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香港国际诗歌之夜的主题是“古老的敌意”,从里尔克的诗而来,这种敌意存在生活与伟大作品之间,永不和解。但它还有一个潜在主题,乃是诗与歌的对话,从今次受邀诗人包括了香港词人周耀辉、民谣歌者周云蓬以及中国摇滚元点人物:崔健,可见用心。这种对诗人含义的拓宽,让人想起去年诺贝尔文学奖的大胆,但更看出诗歌之夜本身尝试的:对古老敌意的消解。
正如开幕演出时,周云蓬的开场白所说:“诗与歌没有古老的敌意,而是友谊地久天长。”事实上,在这些歌者的作品更能见得,生活与诗之间也并不尽然是敌意,不是柴米油盐与“诗与远方”的对立,相对于里尔克,歌者的态度更接近惠特曼或者杜甫。
演出会的题目为“天机”——让我想到北岛《回答》中那句“新的转机和闪闪的星斗,正在缀满没有遮拦的天空”,正因为天机不可泄露,诗人方把它具像化为星空上的转机,在写作该诗的那个年代,“天机”二字带有那个年代特有的意味深长。然而在今晚的香港,天机泄露的,都是此刻的现实,歌词内外,平行时空。
除了一开始仲佐的演出如此格格不入,让人回到九十年代激情而空洞的北京摇滚场景,还有许戈辉的主持完美地演示了普通人对诗歌的误读、对一个盲诗人的想当然,这个夜晚几乎是完美的。
许的问题全都天真烂漫,且多番针对盲人身份提问,以致观众席上忍不住传来对她的嘘声。我想她平时亦没有看过几首现代诗,但周云蓬并不介意,全部本着一个诗人的身份进行了回应,以致闲话不闲,为此后的开腔之高远铺垫了足够的意蕴。
老周唱的歌,都和诗有关。一如既往地直追歌诗尚未分家的时代——李白《关山月》、杜甫三章(《赠卫八处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登高》),都是我在不同场合听过的,此前难忘他在苍山洱海露天放歌的苍凉,如金戈铁马;这次换了香港的一个大学礼堂,倒像是友侪之间的如切如磋。
小木的贝斯扣弦声声,张蔚的鼓点阵阵,都带出大唐乐舞似的快乐,是的,快乐蕴于彼时诗人面对世界的从容,而非矛盾冲突。月出天山,夜雨春韭,作伴还乡,都是自然而然的事,当代诗人没几个记得了。
接下来依旧是荡气回肠的海子诗《九月》,之后便是《中国孩子》,气氛陡然从苍凉变为悲凉。最后周云蓬以朗读北岛名作《回答》结束,“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证,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铭”这两句太有力了,回答了现实所有的愤懑所来源,也掩盖了这首诗后面的所有倔强和乐观。
难怪老周接下来和许戈辉聊天,说自己希望生活在原始社会,而不是“未来人们凝视的眼睛”下。也许老周的慕古,令主持人想起他那首颇有农耕社会幻灭理想的《不会说话的爱情》。周云蓬清唱此曲一刻,最接近诗人的纯粹形象,哀感顽艳,即便是台下不多的香港学生,也为之泪目。
崔健的不插电演出也是这种意义上的诗人态度,且比老周多了一些杀气与奇崛。过去几年,我对老崔的现场、专辑和电影都有过微词,绝对是因为爱之深责之切,老崔是我心目中一等一的人物,我自然要以最高的标准去期待他。没想到这次在香港没有带全乐队,只有艾迪的木吉他和毛毛的鼓,崔健真正唱出了一个旗手式诗人的千钧之势。
我称崔健为元点式人物,因为他对几代人的超前启蒙。这一次他又完美演绎了何谓摇滚之气,气超越于器,即使不插电,也可以比电吉他的失真狂啸更为摇滚。因为摇滚是独立之精神、自由之唱咏。
新编曲让人如闻新声。多久没有听到《快让我在雪地上撒点野》,这首歌在九十年代初登陆香港,极为惊艳,巫娜的古琴前奏钻人心肺,至今尚为香港摇滚乐迷乐道。这次艾迪用木吉他仿之,把雪后的幽寒变成了大雪酣畅时的纷扬。我曾撰文批评的新歌《鱼鸟之恋》,没有了谭维维反而变成了崔健一人分饰两角的挣扎,意蕴更为复杂。
《一块红布》也许是最接近北岛一代诗歌的歌,冷峻不如北岛,但沉痛过之,这个时候,台下已经有人跟着唱了起来。但在进入结尾曲《时代的晚上》之前,崔健来了一段很长的独白。忆述当年他创作此曲的心情,承认有误读也令人唏嘘……歌声一起,正襟危坐的听众终于冲到台前,自由起舞了。
Encore声中,老崔以《花房姑娘》告别,“我就要走在老路上,我就要和他们一样”一唱一呼应,万般滋味在心头,这首老歌所泄露的天机,将也成为一代一代人不得不接受的现实吗?诗,或者能够抵抗。
文| 廖伟棠
本文刊载于20171128《北京青年报》B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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