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我·观看·规训
——自拍的现代性伦理(下)
五
在自拍过程中,观看者将自我生产出来。之前已经说过,和古典时代的艺术不同,自拍所创作的作品在思想上是彻底敞开的,它根本不预设任何智性的东西的存在。自拍者很清楚,他作为一个观看者和观看对象,它的产品就是自己的身体,因此为了实现这种生产,他需要对身体做出一种特殊的加工,即化妆和PS。这种加工看似与古典时代的画家以思想和技法对画作进行加工十分相似,但二者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雷同。
化妆作为一门技术古已有之,但在漫长的古典时代,化妆是一种“为悦己者容”的手段,自我在这个过程中虽然也是商品,但自我却不是消费者,也就是说,化妆者仅仅是一个观看对象,她不需要观看她自己。自拍中的化妆却与此不同,它依然要求自我呈现为一个观看对象,但同时它也是自我观看自己的一个过程。生产者将化妆后的身体当做一个商品,而他自己便是第一个消费者。在自拍过程中,化妆实际上成为了一种视角,它是对自我身体的弥补,这个弥补首先是为了满足自身的,也就是说,它实际上反映的是化妆者自我的视觉体验和观看活动。自我以观看者的视角审查自我,最终创造一个在自己的视角中最完美的自我。更为重要的是,当自拍以一个作品的形式被消费的时候,其他的观看者并不是在观看一个异质的个体的身体形态,而是以自己的视角去重构观看对象,在具体行为中则表现为对观看对象化妆水平的臧否。这种臧否意味着观看者并未将自拍作品当成一个已完成的艺术品,而是看做自我视角的延展,在这一过程中,观看对象由他者成为自我。我们很难想象,当观看者在欣赏《戴珍珠耳环的少女》或是《蒙娜丽莎》这样的世界名画的时候,会认为少女的妆面有问题,或者蒙娜丽莎的体型控制的不好,然而这在观看一幅自拍作品的时候,却几乎是必然会出现的状况。
从视角和身体审美的角度看,PS与化妆具有相同的本质,但特别值得注意的是,PS实际上蕴含了一种技术的限制。之前已经提到,摄影这样一种新的观看技术本身是不设限的,是绝对的自由,而正如福柯提到的,任何一种无限制的出现都会成为资本和权力的战场,PS就是这个战场的一角。如果不考虑化妆品的价格和购买力的问题——实际上这也成为了资本和权力的战场——那么化妆对任何一个化妆者而言都是敞开的,化妆的方式几乎有无限多种组合的可能。PS则不是这样,选择怎样的滤镜,使用怎样的对比度、曝光、饱和度,甚至如何调整脸部的色泽和瑕疵,如何改造体型的不完善,都是在一个已经设计好的软件当中进行的有穷步数的组合。对于任何一个修图软件而言,这样的设定都不是随意的,而是通过某种资本的运作,以技术的形式将某一个群体甚或某一个人的视角强加在更多不具有这种资本的观看者之上。也就是说,如果说化妆意味着自我可以在全然的敞开之中选择视角,那么PS就是把这种全然敞开限制在某些视角之中,任何使用这个修图软件的观看者都必须在这些视角中进行选择。
六
这里呈现出来的是现代视觉文化内部所蕴含的巨大冲突,因为它消解了一切智性的确定性和客观性,将一种全然无限制的身体当做新视觉文化的中心,这就必然导致这种视觉文化成为资本和权力博弈的战场。自拍是摄影技术和现代视觉文化最有力的融合,按理说也应当是最无限的敞开和自由。然而,自拍的视角选择从来不是自由的,在资本和权力的巨大影响之下,普通的观看者实际上已经为自己设定了十分严格的限制标准,没有任何一个观看者会认为双下巴、大饼脸、雀斑、蝴蝶臂是美的,因此在视角的选择上就必然会试图将这些所谓的缺陷弥补或者说弱化掉。这种限制不只出现在拍摄者的创作过程中,对于每一个观看者而言,这种限制也是不可避免的,他们在观看过程中会自然认为这些所谓缺陷的出现是妆面的问题或者PS和构图技巧的不足,总而言之就是视角的选择出现了问题。也就是说,视角的选择实际上被控制在一个十分狭隘的范围之内,彻底的敞开变成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局限,这种局限远远超过了古典时代的视觉文化所设定的那些先验的限制。
对这些限制来源的考察,就必须回到这种视觉文化的源头,即生理心理学取代物理学的过程之中去。物理学的限制是一种先验的限制,它已经假定了任何不能被数学化的性质和功能都是应该被排除的,生理心理学则完全没有这种限制。在生理心理学中,审美实际上就是一种视觉活动,是身体的生理反应,因此它才是对每个观看者完全开放的,但是正是这种完全的开放,为身体的规训和惩戒提供了近乎一张白纸的平台。一旦科学确定了视觉对身体结构的依赖,那么自然就可以联想到通过某些外在的技术手段来改造身体的反应,最终实现对视觉的控制。一旦确定了符号本身是没有意义的,那么自然就可以联想到可以通过某种权力的运作使得某个意义被赋予给某个符号。这种简易的神经活动操纵是人自然想起了巴普洛夫的实验,这也正是行为主义心理学家斯金纳说的,“给我一打婴儿,我想让他们成为什么人,他们就能成为什么人”。这正是福柯在《规训与惩戒》里所表达的“一种身体的技术”,通过对身体的控制,一切都是可塑造的。如果艺术的自律丧失,那么资本和权力就将成为最强有力的他律。在自拍之中,这种资本和权力的他律显示的淋漓尽致,哪一种符号意味着美,哪一种符号意味着丑,哪一种视角更能展现身体,哪一种视角传递哪一种视觉话语……表面上看,每一个人都是自由的,自由的拍摄,自由的上传,自由的观看,自由的被观看,实际上在资本和权力的反复训练下,我们每一个人都如同巴普洛夫的狗一般,早已把自己限制在一个及其狭隘的选择空间之中。
七
资本和权力对身体的规训,绝不是无理由的率性而为,而是通过注意力的培养,使更多的观看者在潜移默化中接受资本和权力所设定的逻辑。当资本家反复宣传瘦弱是一种美,并经由广告和明星效应将这种视角固化为一种标准和传统,任何一个认为自己还不够瘦弱的观看者都会自然而然的以瘦弱为标准去塑造自己的身体形态。钻石和各种奢侈品也是同理,资本和权力通过塑造身体,塑造了所谓主流的观看视角,而这种主流的观看视角又使得更多的观看者不知不觉间被资本操控。经由这样一个过程,绝对自由且无限开放的自我观看被异化成资本和权力的战场,而视角则是他们的战利品。
绝对开放和无限制的自我观看,最终成为了资本角力的平台,看似无限制的自由,最终却造就了前所未有的限制。在这一过程中,一种绝对的流通性成为了需求的创造者,观看者同时成为了生产者和消费者。观看者以自己的视角生产观看对象,并将观看对象放在媒介平台上流通,而观看者无法意识到的的是,他最终成为了自我的消费者,他所赖以生存的视角恰恰并非由他自己所产生。很容易将这种社会权力的生成和流动看做一种徳波语境下的奇观,的确,在一个狭隘的流通语境中,自拍可以被等同于一种奇观。整个消费过程看起来十分公平,每个人都同时作为生产者和消费者,每个人都同时承担着观看者和观看对象的双重职责。他者便是自我,内与外的界限被打破,一切仿佛十分平等,经由摄影和现代视觉文化,我们似乎终获自由。
然而,这种自由的奇观只是一种虚妄的假象,正如福柯所说,“我们的社会并非一个奇观社会,而是一个监视的社会”。福柯借用边沁所发明的环形监狱为隐喻,深刻地指出了一个事实,在这样一个被资本和权力所控制的社会里,我们并不是在展示自我,相反我们是在监视自我。现代视觉文化的无限,归根到底在于视角的无限,而视角的无限又依赖于对智性的思的彻底否定,在这样一个绝对无思的无限可能之中,观看者只是以为自己在观看而已,身体之眼消解了心灵之眼,肉体的视觉奇观将心智的观看限制在一个可以被量化和操控的视界之中。资本和权力正是以这样的方式实现了对人的全面监控,每个人都是观看者,而成为观看者就意味着成为资本和权力的消费者,在这场消费活动中,除了资本和权力本身,没有自由人。边沁所涉及的环形监狱,仅仅意味着空间的全然限制,而经过福柯改造的全景敞开式监狱,则是将时间和空间都完全限制。全然的敞开意味着全然的限制,自拍正是在此处为我们展现了新视觉文化所赖以生存的伦理建构。
八
自拍所展现的正是在消费社会中被资本和权力所塑造的现代性伦理建构。这里所谓的伦理,并不是惯常意义上所谓的伦理道德,而是指“精神特质”,实际上这也是伦理最初的意思。很难用一个明确的定义来解释现代性,正如很难用一个明确的断代来指称现代一般。按照福柯的态度,现代性应该被理解为一种与古典时代完全迥异的伦理建构,徳波的奇观,德勒兹的游牧,本雅明的拱廊,甚至柯瓦雷的无限宇宙都可以视作现代性的一个侧面。我们当然可以说现代性具有无序的、开放的、流变的、去中心化的、身体的等诸多特质,但这样的说法都很难称得上对现代性的定义。吉莱斯皮将现代性的起源和神学上的唯名论暴动联系起来,认为正是唯名论对理性秩序的破坏所造成的无家可归感使得现代性的伦理得以建构。吉莱斯皮的观点无疑具有十分深刻的创见性,但吉莱斯皮却难以解释,现代性为什么最终发展出的是一座被资本和权力所裹挟的监狱。
要想最终发现现代性伦理的实质,回到自拍也许是一个比较有前景的出路。从一开始我们就强调,自拍是一种特殊形态的自我观看,是现代视觉文化和现代观看技术的最完美的融合。因此,我们需要回到两个最原处的问题上:为何现代视觉文化取代了传统的视觉文化?为何摄像取代了绘画成为了新的观看技术?马克思一针见血地指出,一种“受普世人类同意并认可”的虚构随着资本主义的成熟被塑造起来,这种虚构就是所谓的民主化。在古典时代,人们都生活在某种权威的管辖之下,这种权威或是上帝,或是理性,无论上帝或是理性,这种权威往往都被视作天赋的,理所当然的。在这种权威的管辖之下,观看理所当然被视作一种应该顺服权威的行为。这种自然而然的权威在19世纪被打破了,人们要求每一个领域的自由,在思想上,这种对自由的要求最终演化成对思的反叛,一切权威都应该被打倒,人类应该享有绝对的自由。观看也应当是绝对自由的,观看不能被心智所限制,更不存在所谓正确的视角。现代视觉文化和现代观看技术正是这样一种绝对自由的产物,观看者要求绝对自由的观看,要求视角的无限敞开。然而,这种自由的观看和视角的无限敞开最终只是一种虚构,资本和权力迅速介入了这种无限所造就的思想上的真空,并通过大量的身体训练和身体塑造,轻而易举地控制了观看者的注意力,并由此建立了具有强烈奇观效果的消费社会,这种奇观效果又作为反馈继续引导观看者去观看被资本家设定好了的一切。在奇观的背后,是资本和权力的囚牢,在这个囚牢中,观看者所有的反应都可以看做条件反射。资本获得了真正的自由,而其他一切人则走向了前所未有的监视之中。
现代性便是这样一种囚笼,它从自由出发,却带来了前所未有的限制,正如自拍所呈现的,始于视角的无限制,却走向了一种单调的近乎乏味的视角选择。自拍作品与其说是观看者的自由创造,不如说是资本的流水线的机械制造,无数的观看者使用着同样的修图软件,画着同样精致的妆容,以近乎相同的审美视角批量生产着一幅幅自拍作品。选择一种视角,意味着选择一种思维方式,以放弃思考为代价所换取的视角的自由,最终收获的只能是一种虚幻的视觉奇观。这是现代性的逻辑,也是资本的逻辑,始于自由,盛于盲目,终于美丽新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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