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月20日下午，备受关注的中国女留学生江歌被杀一案，在日本东京地方裁判所宣判，法院以故意杀人罪和恐吓罪判处被告人陈世峰有期徒刑20年。
此前的庭审过程中，当事人陈世峰与刘鑫各执一词。真真假假，难以分辨。
庭外的道德审判则已进行多时，社交网络中上演了另一出“罗生门”。近一个月，关于案件的各路猜测与火药味十足的观点层出不穷，与此同时，真相却离人们越来越远。
我们今天的枪手大齿膏发现，日本导演是枝裕和新作《第三度嫌疑人》与江歌案形成了电影与现实之互文——它们都关于不可考的真相。
《第三度嫌疑人》：我们见到的还不算什么
文|大齿膏
作者简介：即将被放逐社会的在读研究生，日本电影爱好者。
在日本，有关“杀人罪”的刑事审判一般采用“陪审团制度”。整个审判流程中，最重要的环节是公诉方与辩护方的交锋，前者拿出证据，后者力图推翻证据。双方目的都只有一个，便是说服陪审团，作出自己想要的判决。
过去的一周中，我们看到的“江歌案”庭审，便完整呈现了这一过程。
东京地方法院的陪审法庭。
涉案人员主要是三位：死者江歌、凶手陈世峰、在场证人刘鑫。
陈世峰是杀人者，属于辩护方。他要针对“是否蓄意杀人”、“是否携带凶器”、“是否冲动作案”进行陈述和辩解。
刘鑫是劣迹斑斑的在场者，她出于自保而拒绝配合调查，又迫于舆论“悲情现身”。但她依旧是公诉方最重要的证人，她的陈述会直接影响审判结果。所以尽管她满嘴谎言，人们也只能忍气吞声，因为对她的证伪便是对犯人的姑息。
刘鑫的所作所为让人齿冷，可她依旧是检方的关键证人。
于是随着庭审的进行，真相非但没有水落石出，反而越搅越浑。
陈世峰的“法庭表演”从无罪辩护持续到减罪辩护；刘鑫顾左右而言他，不断模糊焦点，将自己洗白。尽管检方通过线索整合，基本还原了作案现场。可事件详实的过程和人物的真正动机，依旧隐匿在层层叠叠的疑窦里。
法庭成了陈世峰和刘鑫表演谎言的舞台。
所有人，不论陈述者还是聆听者，都被卷入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深处的所谓“事实”，早已在恶意的欺瞒和偏颇的怒火中，被嘈杂与纷扰遮蔽。更何况，人们真如自己想象的关心真相吗？每个人都站在自己相信，或是选择相信的平台上抱团取暖。
图 伊藤润二《漩涡》。
而真相本身，也愈发难以考证。
是枝裕和最新的作品《第三度嫌疑人》，也说了一个“真相不可考”的故事。只不过，其中的成因与动机要复杂得多。
《第三度嫌疑人》海报。
（以下情节涉及剧透）
影片的主角是三隅和他的辩护律师重盛，分别由役所广司和福山雅治饰演。三隅是二度陷入指控的杀人犯，上次他杀了两个人，在监狱里呆了三十年。这一次他快速而坦率地承认了自己的罪行：为钱杀死老板，并纵火焚尸。
三隅（役所广司 饰）已是“第三度杀人”。
重盛最早接到这个案子时，冷酷得像个机器。就跟陈世峰的辩护律师一样，从难以证实的“作案细节”和无法外化的“心理事实”入手，引导三隅说出更有利的陈词，免去死刑的裁决。甚至，他构陷死者的遗孀，称她与三隅有染，是指使其杀人的背后黑手。
重盛（福山雅治 饰）本是一名不近人情的律师。
可在调查过程中，他发现三隅与死者的女儿咲江关系密切，似乎是案件的另一个突破口。与咲江建立信任后，咲江为了助三隅脱罪，交代了自己被死者，也就是她的父亲性侵的事实。而三隅，是出于解救她的目的，才杀害了死者。这对重盛无疑是大利好，如果咲江在法庭上作证，三隅极有可能被免去死刑。
咲江（广濑丝丝 饰）背负着深沉的秘密。
但三隅却翻供了，他突然声称自己其实没杀过人。而重盛，在重重事件与情绪的堆叠下，决定帮他进行“脱罪辩护”。咲江，自然就无法在法庭上说出内情。
三隅的突然翻供令局势变得迷濛不清。
三隅就像一个迷雾中的身影，所有人都摸不清他路往何处去。这场向死而行的翻供，究竟是为了保护咲江不受二度创伤，还是纯粹地拥抱死亡？不论电影中的陪审团还是银幕前全知视角的我们，都无从追证。
真相，又一次沉下潭底。
不论是“江歌案”还是“三隅案”，真相都不是参与者和关注者的第一追求。
“江歌案”中，陈世峰为了脱罪，刘鑫为了洗白，江歌母亲为了严惩害死自己女儿的凶手，陪审团只是根据双方的证据和陈述断案。
而看客们的状态，让人联想到鲁迅收录在《彷徨》中的短篇《示众》。小说描摹出一幅“观看罪人示众”的街头群像，人们在不明事实的情况下各自围观，有的好奇、有的漠然，还有的追逐更靠前的观看位置，已获取优越感。但与《示众》中群体性的麻木不同，如今的关注者们有了更丰富的面貌，比如愤怒，比如激情，比如对道德正义和程序正义的追求，不再是沉默的大多数。
呐喊不一定有效，但也好过沉默的无作为。尽管真相并不因众人发声而变得明朗，但每一次诘问都会迫使人们对社会、对人性重新思量。
图 《鸡蛋里的音乐会》。
到了“三隅案”，每个人的动机和诉求都在不断翻转，真相也被数次推倒又重建。而每一次的翻转和重建，都会辐射出更广阔、更深层的社会与道德议题。司法公正、性侵少女、食品造假，这些“一直被关注，一直未解决”的痼疾都被悉数摆到台前，并关联到人性织体的幽微处。
裁决者们为了省去麻烦，决意选取最折中的审判结果，丧失了权威性；咲江是被害者，也可能是加害者，她想帮三隅脱罪，却只能部分地说出真相；死者遗孀背负着协助造假与隐瞒性侵两大罪责，让她无法在法庭上作出有力的反击。而三隅，更是一个被深重罪孽来回撕扯的矛盾体。
《第三度嫌疑人》中的“真相”不断翻转。
观众仿佛被放置在重盛的立场上，在十字路口的中心处彷徨。似乎没有哪条路可以通往真相，也没有哪条路可以通往正义。人们能做的，只是在目睹了一路飞逝的暝晦与罪恶之后，勉力不去忘却、不去让自己变得麻木而已。
《第三度嫌疑人》中，桥爪功饰演的退休法官，也是重盛的父亲，曾负责审理三隅的上一桩杀人案。他本着“坏人不能割裂地看待”、“是社会使人变坏”的观念，放了三隅一条生路，却导致第三个被害者的诞生。
回到现实的“江歌案”中，笔者跟大多数人一样，也忍不住猜想：陈世峰在20年甚至更少的刑期释放之后，是否还会加害更多的人。同时又生发了另一个疑问：究竟是黑暗的社会先一步造就了邪恶的个体，还是暗黑者的集群开辟了混沌的社会？这或许比真相更难追溯和解答了。
图 耶罗尼米斯·博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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