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流给80、90后最大的暴击是什么？

是在香港影视业式微三十年后，有人在抖音、快手，或其他意外的地方，猝不及防发现了曾经绝代风华的某个名字。

至少，对大部分爱过港片的人而言，当看到“陈慧珊”突然出现在深圳某青少儿英语教育机构的特约主讲名单里时，内心还是一咯噔——

当年的TVB四大花旦之一陈慧珊，怎么站上三尺讲台教英文了？

从大明星到老师，怎么看都有点“虎落平阳”。

尤其是对比内娱某些明星“日薪208万”的收入，昔日港片女神“下海”，去赚真正的辛苦钱（劳动人民永远值得敬佩），网友们普遍有一种微妙的怅然。

好像一段白月光平白掉落在地上，或是仿佛与初恋女友重逢却第一眼窥见她的落魄。

但…… 峰回路转的是：

在陈慧珊于该培训机构任职的2012-2017年里，她的履历上，并没有“演员”这一项，只有美国波士顿学院和香港大学英语系在读博士、TVB英文台主持人……等等经历。

这学历和能力，叫人忍不住倒吸一口气。

“花旦沦落”这样的词，哪能用在陈慧珊身上？

明明是斜杠女神。

有硬本领的陈慧珊，走出演艺圈仍旧在发光。她本人的生活，完全不输过去在电视剧中所饰演的那些职场精英，是更活生生的，一个不管顺逆境都值得被欣赏的女性。

陈慧珊身上的知性美是相当外露的，瘦削的瓜子脸，利落的五官线条，不饰浓妆，一眉一目似刀剑，眼波流转时有极强的智力感。

她的仪态十分优雅，但一旦给出一个笑，就能立刻展现出邻家姐姐的温和娇俏，在迥然不同的气质情绪对冲中，产生特属于女明星的美貌冲击力。

即使在当年百花争艳的香港美人圈，陈慧珊的美貌也是稀缺性的。

很多80、90后观众认识陈慧珊，是从法医聂宝言开始的。

当今天一堆打着女性旗号的假职场·真恋爱剧大行其道时，无数人想起1997年的港剧《鉴证实录》，这个真正的女性职场剧鼻祖。

陈慧珊所饰演的聂宝言，是剧中最为出彩的角色之一。

身为重案组法医的聂宝言，一头利落干练的中长直发，简单的无滤镜妆容，搭配硬朗的金丝边眼镜，一身笔挺的黑色制服，不畏人言，不吐只字废话，撩起警戒线，开始还死者以真相。

“欣赏聂宝言”，是当时的一股风潮。

现在想想好难得，20多年前的港片就已经懂得这个道理：

发自内心地欣赏一个与自己平等的职场女性，真的是比单纯浓烈的情爱，更值得庆祝的一件事。

我不敢说《鉴证实录》完全是教会观众欣赏女性的一部剧，但演员陈慧珊本人，无疑为这件事作出了贡献。

“成为像聂宝言一样的女性”，也是当时的许多女性观众心中有别于爱情与粉红泡泡以外的梦。

不少女孩在陈慧珊饰演的聂宝言身上看到了当代女性的另一种可能性：不管是爱情还是事业，女孩都可以不止真善美、还可以保持独立与理性。

当然，坐定陈慧珊荧幕“职场女王”宝位的角色，并不止聂宝言。

《妙手仁心》里看似游戏人生实则潇洒独立的律师江新月，《冲上云霄》的乐以珊，长达100多集的《创世纪》里的骄矜而独立自信的人间清醒霍希贤，都散发着程度各不同的理智与知性魅力。

在《创世纪》中，陈慧珊饰演的霍希贤毫不掩饰对叶荣添的欣赏，但从不会为爱情迷失自我。

叶荣添消失后再见霍希贤时，她按捺住内心的苦涩与激动，仍然冷静平和地说出了那一句：“我明白，大家还是朋友。”

她仍旧是女人，但姿态并不天然低于男性，也不作任何征服男性的试探。她有一切作为女人的柔美和性感，也有平等、睿智、梦想和克制。

陈慧珊的大多数角色，都好像舒婷诗句中的一棵木棉，站在另一棵橡树的身边。

“我们分担寒潮、风雷、霹雳，我们共享雾霭、流岚、虹霓。仿佛永远分离，却又终身相依。”

反观我们今天的职场剧，对爱情的刻画经常是失真的。

经常有一心扑在事业上的干练女性，在面对爱情时瞬时变成白纸，编剧玩一些一见钟情的戏码，让成年女性表现出中学生那般的不谙世事，和滞缓于年龄的单纯，近乎是呆傻。

难免我们今天忍不住要嘲笑职场恋爱剧的幼稚，因为我们二十年前就已经看过真正好的。

也所以，我们在二十年后仍旧惊叹、怀念岁月滤镜中的那一位戴金丝边眼镜的师姐陈慧珊。

当然，即使是高光时期的聂宝言，她身上自信、睿智而知性的气质并不只属于角色，其中大部分来源于背后饰演者陈慧珊本身。

那时的陈慧珊才26岁，却已经由内至外散发着一股嵌在骨子里的冷静与知性美。

成长历程与人生经历塑造了她的独特气质。

19岁考入波士顿大学新闻系，23岁进入TVB明珠台做主持、编导与记者，97年被无线剧集监制邓特希发现，出演了首部影视剧《壹号皇庭Ⅴ》中的女律师，就此成为演员。

工作上，影、视、歌、编导、主持人多栖发展的经历，赋予陈慧珊一股贯穿各行各专业的包容气度，戏里戏外，似乎她都能临危不乱地去找到属于自己的那块宁静天地。

但伴随着TVB的走弱，港片走下神坛，女明星陈慧珊的事业也开始下坡。

聂宝言、江新月、乐以珊等角色过后，陈慧珊经历了一段事业冷淡期，拍了些不咸不淡的剧，又因为身体状况、情感婚姻上的波折，对她的事业前景设下了一系列挑战与阻碍，她开始慢慢淡出荧幕。

个人气度再宽阔，在时代面前也是渺小的，难敌气候对命运的摆弄，但一个人的生命质感，也正在应对逆境中展现。

荧幕之外，陈慧珊去做了什么？

41岁到港大念完英文硕士，45岁这年，她拿下了教育学博士学位。后来，就是大家所看到的，她走入教育领域做了几年英文教师，“为该培训机构做出了杰出贡献”。

走出黄金年代，走出荧幕，陈慧珊依然是那个当年令无数女孩向往的职业女王，依然深深吸引、感染着人。

这些年，不少老牌港星转就他行的消息，总能在公共讨论领域激起一片唏嘘。

人们感叹那些明星的命运，有如叹息一颗星星落入凡尘。

但其实，这里面是有误区的。

一直以来，人们对明星艺人的认知，多少建立在某种想象之上。

尤其是随着偶像行业发展、粉丝经济方兴未艾，天价片酬、一夜成名等传说，在社会的普遍认知中，成为一个明星几乎等同于享受无限荣光。这也是当下许多青少年揣着星梦、挤破头进演艺圈的重要原因之一。

但这一逻辑并不适用于早年港星。

早年的TVB是强度最大的港剧生产工场，为保证不断产出新剧，上世纪八九十年代，TVB每年产出的自制剧超过500集，每日必须拍摄1.4集以上。

因此，TVB艺人拍戏犹如“做苦力”。

时间上必然是日夜兼程，通常是早外景、晚内景即“一日两组”，意思是用尽一天的24小时。

当年还是小生的周润发、梁朝伟、刘德华、古天乐等人，都曾为“一日两组”付出过健康代价。古天乐未成名时拍《神雕侠侣》，一连三个月日夜轧剧，终于体力不支，发烧至40℃，暂停去打针，打完后要立马回来，因为整个剧组在等他继续拍。

拍戏累，或许是每一个敬业演员共通的状态。

但在TVB，再累也赚不到天价片酬，甚至大概率是“酬不符劳”。

1996年的TVB版《西游记》创收2个亿，主演“孙悟空”张卫健却只拿到7万片酬。第二次拍《西游记》时，张卫健希望公司给自己加点钱，谁料TVB高层直接换掉了张卫健，改让陈浩民来演孙悟空。

我们熟知的TVB艺人在当年大都采取包薪制，一笔固定年薪，全年任用，常常占据香港娱闻的头条的知名艺人，与同等级内地电视艺人一比，就寒碜自见了。

比如，2010年左右，内地电视圈一线男星孙红雷身价约为30万人民币一集，几乎同时期香港网络流传的TVB一线艺人价目表中，佘诗曼、陈豪等明星能拿到的不过是7到8万港元。

而更多普通演员，薪酬抽去TVB的提成、税收，最后到自己手里的，的确经常与一个香港白领相差不多。

▲2011年前后香港网络流传的艺人价目表。这一价目表并未得到官方核实，但佘诗曼接受媒体采访时表示：2011年前后在大陆拍三部戏的片酬超过过去在TVB近十年的总和

等、熬和忍，是香港影视业黄金时代背后的底色。

而即使在黄金年代的香港名演员们，也大是“街坊巨星”，离我们如今所理解的明星前簇后拥、香车宝马的生活大有不同。

梁朝伟和刘德华最出名的时候也被称为是伟仔、华仔，好像是街角随处可见的香港青年。

周润发被叫做发哥，既买菜又坐地铁，大明星的B面完全只是普通人的生活。

当年的港星与现在的流量明星最大的不同点就在于，他们那一代演员并不是活在流量与资本的真空保护中的。

最累的时候，他们没有享受“大牌”照顾，最红的时候也不过是朝登头条、夕熬夜拍戏，少有“高人一等”的待遇和意识，这也使得他们不论在戏里戏外都呈现出更贴地、亲民的气质。

当然，在行业低谷时，让这样的人放下身段、回归生活，其实是更顺理成章的事。

所以，与其说上世纪末的香江影视业群星璀璨，不如说香港当年有着一群敬业又迷人的影视业职员。

香港影视式微之后，大部分香港演员们并没有太多积蓄，更没有像今天大陆的明星一般的“经济头脑”，工作室遍地开花，投资各行各业。

他们只能随波逐流鸟兽散，有人离开影视业去往其他行业再寻饭碗，有人北上来大陆寻找机会。

陈慧珊是前者，离开影视业、拥抱其他的生活；

而同为TVB花旦的佘诗曼，则是后者，内地有市场，那就北上，手中持技，心中怀艺，有路就去试一试。

佘诗曼早在2011年就以自由身攻入内地市场，凭《审死官》《带刀女捕快》和《建元风云》几部影视剧，累计拿到接近2000万元的片酬，几乎超过了她在TVB近十年的片酬总和。

完全不同的选择，自有各自的因，也有各自的果。回归平凡未尝不稳定踏实，继续娱乐圈打拼也算顺理成章。

总之，两条路上都有人走。

但单从收入来看，来大陆发展已经是香港艺人一个比较良性的选择。

罗嘉良是TVB首位获得三届视帝的人，他曾感慨：“薪水少、睡眠少、工作强度大，我在TVB17年，都是这样过来的。在内地拍剧，演员的休息时间很有保障，都是在合同中有注明的，所以我拍戏时很精神！”

“石榴姐”苑琼丹就曾在今年3月接受节目《人生马拉松》访问时，表达自己对香港与大陆艺人生存境况的不同看法：

“香港演艺行业同大陆好不同，大陆可以一步登天，香港就难。我有个朋友，他一向不是太红，当年一部片酬得20万元，拍4个月收20万……他一部戏红了之后，下一部就收1200万元，这就是一步登天的境界。”

曾拿下TVB三届视帝的黎耀祥也有类似感慨：“在香港发展有限，在内地发展无限”。

大部分的香港演员来内地之后，未尝有多红火、演过多少知名角色，但即使不成功，也大多不贫穷。

比如罗嘉良、麦家琪，他们早早就开始悄无声息地在内地接商演，他们的一次出场费，未必低于在香港拍戏半年的片酬。

但知名老演员们再一次踏入河流，自然是要应对风险的。

最近的一次是今年6月，中国台湾老演员张晨光在抖音直播带货，被网友吐槽“晚节不保”，他曾多次在电视剧中饰演皇帝、老板，如今却在柔光滤镜的手机小屏幕里忍不住溢出泪来。

老戏骨的眼泪里，有委屈，有不解。

有网友为他叫屈，“凭自己的能力直播，赚自己的钱，有什么值得批评的？”

但也有另外一层怀疑：当这个圈子里几乎所有人都赚起直播的热钱来，好看的影视作品却越来越少有看到，这是谁的错？

必然不该去苛责某一个演员。

但是这一份批评只要在，就难免落到地上来——谁来承接呢？这大而无当的无果问责，必然只能回落到空洞的娱乐麻醉中。

有人投入新的影视狂欢，有人缅怀旧人的光荣。

陈慧珊的事情所激发我们的，只不过是这样的大环境中，一份集体的回忆，对香港影业的唏嘘缅怀。

我们自以为从陈慧珊身上看到了香港影业的走向、和窥见了香港影人的生命力一角。但实际上，它并没有真的那么宏大，反而终究要落到个人身上，落到陈慧珊本人的感受中。

应对生活中难以避免的顺境和逆境时，陈慧珊仍旧把控着自己的人生吗？

用陈慧珊自己的话来给这篇文章结尾吧：

“将来女儿看到这些报道后，我都可以解释给她知道，世界就是这样，有很多事情自己控制不到的时候，首先控制自己，有智慧自然有能力去控制自己，有智慧自然懂得去分辨真假。”

我还是很欣赏她，陈慧珊。

作者 | 陈潇

编辑 | 季洁

排版 | 文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