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少芬在《乘风2023》中的第二次公演 图/节目组提供

上一代人因为她的演技、角色、颜值记住她，新一代观众则喜欢她的坦荡、搞笑和真诚。娱乐江湖起起落落，她却做到三十余年屹立其中。

本文首发于南方人物周刊

文 /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张明萌 发自长沙

编辑 / 杨静茹 [email protected]

礼物 

蔡少芬最近一次被大众热议，是在《乘风2023》第一次公演的真人秀里。她与队友排练歌曲《以爱为囚》，明明只有四句歌词，但她怎么都记不住。训练进度一度被拖慢，急到她飙出了粤语。队友汪小敏安慰她，她崩溃大哭，喊着“生仔都冇咁辛苦”（生小孩都没有这么辛苦）。哭完了，她在包包里翻来翻去，终于找到睫毛膏。她擤着鼻涕，带着哭腔，细细将哭倒的睫毛一根根捋回去。 

类似的场景出现在节目的初舞台上，她身着古装，演唱了代表作电视剧《洛神》中的插曲《惜花》。音乐停止后，她兴奋地在台上左右狂奔，兴奋大叫，与刚刚婉转吟哦的古装扮相判若两人，引发观众笑声。 

尽管是演员出身，但蔡少芬已经很久没有出现在影视作品中。取而代之的是各类综艺，《偶像来了》《妻子的浪漫旅行4》《请吃饭的姐姐》等，女性、妻子、母亲是她在这些综艺中显露最多的身份。 

在综艺里，她很少谈论自己“辉煌”的演员生涯，和多年的姐妹一起在综艺里打打闹闹，让观众惊觉原来在声色犬马的娱乐圈也能有超过20年的真情谊。她总是老公、孩子不离口，讲到自己的爱情和孩子的日常就停不下来。这让她看起来十足是一个沉浸在幸福家庭中的快乐女人。

如果将此刻的蔡少芬放进她50年的人生中，会发现那条原本可能一路下行的轨道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发生了令人惊叹的扭转。蔡少芬幼时父母离异，家庭的境况让她立志赚钱补贴家用。 

蔡少芬拥有让人过目难忘的美貌，这为她敲开了演艺圈的大门。1991年，17岁的她参加“香港小姐”选美获得季军，成功出道，往后影视剧集邀约源源不绝。但她的生活境遇并未因此好转，出道前五年，她常被八卦报刊的负面新闻围绕，真真假假，总之伤人。她的命运一度指向了悲剧叙事。

但偏偏她走出了另一条路。长达一年的低谷期激起了她的艰难自救，宗教与好友为她供给了巨大的精神支撑，就像早早出道、早早面对世事一般，她也被迫早早面对与自我的和解。结果令人欣喜。1996年，她仿佛突然受到了命运的垂青和戏剧之神的点拨，在数部重头剧集中出演重要角色，演技直线上升，差评渐渐被称许盖过，成为TVB最年轻的“视后”，是上世纪90年代后期TVB“四大花旦”之一。 

从发展路径来看，她似乎对市场拥有绝佳的嗅觉：她是TVB最早北上拍剧的演员之一，2004年依靠《水月洞天》等剧打开内地知名度，2011年又有《甄嬛传》中的皇后一角傍身，《甄嬛传》一火便是十余年，她作为演员的光彩因此从未褪色。 

在真人秀综艺大行其道时，她再一次投身其中，成为数档节目的常驻嘉宾。镜头下的她像她磕绊的普通话一样不加掩饰，很少露怯，从不藏拙。这为她吸引了一批新的拥趸，她的一段18秒唱歌视频点击量过千万。她自带综艺感：开得起玩笑，讲得出笑话，能接梗，不怯场，还有一口永远讲不标准但永远在认真讲的普通话。光是那些口音，已经够网友剪成数个卡段流传。

于是，她成功在新一代观众心中留下印记。上一代人因为她的演技、角色、颜值记住她，新一代观众则喜欢她的坦荡、搞笑和真诚。娱乐江湖起起落落，她却做到三十余年屹立其中。

5月初，在酒店见到蔡少芬时，她刚刚录完《乘风2023》第二次公演，素面朝天坐在我面前。两天后她要回香港，生活提前被家庭填满：大女儿马上过生日，她要订好羽毛球场、卡拉OK房，安排好庆祝路线，计划晚餐吃什么，买什么款式的蛋糕；小儿子的幼儿园做了一个母亲节活动，老师打电话邀请她参加；丈夫因为拍戏断了一条腿行动不便，她还要更多兼顾家里的日常琐事。对了，还得抽出时间去找特地寻来的舞蹈老师，避免在节目舞台上拖后腿，记歌词则只能在路上、车上戴着耳机见缝插针完成。每天忙到晚上8点半，三个孩子睡觉以后，她才难得拥有自己的时间。

“我工作会全心投入，但是放下工作我还是父母，我还是别人的女儿，所以那些事情我都会做。”蔡少芬说。长达三小时的对话里，“家庭” 是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汇，同时出现的还有“老公” 和“孩子”。

谈到自己在《乘风2023》里的表现，她说“一孕傻三年”，考虑到她生了三个孩子，那她得“傻”九年。她肢体协调性一般，跳舞很难跟上，早在1990年代的综艺里，她被主持人要求跳一小段舞，在台上已是无所适从。至于唱歌，普通话、节拍、音调都是门槛。她左支右绌，难以兼顾。由此可以解释她完成初舞台时的激动——即使在前一天彩排时，她也没能完整把那首歌唱下来。她将此形容为某种“神迹”。

参加这档综艺，就像在拆一份份送上来的礼物，那是她用汗水、努力、勇气、泪光换来的，“我9月就50岁了，我觉得好像是上天要送一份很大的礼物给我。在那个舞台上，我发现很多我不可能做得到的事情竟然都能做到，那我就好好享受，看看最后的礼物是什么。”

▲《洛神》 (2002)

▲《后宫·甄嬛传》 (2011)

付出就会有收获

如果通过《甄嬛传》认识蔡少芬，对她的印象大概是一个阴毒、狠辣、不择手段又极度缺爱的深宫怨妇，靠着对权势的贪恋填补庶女身份砸出的人生黑洞。

如果通过《水月洞天》认识她，那她就是一身白衫的短发侠女，天真乐观，仗义善良，虽然处事容易冲动，但可爱活泼，对待爱情一心一意，愿意付出一切。

如果通过《洛神》认识她，那她就变成了楚楚可怜、脉脉含情、时时委屈、常常流泪的瘦削佳人。她爱得保守又克制，连哭都不敢放声出来，不由自主地一生于情海中飘荡，韧如蒲苇，坚如磐石。

如果是《陀枪师姐》，那她是热情乐观、快人快语、单纯却冒失、没条理又真诚的傻大姐女警。能踩着电单车风驰电掣，但在爱情里迷失方向。

如果再早一点，那她就是《创世纪》里的田宁，《天地豪情》里的孙桦，《壹号皇庭》里的李彤……甚至是《大话西游》的“小甜甜”铁扇公主，《九品芝麻官》的青楼“头牌”柳如烟…… 

以上每一个角色都是某个阶段蔡少芬的代表作，但都不能完全代表她。作为演员，她常被人称“灵气逼人”，佐证是她一出道就担任女主角，在电影界的起点是周星驰的经典电影《九品芝麻官》和《大话西游》，她还是TVB最年轻的“视后”——25岁，这个纪录至今未被打破。

但事实上，蔡少芬十分清楚自己演技的由来。那绝对不单纯是姣好的面容加上老天给这口饭，而是通过一天只睡几小时、一年四五部戏、持续至少十年换来的面对镜头时的纯熟。至于早早拿视后，那有很大一部分原因是自己出道早：17岁通过香港小姐选举进入演艺圈，随后出演第一部电视剧《风之刀》。

在学习能力最强、精力最旺盛的青春年华，她将时间都放在了演戏上，也由此获得超乎预期的回馈。她的角色为人钟爱，她的剧集受人青睐，很长一段时间内，TVB 部部年度大作中都有她的身影。如此正向循环，她的演艺之路成为一场印证“付出就会有收获”的天道酬勤。

追溯起来，出道最初，“灵气”一词鲜少被用在蔡少芬身上。她回忆，一直到1994年，在可见的媒体报道中，对她的指摘远甚褒扬。“很多人觉得，我17岁就参选香港小姐，不就是贪慕虚荣吗？”尽管获得了与当红明星搭档的机会，但在成熟演员云集的镜头里，蔡少芬只能尽职尽责扮演“花瓶”的角色，直面观众的苛责。

“很多不好的标签在我身上。我第一部戏（《风之刀》）就杀了郭富城。第二部戏（《魔刀侠情》）杀了洪欣。第三部戏（《天伦》）杀了黎姿全家。拍那么多坏人，形象真的很不好。”一次，她走在街上，一位父亲指着她对儿子说“这就是齐雪儿（蔡少芬在《天伦》中的角色名）”， 她听到后很开心——终于有人认识自己。那位父亲接着说：“你不要喜欢她，她很贱的！”

她感觉犹如晴天霹雳。“我还不到20岁，当街被人说很贱。现在讲起来好像很好笑，但我那时候哭了好多天。只能说服自己，因为演技好，人家才觉得我真的坏。”但手上眼里看到的八卦杂志和报刊又是明晃晃地批评她“花瓶，不会演戏，只知道做表情”。“很沮丧，好苦。我入行是为了改善家庭，但实际上也没有很大的帮助。我不停觉得自己很没用。”

情绪与生活迅速纠缠，互为因果，找她拍戏的人越来越少。1995年拍完电视剧《大捕快》之后，她整整一年无所出，一度到了崩溃的边缘。在好友的建议下，她尝试在宗教里寻求开解，也因此认识了一批友人，重塑感知。“我看见很多人都很真心，他们也放下防护罩，我慢慢感念，觉得世界变大了，我开始与悲哀的人同悲哀，与开心的人同开心。” 

一年后，蔡少芬出演《壹号皇庭V》，发现自己开始懂得感受角色，剧集出街后，她难得地收获了一众好评。演戏终于上了正轨，又好像多了双无形的手，将她往上捧——令她扬名的《妙手仁心》和《天地豪情》找上来时，她都一口回绝，但又因种种原因最终出演，两部戏都成为她的代表作。“那两部戏简直把我变成一个演技派，我拿了很多奖。”再往后，她的事业进一步抬头，角色吃重，好评如潮，口碑奇佳。

“我好感恩那一年没有太多的工作，可以让我安静下来，让我感知生命的意义。再投入工作时，不再以‘我要红’为主，而是变成这个角色需要我怎么样，我要爱护这个角色。后来我演的戏都得到了很好的回报。”蔡少芬说。

1998年，拍摄《千里姻缘兜错圈》，她的角色戏份超过剧集的90%。长达两个半月每天只能睡两个小时，最夸张的一次，她七天没挨过床，“吃饭都在睡”。那一年，她凭借《天地豪情》中的孙桦一角获得第二届TVB万千星辉颁奖礼最佳女演员奖，回家后一直在哭，因为不到两个小时后她又要开工。“我可不可以拿奖换睡觉的时间？”

这段高强度的拍摄经历给她的身体带来严重影响，一直到13年后生下第一个孩子，坐月子时悉心调养才补回来。 

因为身体的缘故，她差点推了《洛神》。当时她正在拍另一部剧集，监制梅小青数次邀约她出演甄宓，称这是为她量身打造的。TVB高层也加入劝说的队伍。最后梅小青坐在蔡少芬面前将角色详细讲述了一遍，保证“每天让你睡够八小时”，蔡少芬才点了头——当然，TVB电视剧拍起来，睡够绝对是不可能的事情。但蔡少芬回忆，小青姐确实已经尽了全力给足她休息的时间。

这部剧埋下的草蛇灰线在九年后的《甄嬛传》中显露。在片场，原著作者兼编剧流潋紫告诉她， 自己正是因为看了《洛神》才有了灵感，结合剧中的角色“甄宓”和“郭嬛”，一人取一字写出了“甄嬛”。“我好开心，也好感动。如果我不接这个角色， 后面的故事都跟我没关系了。”蔡少芬说。

在2018年的《海上嫁女记》之后，蔡少芬已经近六年没有新的剧集推出。最近，她着迷地看《黑暗荣耀》，戏瘾上来了，对着镜子想象自己是朴涎镇，一会儿又想象自己是文同珢，“如果我拿到了这样的角色，我会怎么演？”

“我一直都很喜欢演戏，我当然还想演戏。现在也有剧本找上来，但我要仔细选，我要给自己交代，乱挑就是砸了自己的招牌。”她说。

▲蔡少芬与孙俪 图/受访者提供

▲蔡少芬与家人合影 图/受访者提供

接受自己就像剥洋葱 ——对话蔡少芬

南方人物周刊：现在的家庭生活是你理想中的状态吗？

蔡少芬：我小时候没想过。我很喜欢家庭（的氛围），喜欢小朋友，但是我不敢想将来有一个幸福的家庭。我是单亲家庭出身，小时候没有固定的住处，没有安全感，也没有自信，去教会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是垃圾，我好像给家庭带来很多麻烦。

爸妈分开之后，妈妈一个女人带两个小孩，你想想她多大压力。看见她那么辛苦，我就想为什么我要出生？我不出生她就没有那么累了，她就没有那么多负担了，她就可以做她自己了。我有一种觉得自己是负累的感觉。

所以现在的家庭是我意想不到的，真的是礼物。

南方人物周刊：觉得自己是家庭负累的想法通过去教会就完全得到疏解了吗？

蔡少芬：不可能说我去完教会，重重困难全部都没有了。我是一步一步，像剥洋葱这样慢慢脱下来。撕的时候很痛，面对这些事情的时候我很难过，但是每撕下一层皮，我会发现一些撕下来的其实是不需要再绑在自己身体里面的东西。我总觉得自己没价值，没安全感，这些都被撕走了。

我看见原来我这么有魅力，我也有这么大的能力，就像剥洋葱的时候，那种味道会把人弄哭，吃起来又很有营养。

你说现在会不会有难过、软弱的时候？我是人好吗，都有过去的。只是怎么去把它放下而已。就像皮从洋葱上面撕下来，它就有一块不完整在那里，就是一个烙印。怎么去跟它同在？怎么跟它一起生存？这很重要。不是说撕完之后，自己就美丽如花，要接受有过的伤痕，对吗？那些伤痕会唤起我以前的事情、自己的问题，但撕的过程已经治愈了事情和问题本身。

南方人物周刊：你和张晋的婚姻呈现出一种非常让人羡慕的状态， 为此你做了多大的努力？

蔡少芬：不用羡慕，我们也学了很多功课才可以到今天，也踩过很多的雷，炸过多少遍受伤的对方，但是慢慢一步一步可以这样走下去。

我跟他刚刚结婚那时候，他很喜欢打游戏——现在不行了，因为孩子在——有一次我生日，说好了不打游戏，我本来很开心，今天真的快乐。但他一到家就问可不可以打半个小时，我发了很大的脾气。

在你的角度，你觉得我一天都陪你了，我只要半个小时，我有什么对不起你。在我的角度，我只一天生日，你就不要有那半个小时。我们大吵架。我气到走进房间里，但我们约定过吵架不能离开现场，所以我也没有关门。我在里面生气了半小时，出客厅坐在他对面，两人没话说。我就看到他托着腮，我就想：怎么可以这么帅？真是帅到气死我！我就开始偷笑，他看见问怎么了，有什么事你说。我说我不明白你为什么那么帅，所以没有生气了。他也笑了，我们两个就笑了没事了。

这就是日常发生的摩擦，我们肯定会有很多问题存在。但是人生就会有这些时候，我们就不停地放过对方，放过自己。

南方人物周刊：你现在期待50岁的到来吗？

蔡少芬：我真的希望我可以到来，我不要死掉了哈哈哈。不是这个意思。我当然期待。有些人问我怕不怕老，我不怕啊，每个年纪都有魅力在里面，我好朋友毛舜筠现在六十多岁，体能比我都好，我欣赏她，羡慕得不得了。怎么可以那么年轻的？

“我靠着那加给我力量的，凡事都能作（出自《腓立比书》）。”我相信在这个过程我肯定可以经历很多神迹，我已经肯定我的力量了，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