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编者按 · /
作者介绍:荞麦花开致力于陈道明表演研究多年,为陈道明的多部重要影视作品写有深入细致的赏析,合成一部《陈道明的表演世界》,全书总计六十五万字。本公众号有幸获得首发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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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小刚电影《唐山大地震》(2010)改编自海外女作家张翎中篇小说《余震》,原著的核心叙述是大地震及之后人生中的迭次受创给地震遗孤小灯心灵上带来的余震难休,电影的主线则移动到小灯之母——选择舍女保子的母亲心灵上已坍塌为废墟,她如何在余震里挣扎完余生。陈道明饰演的角色在原著里是一个加重女主人公——他的养女——心理疾患的帮凶,在片中则几乎完全“逆转”了形象,不但全不涉淫邪猥琐,而且以其温厚光辉的如山父爱,多少慰抚了女儿内心难愈的创伤,某种意义上可以说是全片里助力女儿在艰难人生路坚定前行的最重要推手。由于电影的叙述重心转移到了生母李元妮的内心“余震”,片中女儿小登的心灵“余震”表现颇显不足,可以说陈道明的出色表现为片子这一块的“短缺”起了“补足”之效——以父爱之深厚,慰创伤之难愈。善观戏者,当于人物之关联间求妙谛。
陈道明所演王德清对养女之父爱,除了温暖深厚而外,还有一层粗略看去恐不易察出的隐忍色彩。“隐忍”,是片中特殊人物关系赋予角色的独有特质,而这一特质由善于挖掘人物内心纵深、表演风格内敛深邃的陈道明来诠释表达,可谓再合适贴切不过。原著中的养母董桂兰,是中学英语教师;养父王德清,是工厂财务处长。电影里则两口子都穿上了军装——救援唐山地震的三十八军军人,妻为军医,夫为军官。原著中有养父猥亵养女的段落,展现人性之恶,令人不忍卒读。电影里去除了养父猥亵养女的情节,却于原著“无中生有”,加上了病态猜忌的养母无端怀疑丈夫对养女意存不轨的内容。养母的这一猜疑,如一颗楔入父女间纯厚之爱的钉子,让养父对养女的爱自觉不自觉地多了一层克制隐忍。陈氏表演的深味,就要在这“隐忍温厚”四字中去咀嚼。
王爸爸之“温”,首先是收养时未来父女隔窗相望的第一个镜头,第一道目光,第一个微笑。当妻子桂兰似乎不大有眼缘似的在一边继续跟女工作人员嘀咕时,一个人蹲着望向窗外的的王德清,恰逢蹲了一操场地震遗孤中这小女孩抬起黑漆漆的眸子怀着戒意怯生生也往这边一望,四目交会,他脸上浮出温然煦和的微笑。可以说是父女天性投缘(较之母女),也可以说是一个好人对着任何一个好孩子都会自然地觉着好,总之,养父和养女有了一个温煦有爱的开端。
接下来的一步步,领养回家,食堂吃饭,登记上学,抚慰噩梦,家里日常,高考备考……与通常的女儿是爸爸的小棉袄不同,爸爸倒更像是女儿的大棉袄,常在女儿拗着妈妈的时候妈妈为示强硬的时候站在女儿一边,用王德清摸摸后脑勺捋捋后脑勺头发朝向女儿偷笑时的话说那就是“是妈妈听不进咱们的话”。这里除了通常会有的一个三口之家的人物关系“严母慈父娇憨女”而外,还有一层特殊的,就是爸爸与女儿没有血缘关系。性情褊狭的养母(陈瑾面相贫薄克刻,最适宜这种角色。她在《冬至》(2003)中演陈道明老婆戴嘉,也是世俗厉害小妇人这类角色。心疼明叔,遇人不淑!)旁观之下,难免就不冷眼。所以她对养女的严格近于严厉,养女看得清楚,是夹了私货的;养女对养母,较之对养父略显冷淡,其实我们观众看得清楚,也不免有私货作祟的嫌疑——生母那句“救弟弟”无疑让她对“妈”这个存在产生了深深的厌恨逃避之感,连带着对也许所有跟自己有亲谊的中年女性都衍生了这种心理。知识分子型军官王德清对此不说洞若观火,也许至少也还是看了个七七八八吧。但中国人包括整个东方民族的含蓄就在于哪怕看透了所有,还是开不了口。所以心地光明澄然无染的王德清就还是只有小心翼翼地揣着这份温爱周旋于这两个他爱的女人女儿间。虽然一直动辄得咎。哪怕一直动辄得咎。女儿晚上又一次从地震噩梦里惊醒,父亲穿着大裤衩坐到女儿床上,把女儿搂在怀里爱怜地两手轻揉太阳穴。妻子板着脸嘟嘟丈夫回屋:“不着调。孩子都大了,你看你穿得这个样子。”丈夫不解:“我这是在家诶,我还穿成周武郑王的?我连孩子的房间都不能进吗?”妻子瞥眼一个“切!”:“你少在那揣着明白说糊涂的。”丈夫直起腰来,鼻子里喷了一口气,沉声训话:“你现在变得,越来越不可理喻了。我告诉你,为这种事儿,你找了不止一次碴儿了,我一直忍着!”(镜头移向隔壁房间,躺在床上的丫丫睁眼,她听到了父母的争吵。已是大姑娘的她,全都懂……)
从尖刀梅花桩上看王德清戴镣起舞,他这温然父爱,更令人感恻。这里特别要说说的就是陈道明给女儿揉太阳穴。对,是陈道明揉,不是王德清揉。陈道明善于给所演角色设计特色肢体语言,并以“重要的东西演三遍”的重复强调,加深、固化人物动作特征。譬如《黑洞》(2002)中聂明宇,多次重复手指打枪的动作。又如《楚汉传奇》(2012)中刘邦,习惯拦腰横抱女人,这应是陈道明为增添刘邦的草莽出身之气的特为设计——泗水亭长刘季娶媳妇儿时抱吕雉(3集),汉王刘季久别重见抱戚姬(59集),都是拦腰横抱。陈道明在塑造刘邦时,注意保持人物性格气质的连续性,并不是从亭长到汉王,马上完成痞子到康熙的无痕切换。59集,戚夫人带着孩子如意从关中来到荥阳,汉王的表现是:“来,好好犒劳犒劳你。”然后拦腰横抱走进内室……如果这个人物不是刘邦是康熙,他就一不会“拦腰横抱”,二不会口道“犒劳犒劳你”。这里《唐山大地震》中,如前述“女儿晚上又一次从地震噩梦里惊醒,父亲穿着大裤衩坐到女儿床上,把女儿搂在怀里爱怜地两手轻揉太阳穴”,且看爸爸先是附身过来“丫丫,又头疼了吧,来,爸爸帮你掐掐。”然后先是四指按压,再是掌心揉压,全套父爱独家按揉流程清晰手法齐备,附送暖心鸡汤“是不是高考压力太大啊,太紧张了,没关系,最多是考不上。再说了,就是上了大学,那大学里也出了不少废物,不上大学的,也可以当栋梁。”必须指出,不单这按揉的肢体语言,这段台词,也存在严重的陈道明自制嫌疑,且看陈老师的教女观:“我从来不把成绩作为她存在的标准,真的,你仔细想,哪有这么多女王,哪有这么多伽利略、居里夫人呢。首先当一个正常人,不能因为想当不正常的人,做不正常的事情,一个人做多少好事已经不是标准了,首先能做到不做坏事,天下太平。希望她第一是身体好,第二是快乐,第三尽量的有所成,哪有这么多老板,一个单位老板董事长只有一个,员工可能成千上万,所以要实事求是对待自己,首先知道自己是凡人,自己是正常人,正常人做正常事,至于命运是否承载那么多伟大,就交给命运吧。”(《成都商报》专访陈道明:《钱锺书是真正文化人 我们只是饰演文化人》,2014年5月15日)事实上,陈道明在影视演出中“兜售”他这一价值观念非止一次,《冬至》第9集,陈一平对妻子戴嘉说:“幼幼的事儿我想了,幼幼其实我就希望她有三条:第一呢,是身体好;二,是她愉快;至于她将来干什么,我觉得不重要。”回到《唐山大地震》。其实王德清是打小儿就给女儿揉太阳穴呢。片子前边,爸爸妈妈送女儿去登记上学,妈妈进去办手续了,爸爸和女儿坐在花台边沿上,女儿背靠在爸爸怀里,爸爸温柔地一边给女儿揉太阳穴,一边跟女儿娓娓叙话:“以后啊,你要想起过去的什么事情,就跟爸爸妈妈讲。爸爸可以到唐山帮你去找亲人啊。”父亲脸上荡漾着温爱,慢慢地,地震遗孤丫丫小盆友内心创伤缓缓愈合,她一直绷着的小脸儿也绽开了花儿,一如父女俩身旁花坛里绽开的绚烂鲜花。
日本有大量的影视作品涉及养父养女/继父继女之情,田村正和、松隆子主演的剧集《阵平》(1998)最为经典(以至于“阵平”几乎成为养父爱养女/继父爱继女的代名词),最近一部大热电影是二阶堂富美、浅野忠信主演《养欲之恩》(2014)。一般来说,男人总是纯官能动物,当妻子渐渐枯槁黄脸,家里又有另一个与己并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年轻女人日渐一日地成长丰美,心里面若没一丝半点的异样,似乎是不大可能的。尤其是因为从小带大不拘形迹的缘故,惯性保留哪怕是慢慢有意识减少的肢体接触又进一步加重了这种异样。心理学研究表明,尝试踏入情感禁区的心理刺激感带来的诱惑,是大多数不伦之恋的主要动因之一。综上几点,养父女的确具备不伦恋发生的高危概率——难怪《唐山》片中养母对年轻漂亮的养女老是一脸官司,她爱这个孩子,她却不得不最防这个女子。日本文艺作品对人物特殊关系和人物内心世界的探求,世所共誉,不必讳言中国影视剧在这方面与之尚有不小差距;具体到《唐山大地震》,不能不说片子对养父养母养女三人间的关系有点云山雾罩欲说还休——当然,一来片子主题重心不在此;二来真照日本人的拍法往深里拍,在现阶段国情下难以过审,观众可能也不大能接受。
陈道明的演出为这个养父注入了一些“非陈莫属”的独有特质。这个特质在于这个男人,注意,是剥去了这个父亲身份之后的——这个男人,几乎是完美的。那么细腻温柔,那么英朗帅气,那么善解人意,那么儒雅温和。在思想观念上,如果说中国八九十年代绝大多数的父母都还集中在僵化死板教条上(片中典型代表就是一脸政治课女班主任死相的养母,陈瑾演这个角色太代言了),陈道明的王德清简直就是穿越到几十年后而且是熏染了走出国门看世界后的现代价值观念的儒雅教授一类人,须知按通常情况来揣知,三十八军军官也就孙海英演的石光荣一类作派,思想观念僵化保守,对待子女简单粗暴,怎么可能道出“就是上了大学,那大学里也出了不少废物,不上大学的,也可以当栋梁”这样哪怕今日笔者的父母都难以道出的话?这个特质是陈道明赋予王德清的,而不是编剧或导演。且慢,若谓孤证不立,我们来看看片子后边女儿带外孙女回家看年迈的父亲一段,当女儿不无忐忑地道出“爸,我快结婚了。他是个律师”而父亲果断竖掌打断“什么师不重要,我最关心的是他对你好不好?”——国人父母一般来说首先叨叨的就是子女另一半的工作职业啊学历资产啊这些个外在条件,可能临末了才问问这里这位父亲首先就问的“最关心的是他对你好不好”,不由人唏嘘,这是“陈道明的王德清”延续了多年前灌输给女儿的教育观,这儿表达给女儿的婚姻观,仍然是如此通达平实,充满现代文明意识。就陈道明的创作习惯来揣测,这两处体现他人生观念的台词极有可能是他自撰。陈道明对女儿的观念前文已引,“希望她第一是身体好,第二是快乐,第三尽量的有所成”,也就是说不希望她能做多大成就的人上人,只要健康快乐就行,她应该找到一个能对她尽量好的人、能找到一双坚强有力的臂膀做人生港湾。事实上,张开自己男人的、父亲的坚强臂膀,给天生应该受男人保护庇护的女人——妻子、女儿筑牢一个安全坚固、风雨不进的避风港,是一个男人责无旁贷、应该骄傲的份内应为之事。这是陈道明价值观里重要一环。网络上转发率很高的《陈道明语录》有句:“男人最大的财富是苦难。……男人最大的魅力,就在痛苦,女人就不用了,女人幸幸福福的,就好,唯有经历人世沧桑和阅历的男人,才有魅力,一个幸福的男人,活像个大宝贝一样,没什么意思。”2010年5月,《非常夫妻》节目访谈刘震云与陈道明,在回答现场观众提问时,陈道明重申了这一“男人价值观”:“我觉得男人出生以后的一个最大的特性,就是承担苦难,这个承担苦难的能力,就是你责任的强弱,女人尽量让她幸福,我可能有点偏激,男人要让他成才,让他多受点磨难,女人让她美丽,就让她多享受一点幸福,因为我觉得男女还是有别的。”——关于“男人最大的魅力是磨难和痛苦”,陈道明演康熙时深深注入了这一观念,如他所说:“我钦佩他(康熙)的智慧,他的忍痛能力。他承受着一般人无法承受的痛苦,而且具有非常人具备的智慧。”(《陈道明:我沉淀的与我坚持的》,载2002年《时尚名流》)。关于“让男人多受点磨难,女人让她美丽,就让她多享受一点幸福”,最体现这一观念的,就是以“愈合”为主题的陈道明近作、张艺谋执导影片《归来》(2014),在该片中,陈道明饰演的陆焉识,是历经苦难却掩藏了自己苦难一心只为愈合斑斑伤痕温暖妻子女儿受创内心的可敬的中国老辈知识分子,而对这一“愈合”主题的坚持和凸出,某种程度上,“陈道明色彩”比“张艺谋色彩”更重更浓——周晓枫书《宿命:孤独张艺谋》载:“《归来》中,张艺谋本来有一幕非常得意的构思:荒谬地重现火车站陆焉识被抓捕的场景,以刺激冯婉瑜忆起往事。两年的剧本创作中张艺谋始终坚持,但在拍摄阶段与陈道明理念相左。这段没有拍摄出来的剧情成为张艺谋持续的心病,令他抱憾至今。”据此,张艺谋此构思根本就不是“愈合”,而是“刺激”,是揭开伤口重又撒盐!幸亏陈道明的坚持,片子“愈合”斑斑伤痕的主题、片子对婉瑜缓慢却温厚的仁慈才得以实现。事实上,这一“男人温爱护佑女人,不让女人担惊受怕”的人生观价值观,陈道明在演出《归来》前十多年的电视剧《长征》(2001)里,便已注入到蒋委员长关爱夫人的若干个细节里了(详参鄙作《“摔杯子”与“爱夫人”——陈道明在《长征》中表演赏析》)。——回到本片,除观念理念外,从语句风格分析,“就是上了大学,那大学里也出了不少废物”与“什么师不重要”一看就是爱在语言词句上玩俏皮机警的陈道明自制出品啊。
Ps:这个爸爸除了思想开明价值现代而外,还有好处是从小尊重女儿意见:1.丫丫刚接回家不说话,老王对妻子开导:“孩子刚到,有些不适应,别急。”2.带到食堂吃饭,妈妈教她打招呼叫人,丫丫不言声儿,妈妈板着脸“没礼貌”,爸爸温言“别为难她,我们丫丫啊,有点儿认生。”3.带丫丫去登记上学,丫丫自己蹦出自个儿的名字“我叫王登”,登记的老师和养母面面相觑,又是养父温颜一笑,温柔道“听孩子的吧。”4.高考报志愿,孩子想考外地,妈妈想她就考本地,然后装聋作哑的爸爸被妈妈问到必须表明立场了,只一句“我尊重孩子的意见。”
如果从电影里走深一步,走到日本电影的领域,我们不妨说,陈道明将自身的儒雅冲和、通达睿智的特质灌注到了这位养父身上,使得人物角色深深染有了演员本人的独特个性魅力,角色的不可替代性由此而生,如高仓健的沉默坚毅质朴,田村正和的清淡优雅温然。田村正和的出演让松隆子对他这位父亲的爱成为理所当然顺理成章。譬如我其实一直疑惑有陈道明这么完美的养父,还要陆毅演的研究生大师兄干啥啊。张静初演的养女没有这点东西,但陈道明的养父却着着实实是有这点东西的。这是我第三次看片石破天惊的发现。王大校坐完火车坐三轮儿大包小包汗流浃背地去敲女儿宿舍的门。先是指关节敲在门上“嘟嘟嘟嘟”四下,这倒平淡无奇。少顷,无人回应,他又是“嘟嘟嘟嘟嘟”,五下,里面传来女声“谁呀?”——是女儿的声音,老王脸上浮出一抹自得的笑(这抹自得克制得恰到好处,如果过分偷笑的感觉那就是小年轻,也不是成熟的中年男了),他并不应声儿,又伸出指关节轻快急促地“嘟嘟”两声,然后脸带温笑等着门开,门开了,随着门缝的张开,他弓下背去,脸上慢慢开花,等到了门缝大开女儿整个脸出来,他蜜糖般唤了声“登儿~”——背对着我们,我们都看得到他脸上的花,盛开,怒放。这个瞬间的确耐人寻味。突然袭击的惊喜,这是绽放在小恋人之间的甜蜜啊。如果是一般的父母去看子女,那就是明确告知我要来,大概什么时间段到,也许不一定要你去接我,但咱肯定不玩这个啊。王德清这一个片段,太不父亲了。父亲是嘛?父亲就是哪怕突然袭击,女儿问声“谁呀?”父亲也就爱怜地隔门答应一声“开门呢闺女,你爹来啦。”而王德清的反应竟是突然袭击到底!就是要惊喜的甜蜜!而且陈道明的细节表演十分细腻,他的第三个敲门“嘟嘟”迥异于前两个正常的“嘟嘟嘟嘟”,是轻快短促微带急切的“嘟嘟”两声。但天不遂人愿,开门后屋里除了女儿,还有个小伙子。陈道明的表演有意思,脸不变色笑容不敛,但点了几下头。有记者问这场戏:“《唐山大地震》里,还有个眼神让人印象深刻,就是明叔您刚进女儿张静初宿舍,发现里面还有个男生,那种心情是不是和他的亲身经历有映射关系?”陈道明回答:“其实每个父亲和女儿都有恋情,这种恋情可能不体现在男人和女人的本质上,体现在男人和女人的感情上。其实这种戏是下意识的,当你把她当做你女儿的时候,碰到这种情况,你肯定不会正视(她和她的男朋友),你肯定会侧视,你要正视就变成了一个非常明确的信号,好,小伙子多大了?不好,给我滚出去……侧视里含着隐忍,先不表态。作为一个自私的父亲,我希望我女儿的男友要成熟些,宁可让他受我女儿一点儿气,也不要让他欺负我女儿,当然最好谁也不欺负。为什么女儿出嫁家长都要哭啊,就是怕受欺负去。”(2011年《时尚COSMO》对其专访《陈道明:你可以叫我明叔》)我感觉如果照着这个意思演下去,陈道明是可以演成中国版阵平的。但即便没有往下演,我觉得也挺好。中国人的含蓄,特别是内敛克制的陈道明的含蓄,就在于这种我就是无微不至的对你好,但我就静静看着你好就好了,就很好了,我也并不是要你跟我好。或者说,哪怕真有一部中国版《阵平》,陈道明演到这儿,也就戛然而止了;大老远跋山涉水风尘仆仆汗流浃背来到跟前跟女儿玩一个克制的突然袭击,实在就已经是陈道明的边界了。陈道明与田村正和的分界在此。
然而问题之所以不成其为问题,乃在于那一刻只是王德清(陈道明)的下意识(于是之:“演员之道,或即在于用他一辈子(包括吃奶)的功夫,来创造那一刹那的、而又永远是无比新鲜的即兴。”),或者说,王德清这样的人(传统、正派、细腻、温和)会永远拒绝这种下意识浮出水面成为显意识的哪怕一丝丝苗头。他百分百地相信自己的内心,一如他压低嗓子义正辞严地告诉妻子:“你现在变得,越来越不可理喻了。我告诉你,为这种事儿,你找了不止一次碴儿了,我一直忍着!”他洞若观火,女儿是为躲养母而远考外地,也是有避嫌养父那么一丝若有若无的意思,这不能不让他内心难过;女儿两个暑假没回家了,妻子卧病在床,她的病情加重恐怕与女儿的远避也不无关系,这也让他难过;看到了这一切却无能为力,这不能不让他更难过。这几层难过郁结蓄酿的隐忍内伤,如果不是表演特质隐忍内敛的演员陈道明来诠释,换个演员还真的难以出来这个味道。演员技艺的精湛在于细节动作的节奏区分,譬如上析前后敲门“嘟嘟”的不同,这里是背对女儿也背对观众的父亲打开箱子把给女儿带的吃的一件一件往外拿,当女儿问道“我妈身体好吗?”他动作明显缓下来,慢慢直起腰来,仰起头来,一个停顿,似乎轻吁了一口气,道出仨字“不太好。”善用节奏和背影演戏,中国男演员中陈道明可谓佼佼者。(陈道明的背影戏,片子后边还有两个:1.大校寻女不着,独坐校园榕阴,久久起身,缓缓而去,那个坚毅硬朗的军人背影,那个瘦削孤独的父亲背影,也渐渐远去……2.暮年,灰白的发,佝偻着背,托着外孙女儿给姥姥的遗像敬酒,用缓慢低柔的调子教着外孙女儿叫“姥姥”、“姥姥”,慨叹一声“姥姥要是在,该多好啊”,镜头拉远,给我们一个他穿着灰色毛线衣的老年背影,越发令人觉得老景凄凉……3.还有他接受《南方周末》专访谈到的最后成片删了的一场戏:“最后方登走了,一个孤零零的老头站在门口……”ps:陈道明演这种女儿的父亲的角色,用“父亲的背影”,真是入骨的好。《我们无处安放的青春》剧,6集,深夜待女女未归,瘦削肩背伴孤烟。周爸爸就一个独自凭栏抽烟的瘦削虚弱(脑病)的背影,深夜等女儿归家,那种隐忍孤寂渐渐老去无所依的感觉就全出来了。后边戏,8集,从北京检查回来,周德明的病体虚弱日甚一日,屋漏逢雨,又赶着蒙蒙跟李然闹别扭,女儿“现在的情绪让我很不放心”,他送走上学去的女儿,独自回屋给女儿叠完被子,无力地“跌坐”在床沿,以手支头,只留给观众一个背影,病深的父亲的背影,那么无力,那么虚弱。)接过女儿递过来的毛巾,他坐在床沿上,听闻女儿问道“我妈为什么住院啊?”他陡地抬头看定女儿,皱纹包围的老眼射出两道内蕴“你也知道问”的光,这是爸爸对女儿的谴责,以陈道明的王德清的温然,以王德清对女儿的温然,他也只能以目传语了,长镜头里,他的眼眶渐渐红了,就在我们观众以为他要怎么着的时候,他王德清的怎么着就是自失地低头一笑,咬咬牙关,腮棱凸露,脸部眉周的肤纹颤动,一侧头,没回答女儿“我妈到底为什么住院啊?”的动问,侧回头,再垂下,举手用毛巾深深捂住脸,“你还是,回去看看你妈吧。”这个紧紧捂脸缩肩的动作影片给了一个长镜头,显然,他捂住的是泪眼。——可以大言一句,这种隐忍内敛节奏熟稔层次细腻的戏,一般的男演员真演不出来。陈道明绝非靠人品啊气质啊这些东西成就地位的,他是一个货真价实的硬底子演技派演员。
我一向有这句话:日本的男人配不上他们的女人,中国的女人配不上她们的男人。面相贫薄克刻的陈瑾演的养母董桂兰是典型的刻薄厉害俗气的中国中年家庭妇女。对这样的女人我一直是万般爱不起来,只觉得中国的男人真可怜,特别是以王德清,以陈道明的王德清这样好的男人,竟要在这样的女人的雌威下度过一生,竟然还对这样雌威的妻子眷恋深情,实所不解(想到同样是陈道明陈瑾主演的《冬至》,陈一平也是爱着那个令我等外人生厌的妻子戴嘉的)。但中国人有句话是老了老了,就是个伴儿。在一起天长日久,绵长深厚的情感自然就掩盖了生活中这呀那的磕磕碰碰。更加之王德清是这样宽厚的男人。天长日久的日常生活里,妻子一定也有不少关爱丈夫的点点滴滴的,也许是电影篇幅所限,不及表现,但不妨碍观众作此合理推想——而这个合理推想是有演员的助力的,这助力却不在于妻子,而在于丈夫。妻子临终前,丈夫在病房外转过身去,背靠着窗子,全身抽动泪流满面,全然不能遏止。办完丧事后回到家中坐在椅子上,呆滞地微张着嘴,双目尽是悲伤和空洞。暮年,灰白的发,佝偻着背,托着外孙女儿给姥姥的遗像敬酒,用缓慢低柔的调子教着外孙女儿叫“姥姥”、“姥姥”,慨叹一声“姥姥要是在,该多好啊”。年夜饭上女儿问道“爸,您怎么没想着,再找个伴儿呢?”父亲朝着侧后妻子遗像不失爱恋地努努嘴“你妈天天陪着我。”……我们简直可以说,是陈道明细腻准确的表演,拓展了他妻子的角色空间,使陈瑾演的妻子苍白而“可厌”的脸上竟让观众咂么出了那么一些更丰富的内容;同时,也让养父与养女之间的感情在观众看来更为纯粹深厚(他对妻子的爱是不容置疑的)。陈道明重视对角色心理的挖掘,重视人物间关系的研究,他曾说:“演员职业的魅力,在于其50%是一个心理学家。好演员每天都在研究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演员还是心理学家 两种不同人的标准》,载2003年1月《北京现代商报》)在角色与角色间的关系上用功,譬如足球比赛中的做球和喂球,浑一配合牵连无间,为观众奉献出味长耐咀嚼的戏。
上文说到“妻子临终前,丈夫在病房外转过身去,背靠着窗子,全身抽动泪流满面,全然不能遏止。”这里要说的就是这场“滂沱”泪戏的“技术难度”(这段哭的技术难度太大了,是纯演“技”范畴。很想问问陈老师,怎么做到的?):他一开始抑制不住的嘴角变形,双眼开始流泪,肩膀抽动,胸口起伏。他哭得那么伤心难过,眼泪完全像决堤的洪水一样往外淌,大手一抹抹都抹不干净,硬朗的双肩剧烈的抽动着,那一刻如此无助。坚强的他,不要让妻女看到自己痛哭;慈爱的他,不愿让妻女看到自己痛哭,于是隔绝了这间病房,背对她们,他可以尽情地哭个够。有顷,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紧闭双眼,似乎是想要控制住自己,稳定情绪。可大哭时要控制住是很难的,他睁开眼,同时吁出一口气,接着连着吐了两口气,似是终于控制住自己,终于不流泪了。可是痛定更痛,肩膀又开始抽动,胸口又开始起伏……文似看山不喜平,戏也如此。说是滂沱泪戏,还不肯如银河落九天一泻无遗,偏要如黄河九曲走东海,有蓄有放,再蓄再放……而这外在表演的抑扬蓄放,更根植于他深入彼时角色内心的波澜起伏,因之生成强大的感染力,令观众观影之情亦随之跌宕动荡。这里不妨引一段唐诗专家余恕诚先生品赏杜诗名作《赠卫八处士》的佳文,以裨诸君旁通:
这首诗平易真切,层次井然。诗人只是随其所感,顺手写来,便有一种浓厚的气氛。它与杜甫以沉郁顿挫为显著特征的大多数古体诗有别,而更近于浑朴的汉魏古诗和陶渊明的创作;但它的感情内涵毕竟比汉魏古诗丰富复杂,有杜诗所独具的感情波澜,如层漪迭浪,展开于作品内部。清代张上若说它“情景逼真,兼极顿挫之妙”(杨伦《杜诗镜铨》引),正是深一层地看到了内在的沉郁顿挫。诗写朋友相会,却由“人生不相见”的慨叹发端,因而转入“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时,便格外见出内心的激动。但下面并不因为相会便抒写喜悦之情,而是接以“少壮能几时”至“惊呼热中肠”四句,感情又趋向沉郁。诗的中间部分,酒宴的款待,冲淡了世事茫茫的凄惋,带给诗人幸福的微醺,但劝酒的语辞却是“主称会面难”,又带来离乱的感慨。诗以“人生不相见”开篇,以“世事两茫茫”结尾,前后一片苍茫,把一夕的温馨之感,置于苍凉的感情基调上。这些,正是诗的内在沉郁的表现。如果把这首诗和孟浩然的《过故人庄》对照,就可以发现,二者同样表现故人淳朴而深厚的友情,但由于不同的时代气氛,诗人的感受和文字风格都很不相同,孟浩然心情平静而愉悦,连文字风格都是淡淡的。而杜甫则是悲喜交集,内心蕴积着深深的感情波澜,因之,反映在文字上尽管自然浑朴,而仍极顿挫之致。
余先生品得太好,我们这里借鉴一下,也可以说,“陈大校”此际,内心蕴积着深深的感情波澜,发之于外,尽管只是简单的一场泪戏,仍极抑扬顿挫之致。他内心深郁的情感波澜,不仅仅是心伤妻子病逝,还有三个人之间那哪怕病殁一个人仍然都减损化解不了一分一毫的深重隔阂隐忍虐心。正如妻子临终前还在跟女儿说狠话“护士都夸你漂亮……我这辈子,最在意的就是你们两个,可你们俩,都不愿意跟我在一起……”妻子是带着这份爱恨交杂走的,从道理上说,王德清是不必怀有愧疚的(因为妻子是误解),但正因为此,他也许才更感到天地不仁,为什么都不让妻子走个清明呢。所以他的痛苦还有这个。他是心疼妻子。于是回到家后当女儿问他“爸,把我妈放哪儿?”他呆滞地微张着嘴闪烁着泪,无力地伸出手去,把妻子遗像捧入怀中,低头凝眸,不忍释手。个人以为,有了上面这场滂沱泪戏,陈道明在接受《南方周末》访谈中提到的“只保留了三分之一的戏份,有七八场戏被冯小刚删掉了。有一场戏是妻子癌症晚期住院后,我扮演的王德清回家给夫人整理衣物,看着这件衣服,他哭得稀里哗啦的,那是哭得最厉害的一场戏,哭完了之后妻子就死了。”这场戏删了其实并无影响——他已经哭得够到位了。哭戏是完全够了。(按:陈道明在本片中哭戏多场,不算导演删掉的戏,单计成片中泪戏,有六次:1.到女儿宿舍,毛巾捂住红眼圈;2.妻子病房外大哭;3.归家后捧着妻子遗像泪流无声;4.暮年,女儿归来,他佝偻着背独坐抽烟,无声流泪;5.拍沙发“不想让我担心?我天天担心!”流泪;6.听女儿哭诉不想回唐山找亲人的原因,单行泪下。)
前边说陈道明演的这个养父是个军人,但不是孙海英的石光荣或李幼斌的李云龙这种简单粗暴的军人。但他毕竟是个军人。而且是“天下第一军”三十八军的军人。片中有个小细节:大校去杭州探女,坐三轮车,说到“七六年,我们部队在唐山,抗震救灾啊!”的“抗震救灾”四字,平和生活化的台词陡变为铿镪顿挫,似乎由生活流的台词瞬间切换为话剧流,其妙处在就这一瞬间的铿镪顿挫,王德清之为王大校的味儿,就全出来了。而片中最体现这一点的就是大校爸爸怒抽陆毅演的不负责任的研究生大师兄一段戏。这段戏有四个看点:一是语言的节奏处理十分精到。大校真是个慈父,他找一个女孩儿(多半是丫丫一个班的)帮他去叫陆毅,女孩去了,他就乖乖的帮女孩儿提着她的两个水瓶站一边安安静静的等着,等这女孩儿叫完人回过头来走到他身前,他脸上更是堆满了微笑,微一躬身把俩瓶儿送女孩儿手里,“谢谢你啊。”然后脊背一挺,脸色一整,迈着大校军官的步子朝陆毅走来(变得可真快啊),陆毅不敢见家长似的喊了声“伯父”,大校像对他的兵训话一般紧接着陆毅的话问“王登呢”,陆毅搔首皱眉回答“她没跟我联系了”,这“了”还没落音,大校的质问紧贴着“你找她没有?”陆毅“找了。找了很长时间,没找着——”大校又紧接着“她退学你知道吧?”这三个质问,语速快,接对方话头急,一方面将父亲急于知晓女儿情况的心情表露无遗,一方面又如疾风骤雨,要鞭挞陆毅这不良青年,如用剑高手,得势不让人,剑挺中宫,步步紧迫,不给对方喘息之机,就要在这样强大而紧促的气场压迫下,这小子才无暇转动脑子编词儿,就像我的兵一样啥都老老实实一五一十汇报彻底。二是从质问到打,大校情态动作的变化过程——由语气尚显平和的问,到质问,到愤怒,脸上表情逐渐冷峻阴沉愤怒到最后精悍威烈像喷火一般。三是身段。大校既是万岁军三十八军一名军官,那就不是一个皮皮软软的中年男人演得来的,你看他不动声色(军人的沉着)的脱帽,脱外套,松扣子,骤然出手,硬朗利落,一气呵成(领带都打歪了),不是演员平时卓有成效的健身、篮球、高尔夫等体育锻炼以及戏剧学院时期的形体训练,是出不来这么令人啧啧叫好的戏的。四是一掌扇过去暴喝一声“我不找,你也不找?!”之后,陆毅的哥们们围过来了,这帮孩子在三十八军军官面前那不豆芽菜么,大校一手叉腰大手一挥又暴喝一声,“都走,躲开这!”这儿还有两个细节耐琢磨,一是脱掉军服军帽,可以理解为大校此时还保持着一些理智那就是军人不能随便打人,也可以理解为是不是轻装上阵打得更酣畅更解气;二是这儿是扇过去一巴掌而不是冲出去一拳头,虽然拳头的冲击力更大打击效果更好,但作为一个父亲,打这种对女儿不负责任的小青年,那打得就必须是脸,就是这张脸,害了我丫丫啊,而这小子现在还不要脸,你说我打不打他脸。
Ps:这儿有个小细节,摔军装的自行车车座。且引一段媒体报道文字:《唐山大地震》里,有一个情节是明叔在学校操场找到陆毅后大打出手,本来是一个空场,明叔却向冯小刚导演建议说,可以在旁边放几辆自行车,然后他把外套摔在车上回手给陆毅一个巴掌。冯导说很好,结果助理找来几辆山地车,弄得冯导还发火了,赶紧又搞来几辆有年代感的车才算过关。明叔那个把军装摔在车座上的镜头令人印象很深,摔的力道特别讲究,不能粗鲁,因为军人对待自己的制服是很尊重的,摔轻了吧,又表现不出那种气愤,之所以给了一个特写,意在烘托,“啪”的一声,为后面巴掌打在陆毅脸上的“啪”做了铺垫,小高潮一下就出来了,这都是大师们碰撞出来的小彩儿,需要细品。(2011年《时尚COSMO》专访《陈道明:你可以叫我明叔》)
片子后边生母李元妮听媳妇儿说女儿现定居在加拿大,“恍然”了一句“她躲我躲那么远呢”——丫丫着实可怜,躲生母,不愿回唐山;躲猜忌的养母,躲到远远的南方杭州去;躲遇人不淑的研究生大师兄,又躲开了杭州——天下之大,无容身处。她也许并没有记住养母病逝前的嘱托“替我照顾好你爸”,也许是把这话当成了养母至死也不宽容还要挤兑的狠话气话,于是一走了之。但是必须指出,这里的转折的确有点“硬”。陈道明在《南方周末》对其访谈《我原来就是不往人群里走的人》中提到,“另外一场戏是养女方登回到家里,王德清把妻子后事安顿好以后,留女儿方登一个人在家睡觉,妻子在世时一直比较嫉妒他和养女之间的感情。出于对前妻的尊重,他去办公室睡了。”我想说的是另一面,不是对妻子,而是对养女,这个举动落到养女的眼里,肯定心结更加重了,于是她的悄然远走不辞而别有了更为合理通顺的逻辑基础。……但事实是,姑娘就这么远走了。多年以后,部队里退休后的老年合唱团,拿着歌单记词儿的王德清戴着鸭舌帽裹着羽绒服,虽然唱得还是有板有眼像模像样,但那时不时眯缝一下的半倦老眼,老人的感觉一下子出来了。他走路时蹒跚的步子,窝在沙发里微微佝偻的背,慢吞吞的吸烟,试羽绒服时的老态龙钟,以及放风筝时的“老态”奔跑,无一不肖。人老了就可怜,看他的屋子,挂满了书法自娱自乐,可桌上的碗堆着都没洗,是啊,孤苦伶仃一个人,早点洗晚点洗又有什么分别?这还只是形体和道具,再看表情和语言。人说返老还童,儿童易情绪化,易破涕为笑,刚刚还可怜兮兮的拍沙发吼女儿“不想让我担心……我天天担心!你上哪儿啦!”(这红眼圈加哽咽,压抑中的爆发,爆发里的克制,老戏骨的功力啊),起身背手挪着老年步进屋俯身看着熟睡的外孙女儿,回过头来对着女儿就是一脸灿烂无比温柔无比的笑,充满孩子气的笑。老人,就这么容易满足。除夕夜豪迈地接电话,不只是表现了军人气度那么简单,或许也有把这幸福就“卖弄”给女儿看的顽皮孩子气吧。好可爱的爸爸。好可泪的爸爸。
这个好可泪的爸爸也有好逗乐的瞬间,那就是老父与女儿外孙女年夜饭那场戏。丫丫说“爸,我快结婚了。”老道这儿的表演有点催笑,他微愣着看着女儿,有几秒钟,喉咙里“啊”了一声,接着嚼嘴里的菜,朝女儿点个头,女儿接着说,“他是个律师”,才说到“律”,这个“师”的音还未落,一直注视着女儿专心倾听的父亲手略微一摆,止住女儿往下可能对老公职业的进一步介绍,叠着这个“师”的音,冒出句当时笑翻全场的金句,“什么师不重要。”这动作和这话跟女儿的上句话接得这么紧,好似是埋伏好了专等着这些“无关紧要的话”,要把它们赶紧清除,爸爸还急着听下文呢:我最关心的是他对你好不好……女儿点个头,“挺好的”,这“的”字还未落音,老父亲又搂着怀里的外孙女儿问,“对点点呢”,女儿又回答,“对点点也挺好的”,仍是这个“的”才落音,父亲坚定地点了一下头,紧接着说“那我就支持。”总算是把自己最关心的都问到了安了心了,后边尽可以慢慢聊啊。这段戏的几个“紧接着说”,把大校一心只以女儿和外孙女儿幸福为重,其他的都不重要的心态彰显得极生动传神。话剧演出较注重动作与语汇的节奏。斯坦尼表演理论中,话剧表演中的“有机停顿”,有时大段的留白,有时又紧促的接续,对角色塑造很具表现力。但此法征之于影视表演,尝试并实践者鲜,有之,焦晃与陈道明二人,为较有成者也。焦晃先生更在理论层面亲自作出阐释:“话剧中运用的‘留白’或者叫‘有机的停顿’是我表演的特点之一。这是指把握节奏这一艺术手段的组织原则,以节律的变化与观众产生合拍点。表演中我的举手投足、表情、台词都去把握这个合拍点,这样会增强直观表达之外意念的延伸。这个概念已经被融入到我的影视剧表演中来了。”关于陈道明的“节奏”把控能力,他的友人、著名演员李诚儒有段话“注解”:“陈道明钢琴弹得非常好,钢琴的灵魂也是节奏,如果一个演员既不会京剧又不会弹钢琴,那你的节奏从何而来。演员与京剧的关联性就是节奏,节奏包括形体、语言等。在这里举个拍戏案例,王铁成在演周恩来的时候,当他在演贺龙追悼会这场戏时,节奏就是京剧的哭头,不能哼出来,只能在心里根据节奏慢慢抬起头、落下泪,这就是京剧节奏与现实拍戏节奏的完美结合。”再举一例:前边戏大校到女儿大学宿舍一场戏。女儿随口问妈妈身体好吗,他背对着镜头与女儿,从提箱里一件件的往外拿女儿爱吃的那些零食,这时他动作一下一下的慢下来,慢慢伸直了背,一垂首说,“不太好”。再后来女儿问“我妈为什么住院?”他这时突然一抬头盯着女儿看,目光中略带一丝“你还问?”的责问(前面说“你妈说,你两个暑假没回家了”),但瞬息即逝(不忍责备女儿),化以一笑,垂首,长长的停顿不语,咬牙,挤眉,侧脸,眼眶红了,拿毛巾蒙住脸,说道,“你还是,回去看看你妈吧。”这停顿之好,一是他的隐忍克制,欲言又止,他的无奈与痛苦,都在这长长的两次停顿里发酵郁积,越酿越浓,最后发出来,却又是高提缰缓松绳,看得观众一路提着心;二是在言语长长的停顿里,肢体语言却并未停顿,一下一下的拿东西,慢慢慢慢的伸直背,一紧一紧的面部表情,无不合着观众的扑扑心跳,正如焦晃所称“以节律的变化与观众产生合拍点”。
陈道明的王大校最让我回味无穷的是最末一瞬的返老还童:“怎么可能啊,我现在也是一大家子人啊,我动不了动不了。”《康熙王朝》(2001)中的老年康熙听到闺女(蓝齐儿)带着外孙回来,一溜小跑李德全在后一叠声“哎哟……皇上您慢点儿……当心摔着……”康熙对亲闺女,是纯粹的父亲对女儿的感觉,不需要嘚瑟。王大校嘚瑟了,当着女儿的面嘚瑟了,嘚瑟得不管不顾,天风浩荡,不知稳重为何物。或者说,准确地说,正因为女儿在一边坐着,坐着支颐张眼看着他,他才那么手舞足蹈眉眼做戏。这不仅仅是一个孩子,这是一个男孩子。当然,这一点在他深心里,潜藏得他自己都不知道。王德清这个角色最可玩味的一点就是他一点都不知道自己潜藏了一生的小心思。陈道明这个演出最有意思的一点就是他一点都不知道自己竟然演出了那么点他如果恍然大悟打死也不会认的意思。
止步于阵平,乃是因为是朝着阵平在走。陈道明在片中的一切演出都要在止步于阵平的边界上看,乃得其深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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