚了,一时也查不到了。相比之下,在我的口味里,樱花、红叶和细雪,从意境上讲似乎更为精致有品。
在清水寺,我又一次遭遇了美在彼而我在此的这一问题。但是,在清水寺遭遇的另外一个也是最大的问题,其实不是一个问题。
▲古书《都名所图会》中的清水寺
清水寺是一座观音寺庙,寺门前有很多求子的牌符;与之相对照的是,由于清水舞台建于断崖之上,而周围环境又十分优美,因而成为自杀者的首选之地,每年都有不少人从清水舞台一跃而下,死法决绝且意境高超。
对生与死的双重渴望,构成清水寺十分吊诡的特色。我想,当同时面对人生最根本的两个问题时,它们的叠合方式又是那么的陡峭且完整,几乎没有任何疑虑溢出其外,这个时候,真就不是问题了。生和死,坦然接受好了;渴望生和渴望死,顺其渴望罢了,只需要依四季轮转分别赏赏樱花、瀑布、红叶和细雪。
3
要是沉浸之中肆意揣度的话,京都,那是光源氏的场所,而宇治,则是薰君的舞台。
宇治在京都和奈良的中间。之前到过几次京都和奈良,但从没有在宇治停留。2016年12月,再一次从京都到奈良,中间专门到了宇治,除了必然会拜访的平等院之外,我们一行还有一个议程,就是在宇治桥上,面对宇治川,让我给同行友人讲讲《源氏物语》。
当时,上午的时光,山势连绵,天空湛蓝,浓云浮在空中,阳光鲜烈,河水灰蓝,正值枯水期,露出大片石头河滩。视野中,松树犹绿,樱花树的枝干枯涩纠结。站在橘红色栏杆的宇治桥上,我告诉友人们,我的第一本书叫《艳与寂》,就是脱典于《源氏物语》。
对于《源氏物语》,我的确沉溺太早且太久,它构成了我作为一个作家的出发点。光艳与寂灭,无论是光源氏任由欲望的驱使,尽其可能地追索,直至穿越欲望之底,还是薰君的迟疑徘徊,始终不肯(或者说是害怕)放纵自己的欲望,到头来,都是寂灭,都是悔意深重。艳与寂是人生的正面和反面,彼此紧随啮咬,不可分割。
宇治在京都和奈良的中间。《源氏物语》中,集中且频繁涉及宇治的,是后面的被称为“宇治十帖”的后十回,此处光源氏已去世,薰君登场。光源氏子嗣不多,名义上有三个孩子。两个是亲生的,一个是早年发妻葵姬所生的儿子夕雾,一个是侧室明石姬所生的女儿,后来贵为皇后,被称为明石皇后。还有一个就是晚年迎娶朱雀院之三公主所得的薰君。但薰君并非光源氏之嫡血,他是三公主与柏木(光源氏的妻舅、葵姬之兄的儿子)私通的结果,这一点光源氏早已察觉,隐而不述而已。让光源氏更加隐而不述的是他其实还有一个孩子,冷泉天皇,名义上是他的兄弟,但实际上是他十几岁时与继母藤壶皇后私通后生下的孩子。光源氏死于五十出头的盛年,一方面是夫人紫姬死亡给他造成的打击,还有一个打击就是薰君的出生,重新勾起了当年冷泉帝的出生秘密所带来的纠缠一生的负疚感。
到了最后的“宇治十帖”,出场的首先是八亲王,光源氏的异母弟。落魄的八亲王隐居在宇治川边,对人生已毫无眷恋,唯有两个女儿让他放心不下。他决意出家,但想到两个女儿渺茫的未来,又不忍一抛了之。此时,因缘际会,身份高贵的薰君来到宇治,从此与两个女公子开始了绵长纠缠的爱恋故事。之后,八亲王早年抛弃的另一个女儿浮舟出场,与薰君和光源氏的外孙匂亲王之间有了一场相当曲折跌宕的三角恋情。这段恋情是后十回最为精彩的部分。
▲暮色沉沉,夜天澄碧
与薰君关联的女子取名为“桥姬”“浮舟”,都跟宇治川有关。“宇治十帖”中薰君的悲情与前面光源氏的落寞还不太一样,之前光源氏失了爱情,往往面前是“暮色沉沉,夜天澄碧。阶前秋草,焜黄欲萎。四壁虫声,哀音似诉。满庭红叶,幽艳如锦……”到了宇治时期,风物描摹最为沉重就是宇治川喧嚣的水声,“水势汹涌,凄厉可怕”,尤其是秋冬之际,万物皆寂,猛烈的涛声撕扯着哀怨的人心,人的情绪完全被听觉上的折磨所覆盖,一切闲情皆无影无踪,只有面对自然的萧索和寂灭,了无生趣。在日语中,宇治与“忧”同音,薰君在此两次痛失所爱之人,迁怒于身边这个吞噬爱情和生命的“深谷”,对宇治川深恶痛绝。
好一个千红一窟万艳同杯的故事。或者可以说是千红一哭万艳同悲。
“立也相思,坐也相思,想见那银红衫子窈窕姿。”
“思君与恋君,一切都不说。但将身上衣,染成栀子色。”
在“宇治十帖”中,曾引用过这两首《古今和歌集》里的和歌,我相当喜欢。在整部《源氏物语》中,引用过太多移情至景的和歌。情深则物哀,这种世界观,相当幽艳精致,诱人玩味不已。
▲紫式部
写作“宇治十帖”的紫式部自己也接近生命尾声了。关于她的生卒年月一向不太准确,有一说是生于978年,殁于1015年,享年37岁。还有另外一说是生于973年,殁于1025年,享年52岁。对于写作《源氏物语》,专家们有共同的看法,是其丧夫寡居之后,应召入宫担任一条天皇的妃子藤原彰子的女官时开始的,直至写作至生命之终,所以,《源氏物语》戛然而止于薰君得知浮舟未死,意欲前往探访。故事太长,生命有限,没有讲完的故事,想必让早逝的紫式部临终前也相当怅然吧。
宇治川边有紫式部的塑像。半身坐像,长发披拂,手托长卷,形容静谧年轻,领口至下摆处,衣衫层层叠叠地显露着。我站在那儿,与塑像对视,中间隔着上千年的时光。宇治川在身边汩汩流淌。天地之间,肉身无影无踪,文字犹自光芒。总是在这个时刻,人特别能够体会虚妄和永恒的滋味。
(图片来源网络)
今 日 作 者
洁尘
作家,现居成都。
本文刊于《289艺术风尚》2018/5-6月合刊
原标题:《跟光源氏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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