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大卫 图 / 黄欢
张彻下过定论,香港男星称得上“最红”的,20年间惟王羽、姜大卫、李小龙、成龙、周润发五人而已;亦舒在专栏里写:姜大卫的一举一动——几点起床、爱吃什么雪糕、一个月剪几次头发,全香港知道得清清楚楚;从1968到1971年,关于他的稿件起码有百万字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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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岁的资深演员姜大卫打开门,对记者比了个“请”的手势。他着格子衫和修身西裤,身形好似二十来岁在张彻电影里那般利落。2017年底播出的TVB剧《夸世代》里,他亲自打擂台,躺在地上,脚一蹬,便跃将起来。
拍打戏,是姜大卫这辈子最擅长的事。40年前,张彻拍《金燕子》,寻找替身时发现了这位跟着刘家良、唐佳做武师的身手灵活的青年,又得知他是故交严化之子,看他“以性命相搏,心生恻然”,劝其签约邵氏做演员。姜大卫自陈那时不学无术,“自己衡量衡量自己,想想充其量爬到个二三流武师的地位,已经很不得了。”但三部配角戏(《死角》《插翅虎》《铁手无情》)后,他就当了主角,三年后凭借《报仇》中的关小楼一角拿了亚洲影展影帝,成为70年代的“超级巨星”。
姜大卫凭借《报仇》当选亚洲影展影帝
名利来得不费功夫。张彻曾说,“姜大卫当年的身手好,众所周知,弹床功夫冠一时,但他实在全未刻苦锻炼,即做武师时也如此,全仗天赋,聪明灵活,学什么都一上手就会、就好。”
狄龙和姜大卫同框的第一部戏,是在《独臂刀王》(1969)里跑龙套。狄龙开场在小树林里喊:“这位小姐快回去,这不是你来的地方!”然后被飞镖钉死。这句对白狄龙在家练了上万次,但现场讲出来,“满场大笑,因为实在很烂。”姜大卫不紧张,“电影是每天一个镜头一个镜头拍的,干嘛记这么多,我宁愿出去玩呢。”他嘴角向上一勾。
“这点是上天帮的,我学得很快,到现在很多东西也是现学现做。”姜大卫说。明天拍戏,今天看看,不必死背,到现场一对稿就OK。两个月前,马浚伟邀他演舞台剧《偶然·徐志摩》,现场不可NG,也没掉链子。
演技呢?在外人口中更像从天而降。亦舒在文章里写他“一分钟前还在与人家打吃吃,一分钟后就过去站在麦克风前面,念对白做表情,什么都可以,不用培养情绪,也不用试戏,更加相当少需要重拍。导演很喜欢他,大家都很喜欢他。因为他活泼,因为他聪明”。
70年代初,姜大卫在《保镖与我》一文里写:“演别人嘛,演戏就是演戏,加点‘帅’的小动作,夸张夸张表情,揣摩一下别人的心情、意境,把自己融进去就是了。”
现在成了晚辈眼里的宗师,他一年保持三部戏左右的工作量,还是要打。秉承年轻时的态度,爬高跌低、不要替身。“我是这一行出家的,如果今天所有的戏都是替身的话,那观众会说一句我自己受不了的话——姜大卫不能打了。”
姜大卫(左)与狄龙
9月1日下午,姜大卫即将现身香港影展上海站开幕式。提前一小时,影厅门口的红毯前已围了一小群影迷,多是青年男女。“姜大卫!有姜大卫!”一个男生一边往前挤,一边打开宣传册,检查嘉宾名单。
姜大卫在二十出头的年纪便得众星捧月的待遇。48年前,18岁的叶倩文从加拿大返台,第一次看中文片就是姜大卫主演的《十三太保》。她立刻视姜大卫为偶像,偷偷给他写信。一次姜大卫回港,朋友知悉后打电话通知叶倩文,她即刻冲往机场,高高站在外婆卖特产的柜台上注视姜大卫同狄龙经过,“真是好开心!”
也是那年,初中生李碧华把零用钱花在戏票上,常于娱乐、京华等戏院梭巡,狂看张彻武侠片。一回,李碧华看了《报仇》,姜大卫饰演的京剧武生关小楼在暗夜里从一行石阶噔噔噔跑下,明知会赔上自己的命,也要为兄报仇,这一幕她记住了很多年,数年后,因缘巧合,《霸王别姬》里也出现了武生段小楼。
亦舒回忆起《报仇》里的姜大卫,“当年的姿采空前绝后,一切都美极。”她抱怨要给周刊明星稿填版面,又提:“写明星不是不能写,看写的是什么人,当年的姜大卫、林青霞,都是空前绝后人物,写写也值得。至于容惠雯、郑少秋、薰妮……这些不必了吧。”
2009年TVB节目巡礼上,鲍起静主动说起记忆中的姜大卫:“他骑在一匹马上,哗,真是我的白马王子。我那时便有这个感觉,那时就喜欢了他。”
张彻麾下共有六代弟子,大多身量修长,在影片中露出“铁板般的肌肉”。第二代弟子姜大卫不高不壮,是当时香港审美的例外。有朋友给张彻放话,“如果姜大卫能红,我从邵氏爬到尖沙咀!”张彻看重姜是“扮冷人才”,在时装古装间游刃自如,“材便在此,何待远求?”力排众议用之。有影迷说姜大卫的胸膛“没有立体感”,有辩护者坚称姜大卫其实很壮。“他们说姜大卫太瘦,姜大卫头发太长,姜大卫太不羁,姜大卫不像一座山那么高。姜大卫不开心,他说:我不知道做演员是有规定的尺码。”亦舒调侃到位。
陈可辛说,张彻的主角是“完全的流行偶像派”,其中他最喜欢姜大卫。张彻清楚,“荷里活要捧新人,常在第一部片里让他死(通常是用在男角身上),使观众一下就激动情感。”小时候姜大卫与哥哥秦沛常穿着大人衣服当古装,学京戏里的人走台步。一次秦沛吓唬他:“咱们别学古人了,古时候的人都死啦,我们一学,不都成了死人了吗?”姜大卫吓得腿软,赶紧脱了衣服,哇哇大哭。不想进了电影圈,“几乎天天‘死’好几次。”乐天派的游侠儿自己掉进圈套,少不得一死;关小楼为兄报仇,几次险象环生,最终倒在血泊中;骆逸为了爱情牺牲小我,还是一死。
《报仇》(1970)
难逃一死的结局升华了他戏中忧郁的冷感和文艺的浪子气息,并成为了他的“人设”。亦舒过了十年再看张彻旧片,发现技巧陈旧、布景粗糙、招数老套,可姜大卫式的秀气与郁气在《报仇》《保镖》这些暧昧浪漫的影片中展现淋漓。看到他那张哀愁的脸,“即使在电影里砍杀了好几十个人,观众还是相信,他有不得已的地方。”武侠小说家温瑞安曾在自己的论坛回复粉丝留言:“在演技我最推崇秦沛,在导技尔冬升可取;但在气质上,姜大卫最胜,尤其在阿尊年少时。”作家潘柳黛第一次在夜市摊上见姜大卫,忍不住看看这位报上的风头人物凭什么获得张彻的青睐。然后姜大卫冲她一笑:“他的嘴角微微翘起,他的眼睛显得更小。微翘的嘴角,带着自信,小小的眼睛,却又充满了迷惘与憧惑。那是一对表情非常复杂的眼睛,可能连他自己也不知道,但那表情却表现了他的心意。”
张彻下过定论,香港男星称得上“最红”的,20年间惟王羽、姜大卫、李小龙、成龙、周润发五人而已。他记得,姜大卫每天都从公司宣传部门捧回厚厚一叠影迷信。亦舒在专栏里写姜大卫的一举一动——几点起床、爱吃什么雪糕、一个月剪几次头发,全香港知道得清清楚楚。从1968到1971年,关于他的稿件起码有百万字以上。媒体老说姜大卫女友多,虽然姜大卫1974年便与演员李琳琳结婚,但“每逢David与一个女孩子打个招呼,新闻就来了。不管有没有照片,有没有真凭实据,反正账一定算在他头上。忽然这个女孩子结婚了,他们就说:看,影帝抛弃了她!”
某天拍戏收工后,姜大卫听到了得影帝的喜讯,觉得不可信,懵懵懂懂地睡去。第二天,有人叫醒他,塞了一堆报纸,“模模糊糊的,算是证明了昨天的消息并没错,可是当时我因为头一天拍戏实在太累了,所以报纸还没看完,又睡着了。”
潘柳黛又去看他,他还是穿着布衬衫、牛仔裤。邵氏在香港一家独大,清水湾影城如同桃花源,隔开了外面的真实世界。导演、摄影、武师、编剧,永远是原班人马。一伙人每天嘻嘻哈哈地拍戏、聊天,张彻太太做饭大家一起吃,姜大卫每天工作10小时还是神采飞扬,戏里与他频频花开并蒂的狄龙还是形影不离的玩伴。狄龙穿红衣牛仔裤骑摩托,姜大卫穿蓝衣牛仔裤坐后头,“好漂亮的一对啊,看见的人都说。”
“你爱说不说,我做回我的本分嘛,我照样每天收工去打球,晚上夜总会喝酒,一桌、两桌,喝完酒第二天拍戏。那时候的报纸都是正面的,也没有说你去喝酒了,也没有狗仔队(跟踪)——那时哪里有电话?拍照还要回家拿照相机呢。没有说我是明星、我是影帝,就躲在家里,那不要活啦!”姜大卫笑着说。
《新独臂刀》(1971)
姜大卫曾买下《死角》中的老爷车,与骑摩托的狄龙作飞车比赛。作家西西70年代替《香港影画》采访姜大卫,心有余悸:“年轻的姜大卫很俊朗,一双眉可以用尺量……一次他载我和亦舒出九龙,驾一辆跑车从邵氏片场出来,一路飞驰,我连惊也来不及,就飞到了,他还问我怕不怕?”
演艺道路上,姜大卫也猛踩油门,迅速到达巅峰(像张彻的电影一样,开篇就把情绪推到最高点),继而缓缓下坡,由最红小生变成了耐心的导演、和蔼的金牌绿叶。
张彻在姜大卫做导演后仍觉得他心理上“懒”,“争取是要用很大心力的,也未必成功,不成功还要花更大的心力来坚持,是十分辛苦的一件事”,而姜大卫懒得争取。
师友的评价指向他全方位的懒惰。邵氏时代,拍戏“永远是打,没有什么改变,这么多年,顶多是这个笑、那个不笑”,姜大卫说。
张彻是个专制的导演。年轻的姜大卫也说一不二,在片场,觉得哪里不对就不拍了,等老板来。“太多次了。就觉得我什么都对,我拍这么多武打片、武侠片,我是谁啊,怎么会错呢?一定对的嘛。”
张彻鼓励弟子们做导演,教导说,不能脱离既有的成功,要导武侠片,“观众买票进来看就要看你打,就要看你摔,就要看你白衣服全部满身血嘛。你改变了,我为什么花钱看你?”这一次姜大卫自己转了方向盘:“我的武侠片怎么能拍得过你呢?我一定要改变,我要拍部时装片。”于是拍了处女作《吸毒者》(1974)。“里面想说社会的问题,以为我自己很对,不卖钱,怪人怪事。关键那时候观众还是喜欢看武侠片。”
他又拍《猫头鹰》(1981),以喜剧的方式解构武侠,香港电影研究者、制片人魏君子评价,这是部优秀的反类型片,堪称香港电影中最早的无厘头之作(那时,刘镇伟还在财务公司里当会计),体现了姜大卫作为导演对于题材的敏锐和超前。可票房又惨败,“这一行不是跟外边做生意一样,说一就是一嘛,我们说一并不代表是一。所以才会变成我自己(的想法)不一定对。我需要改变了。不可以这样,到第二部戏又不卖钱,那第三部戏也不找你了,就很麻烦,麻烦得不得了,已经少一个老板、少一个导演了。”
这一年,姜大卫离开邵氏,投身新艺城,迅速催熟。从前,公司把演戏以外的一切都安排妥当,出走后,他发现所有事情都变了。新艺城时兴集体创作,一部戏怎么走,由黄百鸣、麦嘉、石天、曾志伟、泰迪·罗宾等七人共同决定。“很多事情不是我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不是说我把以前的东西带出来就行了,完全不一样。不是一个人的想法完全对,一定是集体的,七个人有四个人说对才对。这个改变把我这个人都改变了。原来拍戏是这样子多姿多彩。我如果没有离开邵氏,大概已经离开这行了,没有那个动力了。”
作为导演,他与师父张彻在脾性上彻底分道扬镳。张彻脾气大,大弟子王羽回忆,拍完《独臂刀》后张彻成了顶级大导,副导演被骂得换了七八个,后来差点找不到人。而合作者都夸姜大卫脾气好。
演员吴耀汉拍完《不是冤家不聚头》后与姜大卫非常投契,毫不犹豫就答应了下一部《美男子》的演出。“姜大卫是一个很体谅演员的导演,而且准备工作也很足够,所以片拍得快,演员又舒服。”吴耀汉说。
刘家良指导姜大卫打螳螂拳
1987年,萧芳芳凭《不是冤家不聚头》夺得金像奖影后,其实在拍摄初期,她与导演姜大卫在表演方法上颇有分歧。姜大卫慢条斯理,让工作人员将已拍好的片段冲印,放映给萧芳芳看,终于说服萧芳芳同意他的演法。
导演李仁港说,姜大卫是第一个找他拍戏的人。他拍《九阴真经》(1993)时,想在镜头语言上突破武侠片的窠臼,提出用手摇镜头拍大侠打斗,“拍出来好像是新闻片,感觉很真实。”姜大卫疑惑,会不会太碎了,不好看?李仁港把自己拍《王重阳》的剪辑片段放出来,说服了姜大卫。后来《94独臂刀之情》筹备期,姜大卫特意提出找李仁港来拍。李拒绝了,“因为那个时候可能在一些导演譬如说许鞍华身上看到,当个导演很无奈。但姜大卫还特别给我辅导,他说,‘应该是这样子,你往后做也好不做也好,反正做过,就当感受一下。’”
作家简而清的评价很精当:姜大卫的个性已由悍鸷转为温和。
《94独臂刀之情》(1994)
姜大卫视自己为武行出身,而非明星,一直没有架子。2012年,魏君子策划撰写一本纪念张彻逝世10周年的书,在香港一家酒店约了姜大卫和郭追访谈。魏君子走错地点,和郭追聊了一小时,再拿起手机,才发现姜大卫在酒店另一头的咖啡厅等了他一小时,打来好几个电话。解释误会后,姜大卫又爽快地另约了时间。记者再向姜大卫提起这件事,他直说:“真的忘了,年纪大了,什么都忘了。”
但要说成名、拿奖对姜大卫生活方式没有影响,也不全对。大家本来同吃一锅饭,姜大卫成影帝之后,有人避开,有人贴过来。“两种人,一种是‘你干什么跟我一起吃,可怜我?’另外一种是‘哎呀,你跟我一起吃一碗饭?’已经不是以前那种,说‘吃饭!’‘好!’已经没有这种感觉了,也是在这行里面学到的。”
“有什么要紧?我做回我自己,顶多是来找你,结果找不到。到现在我都无所谓,没有觉得说你为什么不找我,没有。想起来我会找你,找你多了我也不会再去找你,不会因为别的,是怕我烦到你了。”
没人知道姜大卫如何蜕化成另一种性格,很多年后只是一句“这一行改变了我”。
过去几十年,姜大卫给外界留下了爱玩、直率的印象。拍《保镖》期间,有一个多月的外景期,空闲时,他就和狄龙搞“小型赛马会”,俩人各骑各的马,在上水的山坡上、公路边大跑特跑。
亦舒说,姜大卫的好处和武侠片一样,“他好干脆,不会伪装。不稀罕太多的事情,说他想说的东西。无疑有点出错,但是装成十全十美的样子,一定是更恐怖的。都1971年了,大家都需要一点有真实感的东西、愉快的东西。”张彻曾叹气:姜大卫有话便说,孩子气太重,不知道几时才会灵精起来。
姜大卫本名姜伟年。两岁时随家人来到香港,但两年后父亲就患癌症去世,留下一屁股债。5岁那年,母亲红薇嫁给艺人尔光,又有了弟弟尔冬升。为了生计,他小小年纪就拍儿童戏,岳枫导演给了他“姜大卫”这个后来响当当的艺名。他叛逆得紧,小学、中学各留级一次,为逃避读书离家出走,被秦沛在街上逮到;17岁辍学,做过写字楼后生、古董店店员,后又无所事事闲荡。秦沛实在看不惯,才介绍他到自己出演的《圣保罗炮艇》里做武师。后来在张彻的影像中,他往往扮演阴郁侠客,清秀苦涩的脸上写着不驯服。“年轻人会喜欢他那种反叛的感情。”张彻曾说。
但这次采访中,他反复强调自己不会说话,喜欢开玩笑,得罪人多、称服人少。误解缘何而起,他不记得了。“也是在这行里面看到、学会的,你好不好都有人说的,一定的。我今天没有请你吃饭,人家会说你是从来不请人吃饭。”
那份警惕早早内化,规训了他的言行。在亦舒夸他“有真实感”的四年后,她在台北同张彻、狄龙夫妇、姜大卫夫妇、傅声甄妮夫妇等人吃饭,就见证如下一幕:众人谈笑活泼,而“姜大卫先生依然沉默,他独有美丽的沉默,用一只卡迪亚打火机点总督牌香烟,非常出世的样子”。席间,张彻的太太表示这个27岁的年轻人“成熟世故得飞快”。
“我怕得罪你,你不接受嘛,就比较少说话了。所以人家以为大明星,好酷啊。你爱怎么想怎么想,我过我的生活。”
姜大卫几乎是主动从武侠片主角的位置急流勇退。也许张彻的晚景也影响了他:张彻一心拍电影,不留余地,但都不理想,“你红的时候什么剧本都能够拍成,到年纪大了,那时候写再好的剧本都没用,那个《教父》的剧本出来都没人要拍。”姜大卫说。
在台湾,有大把主角等着姜大卫演——采访期间,他对这段经历缺乏表达欲,只笼统地称为“一段为赚钱而赚钱的时期”。新艺城的曾志伟邀他回港客串喜剧《小生怕怕》,“美其名曰客串,其实已经是配角,那个时候就感觉到我们这一行在香港已经全部改变了。”他把全副身心放回香港,做导演,演配角。“我不知道对不对,觉得前辈教我们的东西、给我看到的经验,是要很谨慎的,我不希望在我身上重复,因为还要养家。走到今天我还在演戏,还在接受访问,可能以前做得对了。现在我觉得很好,上天很保佑我。”
最近20年,姜大卫在小荧屏中出现,经常是略胖、威严的父亲,或者正义的侠客,亦有光彩。正如李碧华点评他在电视剧《汇通天下》演的票号财主乔本业:“演出不愠不火,内敛威严而服众,情深义重……乔本业一死,欠人压场。姜风华正茂之年,以‘不羁浪子’型格大红,现执山西票号牛耳,亦甚有台型。”
对年轻一辈演员,姜大卫不会说教:“我也不赞成人家学习我,我是我。你们都学习我了,整部戏都是姜大卫了。有什么好看?”他甚少表达否定意见:“现在电视二三十集,开始不好并不代表不好。刚刚开始拍,你怎么知道不好?当然,你太过分的话,我还是要争取,你不能够乱来。本来是笑的,你叫我哭怎么可以?”
陈观泰评价,姜大卫和他扮演的角色很像,“是个侠客,沉默,不自夸。”他和姜大卫当年在邵氏拍戏,晚上7点半以后收工,武行和工作人员会有加班费。接近7点,姜大卫就拉着陈观泰上厕所,或者骑马、蹦床,多次NG,拖延时间。
吴宇森(左)和师父张彻在片场
吴宇森屡屡感恩地说起,1972至1973年间,他做张彻副导演,待遇不高,时时求助姜大卫。姜大卫有个存钱的竹筒,见面就哗哗地把钱倒他手里。
“我对朋友都很真心,我只会帮你,不会算计你。”顿了一下,姜大卫又加了半句,“如果你需要我帮的话。”
蔡澜曾说,姜大卫是张彻最喜爱的弟子。姜大卫没有否认。从前张彻叫他给新人客串,或者跟去台湾拍戏,他没有二话;90年代初,姜大卫对香港电影极度失望,把手头工作全部推掉,“做导演的戏谈剧本谈了两个月了,到最后我跟罗维说我介绍个导演给你吧,他不肯,我说我没办法,我要走,快被他骂死了。”但张彻唤他到内地拍剧,他依然没有二话,到加拿大安顿好家人,一个月就回来开工。
他帮人,但不求人,这点和师父张彻一样。张彻捧红几代新人,对张家班如亲人,但潦倒时绝不求助。姜大卫从艺超过50年,从没对谁说过“给我部戏拍吧”;小儿子踏入演艺圈,他反复叮嘱要低调。儿子去面试,他顶多开车载他一程,路上聊聊天。“不要说他是姜大卫的儿子,这样是没有用的。”
很多年前,他已褪去了武侠片中的悲剧感,与妻女齐齐亮相报纸娱乐版,其乐融融。李仁港回忆,拍《94独臂刀之情》期间,姜大卫每晚与太太通电话,“这是我理想的人生。”
作为影伴,狄龙老被拉来和姜大卫作比较:这个不会说国语的人生生练出一口流利京腔,穿的皮鞋有一寸的跟,因为坚信“男孩子穿点高跟身子挺”——亦舒说狄龙的毅力是闻所未闻的,将来退休,可以开班教年轻人“如何坚决地去XXX”,一定门庭若市;但姜大卫完全相反,如有人评价,“他为他人所取代,一步一步从巅峰上滑下来,他从未因此情绪不稳定或困扰或怨天尤人过。他好像总有足够的心理准备迎接新形势,由演员到导演他也是安定平稳地过渡,这一点,真不是很多人可以认清并接受的。”
姜大卫表现得毫无野心,他不追忆过去,不憧憬未来,只想走好眼前路。“你问我现在希望什么?没有什么希望。我希望能把我们的武侠片带去全世界,理想很好,做得到吗?不知道。有人投资你吗?不知道。人家为什么还花一亿在你身上,给你去拍这种不一定卖钱的东西?这种不用去想,我自己的理想摆在里面,大概跟好朋友提过一两次、两三次而已,没有真正要去找个老板,到现在谁知道你是谁。姜大卫?哦,谁啊?”
中国人物类媒体的领导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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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录我们的命运 · 为历史留存一份底稿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第566期
文 / 本刊记者 张宇欣 发自上海
编辑 / 翁倩 [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