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 | 廖凡:排练是幸福的事

专访 | 廖凡:排练是幸福的事

呗壳 内地男星 2020-01-10 17:13:04 688



话剧《浮士德》海报


话剧《浮士德》印节目册的时候,要求每位主创写上一段心得。工作人员去廖凡处询感言,他说:「排练是幸福的事」,就这么一句。等册子印出来,这句话成了:「排练是多么幸福的事儿啊。」廖凡看过之后长叹:「完了,把我毁了。」



在舞台上吃苹果的廖凡,吃得很慢
采访、撰文:吕彦妮


话剧《浮士德》剧照,浮士德与墨菲斯特,摄影:柴林

话剧《浮士德》自2019年始策划,至年末公演,因立陶宛导演里马斯·图米纳斯与其御用创作团队和廖凡、尹铸胜等演员的加盟,变得备受瞩目。

两个多月的排练和近一个月的巡演过程中,演员廖凡经历了什么他饰演的魔鬼墨菲斯特何以是现在这般不同于他既往银幕形象的状样他于一部话剧中的存在,为合作者们带来了怎样的激励与触动

为寻以上这些疑问的答案,我们独家访问了话剧《浮士德》的制作人雷婷舞台监督罗兰演员富鹏栩纪录片导演窦力,还有演员廖凡本人。


01


话剧《浮士德》剧照,摄影:柴林

和廖凡的这场谈话发生在什么时候?

2019年12月26日下午近5点,这是《浮士德》全国巡演杭州站的第二天。在见到他之前,我已经先后和所有侧采对象一一聊过。

后来我才知道,他其实是在这一天的上午才松口答应接受采访的。我见到他的时候,天已经快黑了,距离演出开始还有两个多小时。

他什么样子?

他穿着灰白色的圆领毛线上衣,宽松的裤子,胡子拉碴,头发和戏里的造型所差无几,就差头顶那两个他用手捏起来的小「犄角」了。他坐在沙发里很放松,大部分时间认自己瘫在那儿,头枕在沙发靠背上,有时候还歪着。

大家都告诉我,他之前一直在发烧,从南京场一直烧到西安场又烧到杭州。有几次都是演出前的下午去做雾化治疗,然后直接来剧场。

他对此的解释是:「还可以,太激动,一演出就发烧。」

话剧《浮士德》剧照,摄影:柴林

他为什么这么抗拒采访?

「没有什么可聊的……其实我都不知道,为什么?我老觉得(因为)演一个话剧,去做一个采访,没有那么多可聊的。」

你可能没有想说的,但是我有想知道的。

「行了,你问吧。」


02


话剧《浮士德》剧照,摄影:柴林

相信很多人都会想知道,他为什么会来接演这个作品。

他最初听说排《浮士德》「这个事儿」的时候已经很晚了,「我消息太闭塞了,对于戏剧界发生的事儿都不太了解。」

他当时很诧异——「这么一个剧本、这么一个项目、这么一个导演,居然很难寻觅到合适的演员,这让我觉得很不可思议,后来我想了一下,当然是可以理解的,因为大家都有很多的事儿,时间总是那么的难以安排。所以你要做它,一定要把另外一些东西放下。

所以他放下了?

舞台监督罗兰的排练日志上记得清清楚楚,《浮士德》排练了两个多月,廖凡一天假都没请过。

他最初的合同上签的是2019年10月8号进组,结果他还提前一天来了。

整个排练期间,他只有一个晚上提前离开了,是去给孟京辉的话剧《恋爱的犀牛》20周年音乐会站台。

他在排练场待得住?

「你这话聊的,那要待不住就别去了。」廖凡有点儿犯冲似的回答。

话剧《浮士德》排练现场,摄影:Tomas Ivanauskas

他在排练场什么样子?

罗兰和窦力都留意到了,廖凡从来不迟到,也从来不吃晚饭。

有一次窦力好奇,想知道大家都去吃饭了廖凡一个人在排练场做什么,结果发现他就一个人坐在椅子上看剧本,看剧本,看剧本。

富鹏栩透露了一个细节,他发现他「凡哥」排练两周以后就完全脱本了,台词非常顺,「而且演的时候已经不是背词了,是在说话。」

他在排练的初期和后期有什么变化吗?

雷婷说,有。戏里有一段魔鬼「变身」的戏,设计他从狗变成人,所以有一场需要廖凡演狗。最初听到这个设置的时候,廖凡有些迟疑:「哦?演狗……有必要吗?有没有别的方式?」是雷婷听他那个时候总在问的问题。

等过了半个多月左右,雷婷有一次在排练场远远看到廖凡和导演图米纳斯在一起,廖凡躺在地上,导演轻轻挥舞着手指让他翻个身,再挪一挪,再换个姿势……所有的指示,廖凡都没有了二话。

大家都说廖凡是唯一一个会在排练现场举手向导演提问的人,真的吗?

「为什么不呢?好不容易有这么一个机会,还不提一些自己办不到的或者想不通的事儿吗?我说什么来着,采访他的感受就是不知道最后到底谁问的问题比较多。

话剧《浮士德》排练现场,廖凡与导演图米纳斯,
摄影:吉悦

还有廖凡办不到的、想不通的事儿吗?

廖凡根本没有接这个问题的话茬,还沉浸在自己对排练的美好回忆里,并且开启了自言自语自问自答的全自动模式。

「排练的时候其实特好,为什么特好?人都会特傻,有的时候你自己都会半道抽离一下,跟自己说,刚才你这个笑真是笑得挺傻的,就是看着哈哈哈的,这一切就会让你回到一个本来的面目吧。

所以他到底问了导演一些什么问题?

他摸了摸下巴上的胡子,那一撮胡子已经长得挺长的了,还有些卷,甚至有些灰白了,然后他露出了一个坏笑。

有一次其实我特坏,我知道问那个问题其实是没有答案的。戏里我的台词,最后一句话:『我所爱的却是永恒的虚无』,我就问导演,我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呢?您能给我解释一下吗?其实我知道问这个问题挺傻的,我们在应试的培养下,都会特别简单粗暴地问,一个故事的中心思想是什么?用一句话能说清楚吗?我以前接受采访也老被问:『请您用一句话推荐一下这个电影。』我一句话怎么推荐这个电影?『那请您谈谈这个人物是一个什么样的人物』……就是特别粗暴和简单。所以我也故意地问了他一下,反正我那会儿就故意想跟他聊聊天。

那图米纳斯导演是怎么回答的呢?

「然后他就停了一下,说莎士比亚在《哈姆雷特》当中也说过一句同样意思的台词,我说是哪句?他说也差不多是最后一句,大意是,最后一切都归于平静。」

话剧《浮士德》剧照,摄影:柴林

这个回答让他满意吗?

他觉得导演回答得特别好,「特别巧妙,非常有意思,起码他回避了说出这个故事的中心思想。」

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接下来廖凡忽然主动出击开始向我发问:

「我们排练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来采访一下导演?他们没有邀请你吗?这么重要的盛事。」

我说是啊很遗憾,但我以前有幸采访过他,还听他讲起过自己童年时的回忆,说自己最爱吃妈妈给他烤的一种面包,很传统,是他这辈子吃过最好吃的东西。

廖凡还没等我说完就重重地拍起巴掌来:「对,他以前好多次在采访里说过,『童年的笑声和面包的香味』!」这句话暴露了一个重要的信息,就是他去翻看过导演之前的采访。我接着又分享了一个导演关于戏剧的看法,廖凡听后特别兴奋:「没错,这话一听就是他说的,特好。」


03


话剧《浮士德》导演里马斯·图米纳斯,摄影:Tomas Ivanauskas

有一个让制作人雷婷非常意外的小事,导演图米纳斯在首演之后就离开中国回家了,接下来的西安场,雷婷和廖凡在化妆间正谈着天,廖凡突然问她,导演还回来吗?然后他对着镜子不知道是不是自言自语地说道:「他是10月15号来的,我记得特别清楚,但是走得太突然了……」雷婷觉得这句话「简直就像情书一样」。
廖凡为什么这么舍不得导演离开?

其实他早就知道导演要离开他们回国了,但是等那个时刻真的来了,他还是觉得很意外,很突然。「好像你知道那个答案,但是你假装漠视。

他对导演的感情怎么会这么深?他为什么会这么相信图米纳斯?

「为什么能那么相信他呢?你看这问题问的,你不相信导演那你相信谁呢?是吗?」

话剧《浮士德》排练现场,摄影:Tomas Ivanauskas

罗兰和雷婷不约而同地表示,她们认为,对于导演提出的演出要求,廖凡是全组完成得最好的演员。
她们甚至说到了完全相同的一个细节,有一场浮士德和玛格丽特在监牢里的告别戏,导演要求廖凡在他们二人谈话的缝隙里,完成两次「大穿台」的调度,即从下场门旁若无人地穿到上场门,再穿回来。他什么多的都没问,瞬间就能明白导演的意图,一上去,就对了。
所以,他是怎么做到的?

「是吗?说我吗?我觉得好像……我只是在跟随。

廖凡并不是一开始就知道「魔鬼」这个角色该怎么演的。

导演的排练很多时候都要靠演员的即兴发挥,这种方法非常考验演员的综合能力,他会依据演员的接受度来决定排练的深度和远度,如果大家状态都不错,很兴奋,导演就会不断往前推、往前进。今天也许定下了一个演法,过几天又会改变。廖凡觉得这样「特别有意思。」

「我觉得一个戏剧导演就是一个催眠的高手或者一个讲故事的高手,他会让所有的人都活在他创造的那个世界当中。

「他每次说一个情境的时候说得是那么的动人,但是其实又很朴素,他给你的东西不是非常遥远的,不是一个奇思妙想,不是完全不能理喻的、创新的。他只是在现实的基础上就向前走了一点儿(廖凡说到此处做了一个非常夸张的动作,大拇指和食指几乎要靠上了,就为了描述那个『一点儿』),每一个人都能够感受得到和触碰得到。你就会想,为什么他能想到,你想不到呢?因为就往前走了一点儿,每次都是一点儿……

话剧《浮士德》排练现场,摄影:吉悦

请举个例子说明导演怎么总能往前走那么「一点儿」……

廖凡在我说完「举个例子」这四个字之后很本能地停顿了一下,以示抗拒。

「你们记者就喜欢让人举个例子。」

但他还是举出来了。

他最喜欢听导演把一个戏里的小场景解说得「特别动人特别朴素。」

「比如女巫的狂欢夜,他就说,我们来排个不一样的吧。好比说,我们这是一个小镇,小镇上来了一个著名的乐队或者是一个歌剧团来表演,这些小镇的居民从来没有看过歌剧,就非常的盛装打扮,来到了现场,很规矩地坐在那儿,等待着歌剧的出现。然后来了这么两个大傻瓜,其中一个在那儿捣乱(记者注:这个人就是廖凡饰演的魔鬼,另一个是浮士德),一直在动,他们就会觉得很诧异、很愤怒,就想把这人扔出去。然后一帮人就看着我。你看,他就会这么描述一场戏的演法,我就说他是一个讲故事的高手,每一个戏,他都会给你说一个他的情境,而且是那么的容易理解,情感又是那么的朴素,大家听了以后总是很会心的。」

话剧《浮士德》排练现场,摄影:吉悦

这是图米纳斯的年纪和他的经历决定的吗?

「这是导演应该做的工作,是吗?」廖凡总是擅长,你问他一个问题,他不管自己回答不回你的问题,总是会再回赠给你一个问题。

他在这次《浮士德》的排练中有想到过自己之前的什么角色吗?

还真想到了,但不是什么角色,而是「姜文大哥」,他想到跟他在一块拍《邪不压正》的时候,用的工作方式跟《浮士德》这个戏的排演方式特别像,「词压词,不停歇,也许他用的就是一个极其戏剧的方式。他的节奏控制,无止境。」


04


话剧《浮士德》剧照,学生与魔鬼,摄影:柴林

导演一直要求演员要有即兴的能力,这对廖凡来说是难事吗?

富鹏栩和廖凡在《浮士德》中有两场对手戏,在那两场戏里,台上只有他们两个人,富鹏栩演学生,魔鬼是他的老师。两段戏台词量和动作量都非常之大。其中第一场,两个人要边说边比划,互动非常密集。

导演排练的时候就对他们说了一句话:「你们有即兴的权力」。

于是廖凡就在之前的排练里「玩了好多东西」,包括骑马打仗、还曾经背着他跑。

富鹏栩说,有一回「回戏」,就是给导演看排练成果,给他俩累够呛,「凡哥给我一通折腾,又爬又滚,累到我们俩词儿都说不出来了,导演和其他演员就在下面乐。」

「凡哥」每天都能往排练场带去新鲜的小道具。几乎每次排练,富鹏栩都诚惶诚恐盯着他,「有几个瞬间真的不知道他要干嘛,也真的会被他吓到。我不知道他下一秒要干嘛。他一直在变。老能给我惊喜。这也正好符合了两个人剧中的人物关系。

有一次说到一段词的时候,凡哥还咔一把勒住了富鹏栩的脖子,后者真的喘不过气来要窒息了,顺势就表演了晕倒,凡哥赶紧过去摇他,摇醒了接着给他「讲课」,戏一下子就变得特别热闹,两个人的关系也始终都是对的。

你「凡哥」就没有没主意的时候吗?

富鹏栩觉得也有这样的时候,那他就坐在那儿,不说话。

话剧《浮士德》剧照,摄影:柴林

所以那些小道具,他是怎么想出来的?比如,他在台上从兜里掏出来的红气球,吹起来,拿头顶,最后戳破了……

「用脑子想出来的。」

标准廖凡式的回答。

见我对这个回答发了懵,廖凡又用手戳戳自己的头,一字一句重复一遍:「用,脑,袋。」

那每天都能把新的想法带来排练场,又是怎么做到的?每天排练完回家之后,他偷偷做了什么?

他轻描淡写,眼帘低低垂下来,毫无防御地交代:「没有偷偷地干什么,就是很正常。肯定中间就如同大家一般,很郁闷。有几段解决不了的戏,实在想不出辙,又不能糊弄过去。」

廖凡再次把话扯到图米纳斯身上,说他永远都有一个理论特吓人,「他说要相信演员,他们总是会在最困难的时候解决一切的。」对此,廖凡的回应是:「哦……好吧。

他相信演员是可以被无条件信任的吗?

他这个人容易对任何事儿都会表示质疑。但是每次演完一遍,他自己知道不完美,导演还会说好,他就非常惭愧,「你就觉得,你要像能献宝一样的献出一段好的来,该多好。

话剧《浮士德》排练现场,摄影:吉悦

导演是立陶宛人,他们两个人沟通还要隔着一个翻译,有障碍吗?

他恰恰觉得语言不通是有好处的,好处就是「没有废话,他不用再说任何客套话,每一句说出来都是必须要说和最有用的。

每天晚上回家,他都会把导演这一天跟他说的话,想很久。

他跟不上导演的节奏怎么办?

导演会给他做示范,这就是最可贵的地方。他就会模仿,他觉得这样并不是一件丢人的事情,「当你一无所知的时候,你就去学着他的样子做,其实是非常好的,而且他会的东西就会慢慢慢慢种在你的心里边,等到他以后再向你要求什么的时候,你就可以直接做出来了。」

他和导演,他们俩有过意见不统一的时候吗?

这个问题,他想了这么久,就证明没有。

所以,他最终是怎么解决困难的?

「忘了,就是发呆。掰着手指头发呆。」

话剧《浮士德》排练现场,摄影:Tomas Ivanauskas


05


现在他还在沙发上瘫着吗?

不,他忽然坐起来,从茶几上的盘子里捏出两个草莓,一个递给我,一个自己吃了。

他一边递给我草莓,一边反问我:「有假话吗这里边?我觉得都是真话。这里边有欺骗吗?你觉得哪段让你觉得他欺骗了谁?

他之所以这么问,是因为我说,我觉得魔鬼在戏里说了假话。而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我发现这次采访所见的他和之前不同,更加活分,幽默,狡黠,和前一天晚上台上的魔鬼有那么点像。我有时候分不清是在跟廖凡说话,还是跟那个歌德笔下的「魔鬼」。

他拿出让人安心的口吻:「魔鬼没有欺骗,而且在我的理解当中,很多真话都是歌德借魔鬼的嘴说出来的。

那是不是他因为演了这个魔鬼,所以我不知道他的这些回答是真是假。

「是真的,一部分。」他这回应该是绝对诚恳了。

话剧《浮士德》剧照,摄影:柴林

在这个话剧剧组里,他平易近人吗?

雷婷想了很久之后说,这样的问题很难回答。她认识他也算有20年了,但她不敢在任何场合跟任何人说自己和廖凡熟。

但雷婷明确地知道,自己5岁的女儿跟廖凡应该是「熟」的,他喜欢跟这个小女孩儿玩儿,这小女孩给他用橡皮泥捏了一个魔鬼孟菲斯特送给他,他还拿回家装在盒子里郑重其事摆进了书柜。

罗兰说他总好像很害羞,聊天的时候也不对着你。他跟她主动说过最多的话就是:「我说兰兰,咱们这个道具枕头的枕套,能不能洗一洗?」因为他每天都要拿自己的脸在上面蹭来蹭去。

还有,他每场要在戏里吃4-5个小苹果,是真吃,所以他也央求罗兰把苹果给他洗干净点儿。

大家一致的印象是,他喜欢自言自语。大家总不知道该不该接他的话。富鹏栩认为,他凡哥有自己的精神世界,「他跟你说话,好像也并不在意你接还是不接,你接也能聊两句,你不接他自己也能说下去。……所以他不用跟别人玩儿,他自己跟自己玩儿就可以了。」

廖凡在《浮士德》后台享受他的苹果

他会给年轻演员帮助和指导吗?

他自己说「不必。」

但富鹏栩记得,南京首演前,在化妆间,凡哥忽然找到他,给他提了一个表演上的建议,但在提建议之前,他强调了一句:「我不确定,我不知道,我只是提供一个想法。」富鹏栩觉得,他一点没有所谓「影帝」的强势,他不是假客气。

所以他们私下的关系应该不错?

不,他们私下几乎没有什么交流。

「我们所有真正的交流都是在正式演出的舞台上。」富鹏栩今年35岁,大学毕业之后一直在话剧舞台上摸爬滚打,他说就是这一遭和凡哥合作,他才真的明白了什么叫「真听真看真感觉」,在台上看着凡哥的眼睛时,他看到的永远是新鲜生活的反应和交流,「这种体验,我以前从来没有过。他是真的活在台上。」

富鹏栩说,生活里,人跟人之间90%的交流都是无效交流,没有意义,无论聊的东西是扯皮还是深刻的,「凡哥可能很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所以他尽量避免这种无效交流,这可能就是他的性格。」

所以他想跟这些年轻人说些什么寄语吗?

「你这怎么像网络提问似的:『请问您对演得不好的流量小生有什么寄语吗?』『那就别演了』。」聊得好好的,他又说大实话。我又一脸懵。

「为什么要寄语?我们都在一个排练场,一起共同的工作、一起共同的享受,干嘛还要给人寄语?」他没生气啊,他就是觉得这个问题很奇怪,反问里都是委屈。


06


话剧《浮士德》剧照,摄影:柴林

还有一个多小时就要演出了,他要去剧场准备了。所以,他每次上台之前,他都会做什么?

热身,因为一会儿上台之后动作太多,又要爬又要跳,不热身的话可能会受伤。

确实,他在将近三个半小时的演出里,几乎3个小时都在台上,而且有非常多的跑跳和翻滚动作,这种体验给他带来了什么?

「老抽筋。」

好吧,我准备聊点儿触及灵魂的天。
既然演的是《浮士德》,事关人的信仰、欲望与人生的虚无云云,那么,他认为自己饰演的魔鬼到底有没有仁慈之心呢?他赞同魔鬼对人心的蛊惑吗?

他说自己最赞同的可能是导演说过的一番话,就是,他们没有想要排一个宏大主题的浮士德,对于现实来说这是没有意义的。导演说自己就像讲一个生活中的故事,有两个傻瓜,「一个异想天开想要换回青春,另外一个比他实际一点,在旁边一直跟着他,让他舒服,两个傻瓜在那儿闯世界。」

至于怎么演绎,导演给他的指示也非常简单,「你想做成什么样都可以,都不过分,因为你是魔鬼。」

那这两个傻瓜在世间到底要干嘛?

廖凡拆穿了我的问题:你其实还是想问中心思想。好吧,他们要什么?他们就是在世界当中游荡。

话剧《浮士德》剧照,摄影:柴林

接下来我抛出了一系列问题,包括:魔鬼有爱吗?人生真的是虚无吗?你给魔鬼设定的善良与邪恶是怎样的?你与魔鬼之间的关系是什么……

他越听越眉头紧锁,「答不上来,我都不知道是什么关系。」并说我想的很多东西「深得太遥远,写的时候老要往上爬」,而他对此感到是,「太费劲。」

我说这些问题都是我在看戏的时候想到的,并不是凭空生发出来的。他说,这个戏的妙处就在此了,「并不是说一个创作者刻意地去表达什么,教给你什么,但是他开启了你去到那儿的一个方向。

我于是决定不再问了,因为他已经回答我了,我这些问题,是我自己问自己的,他无权回答。

那还是说回他。演这个戏的时候,他有想到自己吗?

「有时候会来不及想。」但是好多时候,他真的会想到自己。只是这一次,他直接地拒绝了「举个例子」,他非常坚决地说:「不需要分享。」

除了自己的戏,他最喜欢看别人演的哪一场?

独白。他觉得好几段别人的独白都挺好听的。他听的时候还会想,如果是自己来念,有没有更好或者更有趣的方法。

话剧《浮士德》剧照,摄影:柴林

有一段戏,他要一个人在那里吃苹果,那个时候台上除了他空无一人,他可以随便想吃多久吃多久,他是怎么做到如此淡定从容的?

「我并不觉得那是空无一人,我知道有很多人在看着我,但是我很高兴他们在看着我。」他承认,前一天的那场演出,他稍微拖了一点点,「往上面多拖了一排,下面多拖了一排。」他用的计量单位是观众席的排数。

多自由,是不是?

「就是因为拖了一点,所以他们就没有鼓掌。」他乐了,有点坏的那种。

他要的也不是掌声。

「当然不是,不是,但是你不觉得那是一个非常美妙的时刻吗?就是当你拿着这个苹果, 你在那里想吃多久就吃多久。

这一遭回到舞台,他得到的最重要的东西就是这份「游戏感」。但话说到这里也就差不多了,有些人也许习惯用语言阐释来给自己的表演更多信念和方向,他不用这招。

「你都可以用表演来表达了,还用语言说什么呢?

所谓要保持中性的表演,就是要抽象,这样,留给观众的想象空间才会更大。

话剧《浮士德》剧照,摄影:柴林

那么,他这次回舞台,到底是奔着什么来的?

「我已经得不了梅花奖(记者注:梅花奖系中国戏剧表演类最高奖项)了!所以我不用奔这个去了。梅花奖是45岁以下才能参加评选,我不知道(这个条件)的时候真的没想(去得),但是他们一告诉我,我就有点生气,你看我刚刚过45岁!」一个拍着大腿咬牙切齿的廖凡,到最后自己把自己说乐了。

是时候让他总结一下这趟旅程的幸福之所在了。

「就像你在台上吃了一个苹果,你想多久就能吃多久,所有的人都看着你,你会吃得很慢,因为一定要慢。

他不怕这样站在台上,让更多人这么看着,自己原本的神秘感会有所消融吗?

「会吗?他们认识的也只是站在舞台上的那个人,是吧?」

话剧《浮士德》排练现场,摄影:Tomas Ivanausk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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