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叶三

不久以前，江西新闻频道播出了一则新闻：「一位六旬女士自称在某短视频上结识了靳东本人，说要嫁给靳东，理由是『靳东』已经在全网向她告白……女士在他的召唤下去了长春找他，当地派出所在她丈夫、儿子的恳求下，善意撒谎说靳东已经离开了，这位女士才不得不回家。」之后，靳东工作室发出声明，声明中表示所有「靳东」系列账号「均非本人，严厉谴责并警告这种行为……」

一个惨烈的故事。高科技，新媒体产业和粉丝文化搅合在一起，其中还涉及到真情实感。

女性追星，要求一向比男性繁复。女明星女演员之于男粉丝，只有一种功能：承担想象。从来没听过「爸爸粉」、「哥哥粉」、「姨丈粉」……男粉丝全部是男友粉，如果礼貌一点描述的话。

而女性，就不一样了。

自从网游兴起，男性大规模撤出影视界——尤其是电视剧界，开始在二次元中打江山，挥洒荷尔蒙；而在女性的欣然占领之下，男性偶像在幼态及中性的大趋势中，再依其功能进一步细分：「弟弟」、「哥哥」、「男友」、「CP」……追星主体按身份分，则有女友粉、妈粉、姐姐粉、事业粉等等。

目前来看，男明星中最吃香的形象是「弟弟」，这一类别的男明星面部线条柔和，五官细幼，呈现青春期前的无邪，甜，软，空灵。一旦他们发育长大，男性特征凸显，便被开除出弟弟界。

在女性观众的审美凝视下，整个娱乐圈弥漫着一股粉嘟嘟的、去荷尔蒙化的气息。这与电视剧女性观众的年龄层相关，同时更关乎她们的心理需求、表达欲和话语权。 

如是，这条「六旬女士与假靳东」的新闻便在悲情之余显得吊诡。它像是一个破音，极不和谐，但带来凉飕飕的现实。在这个时代，在粉圈和年轻群体之外，也有人在全身心地、真金白银地追逐着心中的偶像。只是，为什么是靳东？

靳东1976年出生，山东人。他出道很早，从中戏音乐剧专业毕业之前，已演过《东方商人》和《孙子》等电视剧。靳东的早期作品以话剧为主，也拿过电影奖项。而2015年的电视剧《伪装者》和2016年的《我的前半生》大红之时，靳东已经快四十岁了。标准的大器晚成。

张爱玲说「大部分的男子的美，是要到三十岁以后方才更为显著」；靳东便是一个例子。年轻时的靳东因为瘦，骨骼过于明显，脸部总有点按下葫芦浮起瓢的观感，算不得拔尖，经过岁月打磨和脂肪填充，终于在中年时被盘出了味道。他是标准的北方男子的长相，不带一丁点儿阴柔气，长方脸，浓眉大眼，鼻梁笔直；五官里长得最好的地方是上唇，浑厚，而轮廓线条精致如弓，造就一种微妙的平衡，使他不至于像其他浓眉大眼的男演员一样沦为农民帅。他的脑袋略大，幸而身高足够，身材也保持得相当好，各种时髦衣服都穿得。总而言之，靳东的外形与气质完美契合，是一种相当本分、相当老实的英俊。

我喜欢靳东始于《伪装者》，这一点跟我妈一样。我妈夸《伪装者》里的大哥明楼「稳当，能整事儿」，翻译过来，就是有担当。

我国谍战剧里，《伪装者》远算不上佳作，可我首先是当时装剧看的。旧上海的奢靡浪漫，革命斗争的血腥残酷，该有的倒也都有，深入我心的却是明家三兄弟一套套的三件套西装、衬衫马甲领带领结、长款风衣皮衣呢大衣，配色讲究的礼帽、皮手套和墨镜……正是我最喜欢的复古造型。配上女性角色旖旎的旗袍、皮草和连衣裙，男是男，女是女，满足了我对民国的时尚想象。看烦了腻腻歪歪的当代时装剧，《伪装者》先从造型上让我眼前一亮。

《伪装者》算男人戏，明楼明台明诚三兄弟，各有各帅，年轻姑娘迷的是王凯胡歌，而靳东扮演的明楼是三人中最复杂的角色，光身份就有三重：汪伪政府重臣、军统情报科科长「毒蛇」、中共地下党情报组组长「眼镜蛇」；在外苦心孤诣，刀口舔血，回到家中，下要抚养幼弟，上要侍奉长姐，等于是天天过着深水倒钩狼的日子。这是戏，但个种滋味，到了有老有小，每天各种角色切换的中年，多少能领略一二。明家三兄弟中，明诚没有感情戏，明台的感情戏是从偶像剧里移植过来的风花雪月。明楼与汪曼春，则是若即若离，似有还无的一条丝，最后被明楼亲手毙掉。这也是中年人才能领会的忍与舍，将其放在家国大命题中，愈发显得可哀。

看《伪装者》，激烈的、惊险的、强戏剧性的情节，都放在了明台身上，他是这部剧里的爽文部分，而明楼的戏份，是一边在各种错综复杂的关系中走钢丝，一边护着老小，挨完姐姐的大耳刮子，还要给弟弟擦屁股。看来看去就是一个字：「累」。也总是要到中年，快意恩仇的梦死了，才知道有担当是多么高贵的品质。靳东身上那股「老干部」感，讲原则讲道理到有点迂腐的劲儿，放在明楼一个双料间谍身上，沉稳倜傥之余，带出了一丝英雄主义的悲壮，这一点疲惫中的浪漫准确地击中了我。

《伪装者》之后，靳东大红，就一直在明楼的路上走了下去。他之后的角色，无论是《我的前半生》中的贺涵、《欢乐颂》中的老谭，还是《外科风云》中的庄恕……都是明楼的各种当代变种。将这些角色粗暴地概括为「霸道总裁」其实不准确，霸道总裁是属于凡尔赛文学的。电视剧中的各种靳东只是略高于现实世界的、备份服务器一样的存在，他是一个问题解决者，大树一样护着妇孺在阴凉里安居乐业，时不时讲点儿思想政治课。他是触底反弹的那个「底」，似乎充当了一个踏板或台阶，他也是心甘情愿的。 

女作家亦舒说，她对理想对象的幻想，是「死在他怀里，由他亲手办理后事」。这不乏矫情的幻想放在靳东身上特别合适，电视剧中的他总是那么周到踏实，要一奉十，我相信，如果请他为我办一场追悼会，他是能将花圈和骨灰盒都安排得明明白白的。

最有趣的是，《伪装者》的明楼实际上利用了汪曼春对他的爱情，而《我的前半生》中的贺涵则在一对女性好友间犹疑不决，最终移情别恋。但在当下对剧集角色道德水准要求甚高的舆论氛围中，这些角色并未受到多少苛责。相映成趣的是，《我的前半生》中扮演「女小三」的吴越则在微博上被骂得狗血喷头。

从角色出发继而到达演员本人。我们对明星的迷恋总是如此。靳东具有无可指摘的好口碑，据说还很有经济头脑，他自己在访谈里说，早在《伪装者》大红之前，他的生活早已毫无问题。他没开太多的社交媒体账号，曝光度适中，保持着他这个年龄和段位应有的持重。

靳东本人身上最大的槽点，可能是爱装有文化。但好像，也是无伤大雅的槽点，那些古装现代诗体的微博，「诺贝尔数学奖」的段子和凭空捏造的名人名言，无不具有一种老干部摄影学会式的笨拙，为观众提供了智识上的优越。

当立过「国民女婿」人设的中年男星一个个倒在各自的私生活中，靳东成了丈母娘心目中最理想的女婿，有能力，有担当，稳重，土一点儿正是有安全感的表示，让人放心。而对于那些还没真正当上丈母娘的女性观众而言，靳东的外形和气质，是完全可以与之谈爱的。这也就是为什么，在而今的鲜肉为王的娱乐圈，靳东始终是收视保证——他有广大的、沉默的大龄女性观众作为收视基本盘。

就像现实生活中老年女性的情与爱一直处于尴尬境地，当下，我国的影视剧为大龄女性观众所提供的合格偶像实在不多。大量的同质化的年轻偶像聚集在三十五岁以下，数量不低的「老戏骨」处于六十岁左右——过了这个岁数，就是德艺双馨的安全地带了。而二者中间，危机重重，布满油腻，是男人们需要熬过去的一段年龄。这个年龄段的男演员，除了现实主义的正剧，形象气质在其他类别中（仙侠、穿越、玄幻、甜宠）都少有用武之地。

向上追溯，在我国现实主义正剧的黄金时代，曾有过多姿多彩的成年男性形象。当年《渴望》热播，李雪健饰演的宋大成和孙松饰演的王沪生同时大红，而后者收获了全国女性观众多少的爱恨交织——「我妈喜欢」和「我喜欢」两厢对照，由生活本身做出了不由自主的选择。

随着电视剧集类型的多样化，具有国民度的男演员也一代代出现。上世纪九十年代，陈道明自《末代皇帝》和《围城》出道，在之后的一系列帝王剧中达到顶峰。与之相似的是唐国强。扮演帝王、老一辈国家领导人和革命家，彻底改变了他「奶油小生」的尴尬境遇。

而后商品大潮来袭，《来来往往》中的濮存昕成为承上启下的第一代精英男偶像，可视为靳东的前身。曾经一度，电视里充斥着各种由他代言的商务电子用品和职业男装。

进入新世纪之后，电视剧的受众和审美口味迅速年轻化。成年男性纷纷涌入军旅剧，如演而优则导的柳云龙。《暗算》拍得哪儿都好，就是镜头一到柳云龙，景别就得往回拉一格，一屏幕他的浓眉大眼，以满足直男的自我展示欲望。这类剧集仍是男性向的。而后，大女主戏兴起，女性观众在这些剧里满足自身对于世俗成功的欲望，而在情感寄托方面，则越来越趋于保守，呈现出一种自给自足、漠视甚至摒弃成年男性形象的态势。

当下，我们很难在影视作品中看到合格的男人。仙侠剧里吃风屙烟的仙与侠属于清风明月，宫斗剧里的皇上阿玛属于皇后妃子，青春偶像中里的偶像只属于青春，而在大女主剧崛起的今日，大部分现实主义剧中的男性都只能属于「肇事司机」。那些男性离我们很远，或者又太近，要么太虚幻，要么又太真实。

再退上几步，我还能喜欢谁呢。我不算老，但早已不再年轻。肖恩康纳利死了。看着我长大的刘德华梁朝伟也已经老了，而且，他们毕竟来自另一种文化，我跟他们不亲，吃不到一口锅里去。上一辈的唐国强、陈道明等人已荣登表演艺术家宝殿，高远得难以触及。四十多岁的男演员中，刘烨和秦昊文艺得令人担忧，佟大为和陆毅虽已成家，但看上去仍然稚气未脱；姜文姜武兄弟荷尔蒙过剩，难以接近；孙红雷和邓超则在综艺节目中祛掉了最后一点庄重……

于是，是靳东，他就是这么一个明星，喜欢他的人不会疯狂到那些流量粉丝的程度，不喜欢他的，也不至于深恶痛绝，看到他就要转过头去。这也是为什么，当我看到新闻中假靳东的聊天记录，口口声声的「弟弟」，一股酸楚油然浮上心头。

因为他是她们从未得到过的、理想中的父亲、兄长和丈夫。对真实生活的失望而又不死心，使得广大女性观众——特别是中老年女性观众——对靳东百看不厌。因为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对于我们虚幻而无的放矢的情与爱，靳东就是当下最体面的寄托。

图源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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