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问】。
顾名思义,十个问题,提问一个我感兴趣的人。
十问 015期
胡军
胡军,演员。
1968年3月18日生于北京。
1987年考入中央戏剧学院,1991年入职北京人民艺术剧院。
影视代表作:《东宫西宫》、《蓝宇》、《长恨歌》、《天龙八部》、《楚汉风云》、《赤壁》、《金婚风雨情》、《我的唐朝兄弟》、《于无声处》、《让子弹飞》等。
戏剧代表作:《运菜升降机》、《等待戈多》、《鸟人》、《原野》。
新作《人民公敌》正在首都剧场上演。
△《人民公敌》剧照,胡军在剧中饰演男主角「斯多克芒医生」,同时也是饰演这个角色的演员。(剧照摄影:李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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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建院历史上首度排演的易卜生作品《人民公敌》,自5月19日首演以来,已持续上演近半月。作为男主角的胡军每一天都过得「不轻松」。
戏上演后,每天早晨他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坐在自家院子里先愣15分钟神,然后开始琢磨,今天该有什么变化,戏,还能有什么可能性。「还有,五幕应该怎么办?」
从第四幕到第五幕的转换,是胡军和导演林兆华的一块「心病」,直到首演,依旧没有解决。「症结」在于,根据导演的创作观念,作为剧中男主角「斯多克芒医生」和饰演斯多克芒的演员胡军,需要在表演过程中不断在角色和自我之间「进进出出」。至第四幕尾声,他念完了一大段数分钟的独白后,需要跳出戏外,马上给舞台技术人员灯光和音响的变化指示。「那口气,一下子就断了,气一断,戏的劲儿就没了。」
第八场演完,胡军忽然想明白了。当晚他就临时和同事商议,第四幕独白完,他不再在台词上给出指示,而是让五幕的所有技术变化自然发生,两幕迅速相连、互融。
「等我说完那一大段独白回身的时候,幕已经下来了。我甚至连观众这个时候可能会给的掌声都不要了,如果观众一鼓掌,你不觉得就断了吗,就要趁观众这口气还没散的时候,马上接上第五幕!」
离戏开演还有一个小时,坐在首都剧场化妆间里的胡军意气风发,事无巨细解说着这一场戏在分寸间如何改变了的玄机,声如钟,神汇聚。此刻他还未换上剧中的戏服,但你会觉得,戏里戏外的分别变得界限模糊,万千可能于是在其间自现。
△人艺排练场,胡军和导演林兆华(中)在一起。
Q1.很多年不登台演戏,这次回来最主要的原因是?
林兆华,没别的原因,就是林兆华。1999年他新排《茶馆》的时候找我,我说不行,得出去挣钱去,您老让我在舞台上待着,不能让我喝西北风啊!行,他说你去吧,该挣钱挣钱,人总得先活着吧,对不对?但他跟我说,胡军你要不上舞台演话剧,太可惜了。我说你等着吧,等我弄得差不多了,咱回来接着演。当时他放我走了,现在我必须回来。
Q2.你怎么理解林兆华在《人民公敌》中的这种创作观念?
是一种他一辈子想要尝试而没有达到的东西。这种观念非常高级,其实我来这儿之前就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什么心理准备?就是要把自己平时在外面拍戏所谓的那些习惯全部扔掉,全部打碎,从零开始,当学生一样,跟大导好好去上这堂课。这圈子最讲面子,但你说,他就是老师,我就是学生,你学生跟老师讲面子这不扯淡嘛,对吧?所以说我的心态特别的自由,特别的放松。
四幕的时候我有一大段独白,排的那天,他把所有人都轰走了,提前放了,说胡军,我单独给你排排这个。我特高兴,终于老头要使真家伙了。把门一关,我说了一段,他纠正了我一两点,就说行了,就这么着,我说啊?后面还一大段呢……他说不用,你的状态抓住了,顺着自己感觉往下走就行。
(他纠正你的是什么?)
一开始调整特别逗,我的第一句台词:「我爱我的家乡,就像一个人爱他小时候的家庭一样。我离开这儿的时候年纪很小……」他喊停,告诉我,「我爱我的家乡就像一个人爱他小时候的家庭一样」,停一下。另起一行,再说,「我离开这儿的时候年纪很小……」不要给它混淆了。这是他唯一给我提出来的一段,后来他告诉我,为什么把我留下来,就是怕我不知道什么叫叙述。叙述对于咱们而言是一件平平常常,是很正常的事,但演员一上舞台就不一样了。
在舞台上,永远是我在先,角色在后,戏在后,我在先,演员永远在最前面,而不是角色在最前面。但演员的这种自我又坚决不是自恋,它是一种自信,是能够自我把控。
△《人民公敌》剧照(摄影:李晏)
Q3.李六乙和林兆华都一直在创作中强调和实践当代戏剧与中国戏曲的关联。这一次《人民公敌》也有在台上频繁「出戏入戏」的手段。你怎么看待这种手段的运用和中国戏曲的现状?
其实我们这个戏不是戏中戏,也不是所谓的布莱希特那种简单的跳入跳出,布莱希特在中国戏曲面前我跟你说,黯!然!失!色!中国戏曲,起来一转头,我就是那个角色。吐一口气,我又回来了,但还是在人物的塑造过程当中,还是在我自己的那种感觉当中。又是自己,又是角色,这种分寸的拿捏很有意思,说来就来。
我们手里拿着这么一块宝石不用,只是搁在那儿看着,确实是一件很可惜的事。宝石还有,它不可能没有,但是光泽越来越暗淡,灰尘越来越多,所有的东西都失去了它原来的那种光彩了,别人就开始不注意它了。再好的一块宝石,你如果没有光彩,谁去看你?
Q4.《人民公敌》里有哪句词是你特别喜欢的?或者符合你现在的心境的?
我没什么心境,我并没有把自己看作是一个所谓的少数人,我只是觉得我在这里面充分发挥了自己的能力,从这个戏排练一直到演出,我对自己的表现在某种程度上是欣喜若狂的。大导看了三场就走了,但是他耳朵一直支棱着呢,所有反应他都听到了。跟我说,让我们坚持,坚持住,这坏蛋,让我坚持住。(笑)
Q5.你是个有力量的人吗?
我?我不觉得,看哪种方面了,对不对?比如说对这个戏的坚持,我觉得我是一个挺有力量的人,但是这个戏完了以后,我该干什么还得干什么。我是个明白人,我不怕非议,因为在我心目当中,这就是一台戏,没什么了不起的,引起社会的轰动,引起观念的颠覆,有那么大力量吗?没那么大力量。
Q6.戏剧在现在这个社会是一种怎样的存在呢?
给你讲个真事儿。今天我去考三轮摩托车驾照的时候,看到一个摆摊的, 六十来岁一个老人,弄几个台架子,几块破木板,摆了个书摊,就在驾校门口,我在等着考试,就发现没一个人到这儿来看他这个书摊。我问他摆摊摆了多少年?他说从1998年开始摆,书有新的,有旧的。我说一本书批发多少钱,他说那不能告诉你。那卖多少钱?十块钱一本随便挑,各种各样的书都有,包罗万象。他跟我说,现在看书的人越来越少了,但我不能不摆这个摊,第一,我靠着它能生活,起码我跟我老伴一天三顿饭解决了。第二是什么?把书摊摆起来就是一个阵势,万一碰着喜欢看书的人呢?就这种感觉的东西让我特别有感触。戏剧也一样。戏剧是什么?它必须得存在着。存在,也就是个阵势。
Q7.你让自己一直保持进步和清醒的方法是什么?
我这人随性而来,随性而去,但我经常提醒自己,胡军,不要麻木。与时俱进是对的,但坚决不要同流合污。
Q8.你经历过中国电影很黄金的时代,怎么看现在的商业电影风潮以及那些和过去不同的游戏规则?
我不爱看!但是我有一个观点,只要它存在,它就是有价值的,起码在当下有价值,要不然它存在的权利都没有。你说现在好多电影没有价值,以后不会被记得,没有持续性,但如果社会上充满了持续性的东西,这个社会也挺可怕的,一定要有反差,一定要有对比,高级或者经典的东西,才能真正地凸显出来,对不对?金字塔就一个尖,对不对?你底下那些东西都不存在了吗?它们是一种罗列、一个过程,对不对?
Q9.现在有什么困惑你的事吗?生活或者表演上。
演完这个戏,我发现易卜生其实在某种程度上没那么高级。他一直在剖析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大多数人跟少数人之间的关系,人与社会的关系。但他唯一没有解决的,也是最根本的问题是:人本身。人的本质是什么?可能那个时候他自己都糊涂着,他会愤怒,他会不平,他会坚持,但是他忘了问一下自己,人是什么东西?我正在解决这个问题。
我现在跟卢芳一直在学习佛教里面的很多东西,给了我们很多的指引,许多问题在其中找到了可以让我们信服的答案,我们还得学下去,因为它只是一套理论,还得一边学一边去体验,回到生活中,因为你脱离不开这个社会。
△排练中的胡军
Q10.太太卢芳曾在接受采访时说,自己在舞台上是「敢于停顿」的。你敢停顿吗?
我在《人民公敌》第四幕不是有个停顿吗,剧院内部艺术审查时我停了三分多钟。我敢停。后来大导说,好,这停顿真好,但是太长了,现在的观众根本受不了。停,不能光单一地停,停顿一定要有内容。台词停下来了,气不能断,当你坐在那儿,你去孤独的时候,你停下来了,如果真正能看进去戏的观众,真正体悟到了这种东西。我想,最理想的状态就是,大家跟我一起孤独着,每个人虽然座位都挨着,但其实都是各自孤独着自己的孤独。
Q11.你也孤独吗?
谁都孤独,只要是人都会有孤独感,为什么孤独?因为有不确定的因素在里面,为什么有不确定的因素?恐惧。为什么恐惧?我们要的东西太多了,当得到东西的时候怕失去,没有得到的东西想要拿来。所以说,「需要」和「想要」是两种概念,大家一开始只是一个「需要」,就像想要吃饱饭一样;当变成「想要」的时候,完了。再强壮的男人,再坚强的男人,都有恐惧的东西在心里面。
Q12.你现在怕什么?
我怕失去我现在所有拥有的东西,我还没有到全部想明白了的时候。孩子还小,是吧?电视剧要拍,钱也要挣,饭也要吃,对吧?当你有一份责任的时候,就会有害怕了。女人也不轻松,感情的依赖,孩子的成长,随着年纪增长美丽的失去,很多东西全都是恐惧的因素。你可以表现得很坚强,可当你一个人待着的时候,就不用再骗自己了。
Q13.你有示弱的时候吗?
我现在经常示弱。以前我还不这样,现在我觉得示弱不是一件坏事,以前觉得示弱好像特别怂,现在觉得,某种程度上,示弱是一件很智慧的事情。没必要去争,没必要去抢,你要看透了一件事情,调整好自己的心态,是你的永远跑不掉,不是你的,就算抢回来,也不会有好下场。
△搜索图片时,在网上看到这样一张照片。是康康在胡军的化妆间里,他把自己藏在父亲的戏服里,好喜欢。只是查不到摄影师,无法署名,再此诚心感谢。特以此图为这篇访谈收束。
注:本文原刊于《北京青年报》
6月3日「天天副刊」
此文为作者修改后版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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