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个在上海工作的女朋友，比我年长几岁，从前每年过年回家，都因为两件事大吵——一是催婚，二是她在家开个空调，不出半小时，她妈一定会悄咪咪地钻进房间来，把她的空调关掉，理由是差不多够暖和了，关了也还能再热好一会呢。

这个事情的登峰造极版本，是她半夜熟睡的时候，迷迷糊糊感觉有人开了她房间的门，用很轻很轻的脚步声在走路，她按捺着恐惧开了灯，发现是她妈在摸黑寻找空调遥控器，她妈解释说，你睡着了就好了呀，没必要开一晚上。

这种事情按理说不会跟我们外人讲的，她是实在气不过，才跟我挥舞着手臂咆哮：我辛辛苦苦工作，也不问我爸妈要钱买房还贷，就开个空调都要一波三折！

今年她是狠了心的，不肯再回家，订了柏悦的一套江景房，叫了个spa，订了环球金融中心里一家餐厅的年夜饭，我说一个人跨年感受如何，她说边看剧边吃，爽，死，了。

但她在愉快的同时隐隐不安，她爸妈当然是很不高兴的，不仅不高兴，还有种无辜的困惑——为什么不回来？催你结婚难道不是为你好？别人我们还懒得管呢。到底怎么惹到你了？就因为空调？那真的没那么冷呀，我们在家都不开的呀。你是不是太娇气了，这么点小事情至于吗，怎么搞得比千金大小姐还架势足，那一不小心投生到我们家之前委屈了你20年真是对不住了哦。

朋友给我拿着腔调复述，前面我们俩还狂笑，讲到后面她明显哽咽。这一代都市女青年是这样的，同事上司下属合作伙伴各种挑衅争吵都能趟过去，但是亲妈那边几句冷言冷语就受不了了。

朋友说你觉得我真的很娇气吗？

虽然我已经破罐破摔到可以把公众号后台批评我矫情的留言放出来了，但我理解这种偶尔的……自我追问。朋友是凭借读书摆脱原生阶层的小孩，聪明，刻苦，这样的小孩其实咬牙忍耐是本能，追逐好吃的好玩的好看的东西的时候，会有不安和愧怍的。

我说，你知道章小蕙吗。

章小蕙本人，参演电影只得三部，但她的人生被香港记者追围堵截三十年，那些报道回过头来看，简直像连载小说。富家女出身，父亲是加拿大《文汇报》的主编，后来一手创办了加拿大中文电视台，这是亦舒小说里女主角最好的身世，有钱有品位，还有一些无用的风雅。章小蕙有个名字叫章蓉舫，据说这是她爷爷的名字，章小蕙说过如何问父亲要来了这个名字：芙蓉画舫是文人雅士在西湖赏月、聊天、写诗、写词，是附庸风雅的游戏。我觉得很美，而且非常配合我的性格，我的性格就是波西米亚，两袖清风，我觉得这个才像我的名字，我要用。

贴在她身上最有名的title，是败家女，丧门星，花钱如流水，硬生生把前夫钟镇涛和男友陈曜旻买破产。面相大师们在她身上找到了依据，说她三白眼，天生的克夫败家。

章小蕙年轻时照片瞧不出三白眼，但花钱也不含糊，小学初中念的都是香港著名的女子学校玛利诺修院，小学时购物即出入连卡佛，她后来这么回忆说——

“大概四至十一岁的衣服全在美美和连卡佛办妥。记得每次总跟在妈妈身边花上好几小时才可以离开。

 

小五时为了领圣礼在一间小店找到一条白纱裙，纱裙还好，只是头上披了另置的白色喱士头纱，清楚记得当时感觉自己像个四尺高的老婆婆。小六不肯再进入连卡佛，改到一间叫水晶的小店，穿著白色圆领短袖t恤、下配橙色热裤，外加同色小短裙，跑遍东京。

 

升上中一，十三岁完全另一事，发现新大陆bangbang，迷死人。近年和好友tina viola聊起才知道同年她正在此店做买手经理。Michelle rene也好，却没bangbang hit。那米白色棉布口袋中直身彩条图案的喇叭裤替自己赢取了同班的「最有型衣着奖」。”

我大学时候看的这段文字，当时异常嫉妒，倒不是嫉妒她的物质水准，而是嫉妒一个小女孩可以如此理直气壮地打扮自己。我初中时候，班里女孩子周末会结伴去步行街逛，零花钱都很有限，买的也就是耳环吊坠这样的廉价饰品，但我非常羡慕。那时班里有个特别好看的姑娘，有天穿了条黑色的普普通通但版型非常好的裤子来，课间她自豪宣布，这条裤子是她花了一下午时间，逛遍了步行街里的所有商店找到的。这话被班主任听到了，被她拿来做反面例子，说都初三了，有这个时间为什么不多看看书呢？一条裤子，要紧吗？

我坐在台下听，理智觉得是不值得，情感上非常羡慕她，羡慕她爸妈周末下午随她乱跑，羡慕她好看，我觉得那么好看的姑娘才值得费那么大劲寻找一条好看的裤子。

章小蕙跟钟镇涛的相遇也是玫瑰色的。1987年，钟镇涛去加拿大做巡回演唱会，钟镇涛对我的读者来说应该是非常陌生的名字，但他当时真的是香港的人气巨星，跟谭咏麟一起组过著名的“温拿乐队”，最著名的歌应该是，《只要你过得比我好》……他大赚到什么程度呢，香港第一辆兰博基尼据说是他买的。你们不是常说关晓彤是活体玛丽苏吗——自带资源的白富美，还有个顶级流量的男朋友，但1987年的章小蕙，比她更像是玛丽苏本人。

两人的恋爱细节在章小蕙自己的专栏里披露过，即便她写这些的时候，两个人已经撕过一轮了，但回头看还是有确凿的甜蜜在——

写异地恋的情形，“晚上回到家里的重要节目是讲长途电话，有时候躺着聊到一半两人同时睡着了，醒时再继续讲下去。从信箱收到他来信时，便边走路边看信，好几次过马路得靠朋友们从后面把我拉停才不会被车辗过。”

写小情侣偷偷溜出去度假，那种跟家人撒谎的样子现在看来也很生动，“复活节假期跟他去了布吉岛四天，骗家人说和一班朋友去……妈妈又问：「和朋友们好玩吗？」马上拿照片出来做证，照片上有我和他，也有一下子认识的男女，是当地碰到他的歌迷们跑过来的合照。”

最后结婚是因为，“六月生日时他跑来了说要当我的生日礼物，两人拍拖已到疯狂地步，跑回多伦多请爸爸准许我们结婚去，爸爸气得红着脸说：「不给你去纽约念书你又偏要去，现在给你念书你又要去结婚？你还太小，不准！」两人跪在爸爸跟前，我哭着请求。”

我对“金童玉女”这样的词一贯冷感，但看这段叙述，觉得这两个人情感强烈得像洪水，除了结婚开闸，似乎也并没有其余的路。

婚礼耗资200万，婚后章小蕙一如既往地铺张——比较有名的例子是chanel外套要一个款的各种颜色都买齐，壁纸不喜欢可以一天之内撕掉重新做，有3000多双鞋子。如果放到现在，章小蕙应该可以做小红书达人。比起列举她如何奢侈，我更喜欢她跟记者的一段对话，这个号称“饭可以不吃，衫可以不买”的女人，说自己出门从不带钱包，贵的衣服刷卡买，便宜的小东西直接赊账，让同事付或者月结。记者问她，连身份证都不带吗？她指了指自己的鼻子，说难道香港人不认识我吗？

这才是小公主的人生。不仅有小公主的待遇，还有小公主的懒，小公主的跋扈，小公主的任性，小公主的胡来为什么可爱——因为她不是要故意胡来，她就是这么胡来也平平安安活到当下的，她不觉得有哪里不妥。

但钟镇涛后来遭遇事业滑坡，跟章小蕙感情也越来越糟，两人开始了open relationship，钟镇涛和后来的妻子范姜在一起，章小蕙跟富商陈曜旻同居——然而陈曜旻是确确实实的婚内出轨，而且当时他妻子重病，所以陈曜旻的女儿陈小韵一度痛斥章小蕙害她“家破人亡”。

钟镇涛和章小蕙共同投资炒楼，碰上1997年的亚洲金融危机，1998年，裕泰兴财务公司没收了钟镇涛及章小蕙的五间豪宅作抵押，两人始终无法还清欠款，本利共计达到二亿五千万。2002年，陈曜旻也申请了破产，并与章小蕙分手，当然两个男人破产的根本原因都是炒楼投资失败，但媒体显然更中意“章小蕙挥霍无度，把两任男友家产花光”这样的标题。

其实2002年，章小蕙已经39岁了。

跟男人掰了，美貌也开始走下坡路，带着孩子，拖着巨额欠款，你以为她要就此沉没下去了，她不。

她开二手店，生意兴旺，现在很有名的二手连锁店铺“米兰站”的创始人就坦承章小蕙是香港做二手店的第一人。用现在的话说，章小蕙就是“黑红”，香港的良家妇女不待见她，却又偷偷关注她穿什么买什么戴什么，一边从道义上踩她，一边小心地模仿她。在杨幂们还没有开始机场街拍前，章小蕙就做足了“带货女王”，穿紧身T恤上杂志封面，隔天店内同款就卖断了货。

她的前夫钟镇涛宣布破产，然后不知道是为了赚稿费还是博关注度，写自传《麦当劳道》，力图“戳穿”章小蕙在媒体前的形象，钟镇涛写得具体到什么程度呢，他说她“在媒体前抢着接小孩放学，维持慈母形象，但回家不到半小时就自己外出，留下一对儿女”。

章小蕙不肯宣布破产。反而打官司证明利息计算有误，债务总额根本不是2.5亿。后来官司打赢，债务免除。最有趣的是，她写过不少专栏来赚稿费，但她的专栏里涉及钟镇涛的篇幅，就是我前面引用的那些，没有以牙还牙的对骂，只有罗曼蒂克的细节。

章小蕙的专栏写得非常好看。

香港的报纸专栏稿费不低，不然亦舒也不可能靠稿费就轻松过上了她小说里标榜的生活，章小蕙的稿费在当时据说是一月四万港币，实在不低，但必须得说，寸字寸金，花得值。

她写如何化出完美底妆，我觉得现在来看也很有实用意义——

想肌肤「看似」完美并不困难，只是许多女性对Flawless（无暇的）或Porcelain Skin（陶瓷般肌肤）还存些许误解，认为必靠遮盖力足够的粉底才对。自己对遮盖力强劲的粉底非常抗拒，像戴上面具外，皮肤也会给人粗造厚厚的感觉，油油腻腻……

另一秘诀则是遮瑕膏，选择遮瑕膏跟粉底相反，遮盖力一定要足够，甚至「强劲」膏状的条装或饼装最有效，因乳液太滑太薄透，用了等于没用…涂上薄薄粉底后，再用遮瑕扫沾些遮瑕膏像画画上色般涂在色素斑印或瑕疵上，再用碎粉固定便成。

我那天很认真想，章小蕙的稿费虽然不低，但当下的时装博主也好，美妆博主也好，其实只要混个三四线，分分钟都比她的收入要高，但再也没有人写得像她那么好。博主们动不动就用“好用到尖叫”、“不买不是人”、“便宜到哭泣”这样的修饰语，好像唯有这样才能定格几秒读者的注意力。我很讨厌“old money”和“new money”这样的说法，但不得不承认，大多数博主们为什么没劲，因为太需要靠自己的品位、靠买的东西来支撑“白富美”人设，他们跟物质之间的关系很别扭——对大牌多少有点崇拜，希望跟大牌搞好关系来证明自己的咖位，跟读者推荐的时候自己也有几分心虚，因为知道“东西不一定就那么好，也许只是贵”。

你们不是总嘲笑郭敬明喜欢堆砌大牌吗，但郭敬明写出来为什么好笑，因为你会发现他小说里的人物用的东西跟着他一起更新换代，夏至未至里傅小司穿CK，小时代里宫洺用BV，你会觉得他……通过小说里的人物忙不迭地炫耀自己刚到手的东西，这种猴急的姿态当然好笑。但……我们普通人，买到什么贵的东西，真的很忍不住在朋友圈里晒一晒，不要说别的了，让很多金融男忍住不晒酒店定位就要憋死他们。

而章小蕙有得天独厚的优势。她不需要靠专栏，靠她笔下的物质来立起人设，香港第一败家女的名头在，谁敢不服她的taste？谁又有她用过的见过的好东西更多？所以她写得又详细又放松，况且文笔真的不错——她形容口红的颜色，比现在一水的“斩男色”丰富精微太多——她说一支唇膏是“法国文艺片主角没化妆的唇上的自然暗红，或是刚接吻后的双唇颜色”，另一支是“旧玫瑰”。她还给出了一支口红的具体用法：极湿润淡紫色，用面纸印走所有光泽后残留在唇上的颜色最好看。

有时是隐隐然会嫉妒的。嫉妒她跟物质的关系，那是一种非常纯净的喜爱，很奇怪，在这个被骂了许多年挥金如土的女人身上，你有时会看到纯净。你会觉得她真的是物质的信徒，她不是哪一个品牌的拥趸，她是所有好东西的死忠粉，Dior的新任设计师出了许多的slogan T恤，我想章小蕙大概不会太中意这种表达，对她来说，她不是要借物质来证明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或者……像很多新兴中产一样通过买什么来确认自己的社会地位，她就像个小孩子，衷心地被美好的东西吸引，也像小孩子一样指指说“我要这个”。幸或不幸，她被人一口气像小孩子一样宠到40岁，然后才独力求生存。

我不想把她立成一个独立女性的标杆，因为章小蕙能悠游大半生，还是靠有个好爹，她的好品位是亲爹供出来的，现在也自爆“父亲养我，我养儿子”，包括钟镇涛总是揭她老底，而章小蕙姿态很好地不出恶言，我也不觉得，就是章小蕙比钟镇涛更高级。有的人就是天生比较耐折腾，哪怕这一段游得筋疲力尽，上了岸，甩干头发，又轻轻松松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他们天生钟意往前看，睡一觉就能真的move on，而有的人……就真的一步是一步，你沿着他的脚印，能拼凑出全部他来时的路。章小蕙是前者，而苦孩子出身的钟镇涛，恰好是后一种。

章小蕙50多岁时和友人在香港见面被偷拍，50岁噢

但我喜欢章小蕙跟这个世界的关系。

美国诗人罗伯特·弗罗斯特的墓志铭是，我和这个世界有过情人般的争吵。这一句很像是讲章小蕙。我小时候不太懂她的好看，觉得她太过丰满，像一个快要被挤破的水蜜桃，长大后看照片都能想象出她周身的艳光。章小蕙也没什么励志的，爱买爱玩，这些都是真的，但我喜欢看她那副生机勃勃的样子，譬如她写专栏的时候，明明是为了贴补家用，但语气里一点苦涩都没有；比如她大大方方地交男朋友，交许多个男朋友，不避讳自己需要大剂量的爱的事实。你会觉得她哪怕从云端跌下来了，还是很努力在跟生活周旋，而且不抱怨，不诉苦，她还是对这个世界有一种亲近感和信任感，不管男朋友或者老公多么极品，都不能阻碍她谈下一段恋爱；不管吃过多少钱的苦头，还是热爱物质，还是要买衫扮靓。她好像是深信不疑“明天会更好”的。

我最近发现了自己眼周下面有了第一条细纹，我有点分不出是临时的干纹还是永久性的。我对这件事的在意程度已经让我的部分朋友感到匪夷所思，他们说，人都是要老的，我说对呀，皱纹长在你们脸上，我是真的觉得“嗯是自然规律”，但放在自己脸上就不行。

我从前有个前任，经常被我抓着问，“你能肉眼看到我脸上的毛孔吗”，他很崩溃。幸好分了手，不然他现在会被我持续追问，“所以你能看到那条细纹吗”，他应该会疯掉。

我没有在表演“娇气”，但我觉得你们要笑我矫情也可以。

我现在很好奇一个人的“本来性格”到底是如何养成的。我有过漫长的性别感极其微弱的少女时代，我说过很多次，我剪毫无造型的短发，我没什么护肤品，我是面目模糊的优等生——我身边当然有一些其他朋友，读书时候非常朴素，毕业后因为高薪所以毫无负疚感地买奢侈品，但他们对此的兴趣非常有限——我身边朋友里，除掉部分专业博主，应该就是我对吃喝玩乐这件事投注了最多的精力。我不觉得自己有多好看（假的，此处是客气话），我也不需要靠脸挣钱（这是真的，因为挣不来），但我仍然很有兴趣并且决意花大把精力来接近美。

我有时会有些赧然。我觉得如果我把研究吃喝玩乐和穿搭的精力省下来，我能多赚好一些钱。但我决定宽宥自己。因为我记得看到那些漂亮玩意时候的，像海浪般袭来的一阵阵的喜悦感。

玫瑰色的人生，也有晦暗的那一面，花钱的一瞬间都体面，但体面背后也需要辛苦工作维系。

做人没有不受罪的。哪怕故事的开头崭新美满如章小蕙。

但祝愿你一直有一角，玫瑰色的天空，不管那一角天空是爱，还是一袭漂亮的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