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是灵魂的旅行 | LIFE+张悦然

阅读是灵魂的旅行 | LIFE+张悦然

未读 内地女星 2018-03-26 20:29:10 408

2018年,南极的夏天,松果受到飞猪邀请,和台湾民谣教父胡德夫、环球旅行者谷岳、大陆校园民谣唱作人叶蓓、作家张悦然,一同奔赴南极。

从左至右:松果生活创始人魏一平、歌手叶蓓、作家张悦然、行者谷岳



阅 读 是 灵 魂 的 旅 行

张 悦 然


我的演讲,打算就从此次旅行讲起。大家可能不知道,我是最后一个登上这艘“午夜阳光号”游轮的。

就在登船的前一天,我们在圣地亚哥游玩的时候,我的钱包被偷了,护照和所有现金都在里面。第二天一早要坐前往蓬塔岛的飞机,离开旅店时我打算留小费,才发现钱包丢了。据说补办旅行证至少需要两天的时间,所以我当时几乎觉得没什么希望登上这艘游轮了。但因为在智利有朋友,使馆也愿意帮忙,所以我就决定争分夺秒地试一下。就在大家坐着包机前往蓬塔的3个小时里面,我跑了很多个地方。

首先去了圣地亚哥的警局。前一天的时候,导游还在给我们讲圣地亚哥海地难民的事,我还很关心地问他说:海地是讲法语的,圣地亚哥讲西班牙语,那他们到了圣地亚哥会不会很不习惯,第二天我就和讲法语的海地难民站在一起,可以近距离地观察他们了。他们都在等着办身份证,我就站在长长的队伍里面末尾,跟着大家向前移动。

领了警局的挂失证明之后,下一项任务是补拍证件照。我来到一家照相馆,智利的别的部门我不了解,但照相馆里的老爷爷绝对是我见过最认真的摄影师!他给我穿上一个垫肩耸立的黑色西装,拿着喷壶往我的头发上喷了20多下,耐心地将竖起的发丝一根根按下去,直到把我的头发弄得一丝不苟。他举起相机又放下,挥动着手势对我说:“Smile!Smile!”我当时都快哭了,眼看就要登不上船了,我只希望他能快一点。可是他不停地让我笑一笑。最后,我勉为其难地挤出了一丝笑容,总算完成了这个照片。然后再等着洗照片。

之后又去了中国大使馆,领事正在和一个被父母抛弃在智利的中国孩子聊天,听起来都很痛心。我的事情相比实在微不足道,所以还是默默地继续排队吧。所幸使馆办事效率特别高,十二点半,我终于拿到了临时的旅行证,飞奔向机场,在机舱门关闭之前,终于坐上了飞机。

下了飞机又立刻坐上出租车,一路赶到轮船边。刚登上船,船就开动了。听着启航的汽笛声,我相信我的心情一定是全船最激动的。经过了这样一番波折,我也一定是所有人里最向往南极的。


这还不算最惊险的旅行经历。也许我有一种在旅行中容易遇到麻烦的体质吧,05年的时候,还曾有过遇到过海啸。那时候我在新加坡读大学。从03年起,我开始了写作,但当时我的专业是计算机,和写作毫无关系。但是学计算机蛮有利于写作,因为都用电脑。编程的框是黑色的,word是白色,黑色的框对我来说是特别压抑的,所以编几行我就会到白色的框里面来喘口气,感到特别放松和愉快。后来我就彻底转换到白框里,所以到现在我连自己的电脑都不会修,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学计算机的。

说回05年,2004年12月发生了海啸,在海啸过去3个月之后,我就去了普吉岛的皮皮岛,想去做一些调查。我觉得当地人重建家园的样子应该很激动人心,我可以帮他们盖房子,然后把这些经历记录在小说里面。

结果我们去了之后发现当地都是砸烂的ATM机,没有游客,而且这里根本没有什么重建家园,这个以旅游业为支撑的城市在灾难之后毫无生机。我们也问了当地的志愿者说有什么事情可以帮忙,他们说,我们还在打捞尸体,如果你们想的话可以一起……我显然没有能力胜任这项工作。

我和朋友打算再逗留一日便离开,就在最后一天晚上,全岛忽然之间拉响了震耳欲聋的警报,网吧老板没收我们的钱就拉下卷帘门跑掉了,他告诉我们,海啸来了!我想海啸不是刚来过吗?为什么这么快又来了。我没有做任何海啸的准备工作。海啸来了之后应该往山上高处跑对吧?但是我当时看到有两个马来的男孩往海边跑,我和朋友就一直跟着他们跑到海边。他们两个人跳上一个船,我们就求他们一起把我们带上那个船。

那是一个相当简陋的木头船,有一个马达。其中一个男孩似乎愿意救我们,另一个则不同意。他们用马来语争执起来。我和我的朋友就没在快抵到胸口的水里,看着他们争执,背包早就被水浸湿了,护照花了,相机也坏了。最终,经过一场漫长的争吵,善良打败了邪恶,我们被拉上了船。

但是对于这艘船要去哪里完全不知道,也不知道这么大的海浪为什么要往海里走,他们给了我们两个救生衣,我的救生衣卡扣还是坏掉的。在那种状况下,人会变得特别脆弱敏感,因为这个快掉的救生衣扣,我开始想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比如我朋友如果和我一起掉进海里我朋友就能活下来,我就会葬身大海了。我们在安达曼海峡上过了整整一晚,头上蒙着一个毡布,脸上全是海水溅起留下的盐渣。那天的风浪可比我们前两天在得雷克海峡的大多了。

到了第二天早上,我们就来到了一个小岛。我至今不知道那两个男孩靠什么来导航,一望无际的大海上并没有任何别的船,也许他们是跟着天上的星星走的吧。这个岛是一个马来人原住民的岛屿,没有任何英语字牌,没有任何访客,当地人在这里过着原始部落的生活,住在质朴的高脚楼上。正好是清晨,女人们都坐在高脚楼前的吊床上喂孩子,那里的婴儿有着红色的皮肤,什么衣服都不穿。阳光透过浓密的树叶照在他们的身上,散发出一种蓬松的大自然的香气。那副画面如此圣洁和静谧,在经历了过去的一个夜晚,我真的感觉像是看到了神迹一样,特别感动。

后来我把这段经历写进了小说《誓鸟》中,可以说没有这段经历就没有这本小说,虽然说故事上其实并没有直接的关系,有关系的可能就是某个瞬间忽然触及灵魂的东西吧。

我想我喜欢旅行,是因为对那些未知事物怀有期待。无论我们怎么去做很多的攻略,无论我们怎么去熟悉和了解目的地,我们在真正抵达那里的时候,所经历和感受到的东西,都是截然不同的。我们可能会在旅途中认识非常有趣的人、我们也可能旅行中丢失了心爱的东西,或是买到收藏一生的纪念品,但这些事在旅行之前的时候,我们都不会知道。

其实阅读也是一样的。阅读是一种灵魂的旅行,当我们循着某些作家的思想轨迹,抵达书中那些可能并不存在的地方,感受到很多我们从来没有感受到的东西,那种体验是不是也是一种很大的乐趣呢?这种乐趣也带有一种未知性。如果我们在读一本书之前,已经完全知晓书中的内容,已经完全了解书里是什么样的,可能乐趣就会少很多。当然尤其是对于文学作品来说,可能更有这样的感觉。

但是不知道大家有没有这样一种体会,最近的几年,读书在变得越来越功利,有很多很多收费的课程和名家的讲书。什么叫讲书呢?就是由一些专家和作家,把书里一些精华的内容提炼出来,概括成几句话,讲给大家听。这样就节约了大家的时间,在短时间内了解一本书的重点。我自己也参加过这样的项目,讲一本人类历史学的著作。如果把那本书里一些高深的知识转化成浅显的东西,具有普及作用,当然也有意义。但我个人还是比较反对这样的方式,特别是一些文学作品。文学作品尤其是小说,其实是非常难以概括和总结的,我们必须得亲自的经历它们。

很多人都读过列夫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还有福楼拜的《包法利夫人》这两本书,如果我们去概括这两本书,就会觉得很像,用一句话总结这两本书,都是在说:出轨的女人没有好下场。但其实我们真正去阅读这两本书的时候,会发现福楼拜和托尔斯泰想表达的东西是截然不同的。如果我们不去阅读,我们怎能体会到,安娜在最后时刻走向铁轨的时候,听到好像有一个农民在敲击铁轨,那种恐怖的感觉?怎么能体会到《包法利夫人》的艾玛,最后一把一把的吃砒霜就是死不掉的那种绝望?也许在一个了不起的小说里,最打动你的是一个非常不起眼的小人物,或者是一个完全可以忽略的细节。但是他们会打动你,为什么?因为这些是和你连接的。这种连接是不可取代的,只有通过阅读才能抵达,是任何人都讲不出来的。

另外还有一种功利性,可能是我的小说写的都比较绝望,我经常要被读者问道:为什么我们要读绝望的、丧的东西?如果一个小说不能给我们带来积极的、正能量的东西,为什么要读它?

其实坦白说,当我们这样去要求艺术的时候,我们其实是在侮辱艺术。艺术是宽广的,它一定不仅仅包含那些积极向上的、或者是正能量的东西。如果我们去看西班牙的画家戈雅。他早期的画都是非常宫廷的肖像画,运用明艳的红色,很典雅甜美。但是如果我们去看戈雅晚期的作品,会惊奇的发现,画里的人物连一个准确的形象都没有,他们像一个骷髅或幽灵,在没有灯的房子里面咆哮或者呐喊。可是那是戈雅这位伟大的画家的一部分,它是艺术的一部分。我们不能只接受那些甜美的、像糖一样的、像和煦微风一样的东西,艺术里面一定包含那些下坠的、绝望的、彻底的东西。

关于怎么读书我觉得每个人都会有自己不同的方法,没有什么方法是不好的。如果让我分享我自己的方法,我希望大家能随意一些,不错过与任何一本书邂逅的缘分。有时候我们在20岁的时候,我们根本不能走进它;可能30岁遇到能读懂其中的20%;40岁的时候再读,才正好是读这本书最好的年龄。但有些书正好相反,20岁的时候遇到它,它会改变我们的一生;40岁的时候反而会觉得它很矫情。我们应该以更开放的姿态,来珍惜每一段缘分。如果一本书来到我们的生命中并且改变了我们,真的是一件非常奇妙、非常美好的事情。

再说回旅行,也许我们可以讨论一下阅读和旅行有什么样的关系?是不是在旅行中读一些书,这就是阅读和旅行的关系了。其实对我来说,很多时候我会去找那些书里提到的地方,或者是和书有关系的地方。这样我能更了解我去的这个地方,也能更了解我读的那些书。

比如说我去日本的时候,我会去一个叫越后汤泽的地方,是一个滑雪胜地,其实没有太多观光的价值。可我为什么要去哪里呢?是因为川端康成在那里写了《雪国》。那个写《雪国》的旅馆现在还在那里,从新干线开过去,就能远远的看到那个旅馆。当新干线开出隧道的时候,我就想到了《雪国》的开头—— “穿过限界的长长隧道,前面便是雪国了。”

我想当我默念着这个开头,穿过隧道的时候,心情肯定比一个观光客激动得多。那一刻,我觉得我真的走进了雪国。我住在那个旅馆里面,川端康成写书的那间屋子还在,楼下放着60年代那版黑白的电影《雪国》,在那个夜晚,我觉得我离作家很近,更深刻地了解了这部作品。

这次旅行,到智利的第一天,晚上我脱离了大部队,让我的朋友带我拜访了一所房子。我很喜欢智利的作家波拉尼奥,他虽然出生在智利,后来一直在墨西哥生活,所以他留在智利的痕迹很少。但在1973年智利政变时,他短暂留在智利期间被捕入狱,之后借住在一个诗人朋友家中。我要找的正是这个诗人朋友的住所,这个房子在一个非常偏远的街区,那天因为教皇来访,圣地亚哥全城大堵车,我朋友开车开了一个半小时才找到那个特别不起眼的房子。

寻找波拉尼奥生活的痕迹

房子的主人不在,院子里倒是有一只懒得搭理人的白猫。我跟猫玩了会儿,从门口的树上摘了几颗李子吃。我们只逗留了半小时,但在那半个小时里,我觉得和那位故去的作家离得很近。房子对面是一个老旧的公车站,估计四十年前也是现在这副模样,我就在想,1973年,波拉尼奥从公车站走回到这个房子的路上,他在想些什么呢?他会想正处于剧变的这个国家未来会是怎样的,还是他在构思一首后来根本没有发表的诗歌呢?

当然,在旅行的过程中,我也会构思一些小故事,只是随便想想,很可能不会把它写进小说。最后想分享给大家的,是这两天头脑中想过的一个小故事。

中国南极探险队 长城站

昨天去南极长城站的时候,我在和工作人员聊天,看到了一位厨师和一位胖乎乎的医生,这个故事里的主人公就是这位胖医生。这位医生是一个高材生,是一个博士,之前在医学院和医院都是非常受人钦佩的。他是一位外科医生,在南极这里主要负责处理磕碰之类的外伤。在他来了几个月之后,发现并没有需要他处理的事情,因为到处一片祥和,大家只在室内跑步机上运动,几乎不可能受伤。而且因为这里的空气太好了,人们都不会感冒的。这里其他人都有工作要做,最闲的就是这个医生,来了几个月,他胖了20斤。

有一天早上,医生推开门,发现了一只受伤的海豹。据说,海豹受伤通常是因为雄海豹争夺配偶,就把对方咬得很惨。伤口还在流血,海豹看起来很痛苦。虽然出于本能,医生想救起这只海豹,但是根据《南极公约》,他只能让这里的动物自然地生、也自然地死。但到了第二天,医生发现海豹还在那里挣扎。他非常想救海豹,除了对生命本身的珍惜,同时他也很想证明自己在这里的价值。于是在这个时候,出现了法律和伦理之间的艰难选择。我们可以设想,可能这个医生会把海豹拖到一个没人看见的角落(在岛上这样的地方可不太好找,但是假设他找到了),然后给海豹验伤敷药。海豹康复需要时间,这时候他就发现,他还需要去给海豹弄吃的。海豹吃什么呢?海豹要吃虾,但总不能在南极给它捕虾吃吧,那就更违反《南极公约》了。可能要去厨房,拿一些冻虾,看看海豹吃不吃。这样的话,医生就要和厨师去分享这个秘密了。而小厨师是一个比较刻板的人,如果他告诫医生不要去管海豹,那这个医生因该怎么办呢……

这只是一个故事的开头,大家可以帮我把它继续写下去。我相信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不同版本,也许它可以成为关于南极的《老人与海》。

最后分享给大家一个关于南极和智利的书单,这些书都出于智利非常好的作家和诗人,而这边的书是关于南极的。我觉得大家回去可以读一下,重温和智利、和南极的这段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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