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8月1日,今天,演员杨立新的60岁生日。
狮子座的「老杨」,嘻嘻。
走过一个甲子的风雨,饰演过诸多经典角色,每一个都历久弥新。
两个月前曾有机会访问他,在北京人艺的排练场,两把椅子对坐,那是他的单位,他的窝,他最亲的地方。听他讲了很多故事,说到兴致盎然时,还唱了好几段戏,悠长,余音绕梁的那种好。那天大家聊得特别开心,人艺排练场有一种磁场,人进去了就被什么吸住,挪不动窝,也不想挪窝。就觉得艺术真好,人情真好,两样东西比肩而立,真好。
后来隔了大约一个月,又有机会去采访他的儿子——青年演员杨玏,跟小杨复述起当时的场景,他笑说:「老杨又唱戏啦?一唱就停不下来吧!」是最最熟悉的那种口吻,潜台词处处都是「我就知道!」他说有时候朋友们聚会,兴致到浓处,老杨准得唱几段儿,拦也拦不住。他的「埋怨」里甜丝丝的,其实特别以父亲为傲,他知道自己是身在福中,我们都知道。
小杨记得今年春天自己30岁生日的时候在外地拍戏,他收工回房间,大概想到了工作人员会给他点儿什么意外,但完全不知道另外一扇门打开,是老杨和妈妈端着蛋糕出来了,一场「突袭」。今天老杨的生日,希望他们还是在一起的。
六十大寿,想来一定喜乐,谨以此小文致礼,希望「老杨」安康,顺遂。
演下去,唱下去,我们可爱看了,我们可爱听了。
黑白肖像摄影:HAOCHEN
(原文刊于《时尚芭莎》2017年7月刊)
采访、撰文:吕彦妮
杨立新专递出来的信念是笔直又风趣的,为人的道理、做戏的法则,有板有眼不容置疑。在这些严肃话题之外的生活细节层面,他又是丝毫没有倨傲的,平易到好像处了好几十年的街坊一般。
他来的时候迟到了一阵子,原因是路遇交通堵塞,就在剧院东边一公里处的十字路口,很严重的交通事故,他时时图文直播现场状况给拍摄场地的工作人员,语音一条跟着一条,正午盛夏,听到他的现场播报,人原本躁动,也瞬间平静下来了,笑着等他来。
他在剧院的排练场里划拉了一把椅子坐下,就像回家一样的安稳,翘起腿随手点起一根烟。一个同事从后面拍他的肩膀,佯怒「呵斥」:「排练场不许抽烟啊杨立新!」「哎哎好嘞,最后一根儿最后一根儿!」他缩缩脖子客客气气迎上话,显然是已经发生了十好几年的一场对话了,大家默契使然,还乐此不疲。同事不见外地从他烟盒里抽出一根烟,一会儿又扔给他一盒没拆封的新烟,「嚯!这个地道!」杨立新乐乐呵呵搂住。
这是他进到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做演员的第42年。
「戏」痴
1975年,杨立新考入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学员班,这是北京人艺专属的表演班,学员就住在剧院四楼,每天跟着老演员们一道生活、学习,排戏,学习和实践紧密结合,每个演员都要从参演剧目中的龙套开始演起——这是那个年代北京人艺因循多年的传统。杨立新在首都剧场的舞台上跑过的龙套包括:「《蔡文姬》里面『站着的』,《万水千山》里『跑来跑去的』,《王昭君》里边的一个小黄门儿……就是个太监……还有各种各样的军官和仆人。」
这样的龙套角色,能在台上干什么呢?
「在台上看戏。」这句回答不是玩笑,是功课。「站在台上没看老演员演戏,也壮胆儿,站得多了,再给你点儿词,你慢慢就不害怕了。」
一般的演员怎么也得经受五到十年的龙套生活,才能开始慢慢站到舞台中间,杨立新只用了三年。
1980年,剧院复排经典作品《日出》,老导演刁光覃有意用这个戏锻炼剧院的中青年演员队伍,安排老演员严敏求演陈白露,点名杨立新演方达生。两个人年龄差距20岁,却要在剧中饰演一对恋人。杨立新形容那时候的自己,「完全失控了,找不到办法,慌了。」那是看多少资料都没办法帮助到他的一种困境。
「话剧特别难就难在没有手段,不像舞蹈有音乐、有动作、有大跳、有倒踢紫金冠,您把倒踢紫金冠完成了,这人物那时候激越的情绪基本上就可以了;也不像戏曲有唱,你把这段唱唱好了,你就可以在台上有定力。话剧是,你心里要是没谱儿,你在台上连站都站不稳。」
所以最终,是什么帮了你?
「这个群体。」杨立新一点儿犹豫都没有地给出了这个回答,意指北京人艺。其次还有另外一个「帮手」,就是自己自小在北京南城长大,看过的那些戏曲。「那时候南口就有一个北京青年河北梆子剧团的剧场叫华北剧院,我在那看河北梆子、看京剧;还到北京工人俱乐部去看《沙家浜》,也到人民剧场去看戏。」
杨立新是真爱戏曲。早年在话剧《天下第一楼》里饰演一个「高级票友」,算是让他过足了戏瘾,老演员韩善续都对他赞赏有加,那个戏里他还要用小嗓起调,「每每演到这儿的时候,观众先一愣,先听一听是不是放在录音,马上判断不是录音就全场热烈鼓掌。」杨立新说起来这些,特得意。没什么好藏着掖着的,有本事在身,应该得意。所以后来剧院再排《龙须沟》,落魄的单弦艺人程疯子也是非他莫属的。
杨立新在《天下第一楼》里的扮相
《龙须沟》里的落魄鼓书艺人「程疯子」
杨立新的儿子杨玏的「发小儿」、剧院演员张万昆的女儿张嘉怡回忆说,小时候他们同住在剧院四楼的集体宿舍里,隔壁,「每天听着杨立新叔叔拉着二胡唱京剧,我所有的戏曲启蒙都是来自于他。」
前几年,杨立新和陈佩斯合作话剧《戏台》,他演一个卖包子的票友,危难之际救了场。这戏,只消看一眼就知道是杨立新喜欢的那种,果不其然,一演就是好几百场,回回排练,再上台,他都兴奋不已。
「好戏,就能让你在舞台上生活一遍又一遍,就像读一本好书,再重读,又是不一样的体会。」杨立新越说越起劲,不禁唱起了几段戏,浑厚洒脱的声音一时间铺满了整间排练场。
《戏台》可谓让杨立新过足了「戏」瘾
第三个「自我」
最近,让杨立新颇为开心的一件事情,就是他耗时多年在寻的一套完整的长篇广播剧《骆驼祥子》的录音,终于找到了,董行佶录的。广播小说非常难,难在其中人物庞杂,怎么能够指通过声音去塑造和区分,这是有意思的事,也是杨立新认为做演员必须要解决和学习的。董行佶的声音表演,极具参考价值。得到这套录音后他特别兴奋,「赶紧推给了我儿子」,杨玏入行几年,杨立新无条件支撑提携。他给儿子发信息说:「从来没有听过音乐的人,到很大了才接触音乐他唱歌会跑调,因为他没有乐感;从来没有听过好的语言作品的人,也不可能掌握语言的能力、语言的技巧,他的语言就会没有语感。作为一个演员,不能做一个没有语感的人。如果你的语言和台词做到了准确,这个表演就算完成70%了。」长长一段信息,当时远在南国拍戏的儿子收到了,第一时间给予乖顺回复。
杨玏从去年初进组,一个戏接一个戏不得空,事业之需,杨立新完全明白,但父子俩的联络一直紧密无间,遇有对一个角色甚至一场戏一个细节的不解,杨玏会马上回转头问询父亲,杨立新亦是无论白昼随时可以给予解答——父亲前半生所有关于表演的的经验和秘密,大约我们都可以在杨玏身上找到答案和显影吧。
「表演是有好多技术问题需要解决的,那些方法不掌握,你就是在瞎演。第二个层次就是这段戏怎么理解,这段戏怎么才能演好看,或者这段戏,作者写作的兴趣点在哪,应该传达给观众的兴趣点在哪,这些东西,只有有经验的演员,才能够在剧本里边看出来……」说起表演的杨立新滔滔不绝,言无不尽,慷慨到可以毫无保留。
他对戏对艺要求之严,大概可以从杨玏小时候一桩小事看得出。当年盛行台湾偶像剧,杨玏借了同学一套光盘,拿回家坐在床上正看得起劲儿,杨立新回来,瞥一眼电视问他在看什么,他努努嘴念出电视剧的名字,「老杨」二话不说把光盘从机子里拿出来,嘎巴掰成两半儿。杨玏登时傻眼,最后还重新买了一套还给同学。但也自此知道,戏,不该怎么演。
后来,我拿出见面之初他的一句话反问老杨。
「您刚才一上来就说,现在自己的表演是游刃有余的……」
「嗨,我这是瞎说,到时候你在文章里帮我拐回来啊!」他一乐,嘴边标志性的酒窝深陷下去。
戏,演了40多年,还怎么让自己更好,是横亘在他眼前永恒的话题。「不停地一再审视自己」——是杨立新的功课。他弯过手腕指向自己,「演员在台上永远有两个自我,一个是作为演员的自我,一个是被自己创作的那个人物的自我。但除此之外,我觉得还应该有一个自我,是跳出自己和人物之外的,站在一定的距离外面,一直看着那两个自我。」
杨立新一直记得20多年前,自己在上一版《茶馆》里还只是串个小角色,每每到最后一幕,没他的戏了,他都还是愿意守在侧幕条边上看于是之、蓝天野和郑榕最后的那一场戏。戏里,于是之有一句台词:「这是我的茶馆,我活我活在这,我死我死在这……」这句词是给观众一个信号,他要自杀了。然后两个老头下场,留于是之一个人,他会扔一下纸钱,转过脸拿起搭在椅背上的裤腰带,往台后走去……每一天本来应该都是一样的调度。
某一天,杨立新忽然发现,于是之扔完纸钱走过椅子,没拿裤腰带。「我心想他是忘了吗……等他走过椅子,忽然停下来,反过身来抓的裤腰带……那一下我心里忽然一激灵!忽然就觉得他演出了这个老头不想死、不忍死的痛苦……」杨立新为这个小小的改动惊异不已,至今。
「表演的精妙啊,就是妙到你说不出来,又觉得那么好!」
同理,他的「秦二爷」,也是他自己琢磨和创造出来的。这个角色在三幕《茶馆》近三个小时的演出中,只在第一幕和第三幕出现,第一幕出现时是意气风发的壮年,到第三幕时光荏苒已老态龙钟,没有台词交代这中间几十年到底在他身上发生了什么,他再跨进这件茶馆时,已经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整个第三幕,他一直颤抖着脸和身体,让人不忍。小杨每每看到这戏,都还是心里「一激灵」,他没问过父亲是怎么想的,怎么设计的,他要自己看,自己悟。
《茶馆》
某种程度上,我并不觉得演员会存在真正意义上的老去、逝去。因为他塑造的角色曾经那么真实鲜活,他的一部分生命也会永远被凿进其中,印进观者的脑海里,随着时间推进,那些深刻的东西,只会越来越清晰。好像风吹起表面的浮尘,那些真实的东西,才会一点点显现出来。
问小杨,会有使命感吗,会做下一个「秦二爷」吗。他坦坦荡荡,「不一定,说不定不是秦二爷,是王掌柜呢。」话里不妨有野心,更多则是赤诚。
老杨走过一甲子,小杨尚且正风华。有他们在,就觉得身在此间,多有庆幸。
小杨3岁时,在人艺排练场玩耍,毫不自知地把玩导演铃。老杨的同事、表演艺术家丛林老师在一旁拍摄下了这组照片。小杨说,老杨当时「特得意。」本来应该在未来写杨玏的文章时再拿出来做配图,忍不住发出来。只想说,时光啊时光……希望小杨一直如初,又灵又勇。老杨呢?一直健壮帅气如贾志国好啦!
INTERVIEW
吕彦妮:人们评价您的表演,都说很瓷实,可信。那么一些相对比较新的排演方式和观念,也许不那么足够安全的东西,您接受吗?
杨立新:我在剧院跟林兆华一块拍了不少戏了,林兆华是大的形式上的很多探索,这种探索之所以被观众接受,是因为这当中有林连昆、谭宗尧、濮存昕、梁冠华他们的坚实的现实主义表演做基础的,如果没有坚实的现实主义的表演这个大形式,话剧是没得看的,把基础和新的观念结合起来就是创新。
吕彦妮:但是在欧洲,很多舞台艺术几乎已经并不依托纯粹的「现实主义表演」了。
杨立新:客观上好看吗?(不一样……)好看吗?不要说不一样。
吕彦妮:有的好看,有的不好看,但是哪些好看的,却并不一定是基于现实主义的表演。
杨立新:那是什么?舞蹈、音乐、概念、气氛?(想象力。)那表演的人演什么呢?还得是戏剧啊,戏剧是什么?是人的行为,矛盾的构成、一个群体。我们演一个没有那么强烈的故事情节的戏那还好办,但是你只会演没有故事情节的戏,再让你演一个有故事情节的戏你还会吗?所以现实主义的表现是基础,把这个东西掌握住了,你可以尝试各种方法。演员就是扎实的、有定力的、心里有谱的、在台上是瓷实的。所以小杨拍《大丈夫》的时候,我觉得就打了一个很好的基础,他跟王志文有一段戏演得挺好的,回来特别兴奋地告诉我,说我们一条导演就说可以过了,两个人的戏很难演。我相信他就是尝到了这个甜头。
吕彦妮:小杨在外面拍戏,你最担心他什么?
杨立新:我对他还没有什么太多的担心,因为应该说,最担心就不认真,但是他挺认真的,有时候我倒是跟他说,「不要过于认真。」我就干过那种傻事。有一次拍一场车把我给撞了的戏,撞的一刹那,当然得分着拍了,有一镜头是对着地带着车轱辘,让我从车上面掉下来,让一副导演推我,你就会下意识拿手去扶地,拍了好几条过不去。最后我说你甭管了,我把手背到后头,他一推我扶都来不及,掉地下了,嘿,导演说这条真棒,我说是得棒脸都磕破了,你要是带着眼镜,就把眼睛扎了。不要过于「认真」,就是指这个。
吕彦妮:我觉得您身上完全没有那种为戏,为这份职业存在的苦,特别豁达。
杨立新:我们下的功夫不是在表面上,不用在排练场压腿,使劲踢腿一身汗,没有那样的。也有遇到创作的问题和坎儿,但没有解决不了的时候,都是可以找到方法的。比如演《天下第一楼》的时候,起初有的地方就是不准,就是不「俏」,想演「俏」的那个地方,排练过程当中就是不行,达不到。那他们都走了,我就把任宝贤留下,我说宝贤先别走,帮我把这段戏顺顺,就不停地顺,熟练了,就准确了。
吕彦妮:表演有真正的准确可言吗?
杨立新:有!演的不对你是看得出来的,演得好你也会觉很欣赏。演得不对,不用别人说,自己就会别扭。
吕彦妮:您用什么方法判断演得对不对?
杨立新:首先,你演的是剧本的内容,我过去有一个习惯,看剧院的戏,先到艺术处把剧本拿来,看完了剧本我再看戏,那样你就会发现这演员怎么演得不对了。特别有意思,有很多特别有经验的演员,他演得不对,但是他演得生龙活虎,活灵活现,很精彩,都忘了他演得不对了,你要看了剧本,就发现他不对。人物不对,行为不对,目的不对,演跑了。
吕彦妮:在剧院40多年,台上台下的看戏,有哪个场面是让您记忆犹新的?
杨立新:文革结束以后,好多院团都纷纷把毛主席和周总理的故事搬到台上去,大伙儿那时候都期待北京人艺排一出戏,咱们有这个条件,全中国第一个演毛泽东领袖形象是北京人的于是之。后来的《丹心谱》就是苏叔阳在周恩来逝世不久的三、五年过程当中创作的,写的是一个老中医的故事,郑榕主演的,其中有一段戏特别棒,就是郑榕跟胡宗温两人演的,晚上在他最痛苦的时候,周总理来了一电话,郑榕跟胡宗温俩人这「电话」打的,我就觉得他们电话那头就是周恩来在接电话,那个时候那个情绪下,对周恩来总理逝世的怀念,真的感人极了。我每次看都泪流满面,他们把这段戏演活了,让我觉得电话那头的周恩来都是活的,魅力无穷。
吕彦妮:后来再去回想,他们怎么做到的?
杨立新:他们的方法是娴熟的,所以他们怎么演怎么是,就能演活了。思想虽然不能演,但是思想可以通过外在的行为把它外化出来,这是表演的方法。需要我们对生活有深刻的理解,对生活有观察,对人生有一定的积淀,久了,就自然而然了。好像两个厨师站在那儿切菜切肉,俩人一边切一边聊着天,切完了突然间把刀往那儿一拍,就行了。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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