味与诗(下)|敬文东

味与诗(下)|敬文东

敬文东 内地女星 2018-09-23 18:47:41 516



味与诗(下)







重新味化还有可能吗?

 

黑格尔继承古希腊突出视听的传统,毫不犹豫地认为:“美只能在形象中见出;”“艺术的感性事物只涉及视听两个认识性的感觉,至于嗅觉,味觉和触觉则完全与艺术欣赏无关。”[1]至晚自尼采开始,西方思想史上发生了既意义重大、也规模浩大的“身体转向”(body turn[2]。鲁迅笔下自诩太阳的人大大咧咧地说:“我完完全全是肉体,此外无有,灵魂不过是肉体上某物的称呼……所谓‘心灵’者,也是你肉体的一种工具。”[3]多米尼克·拉波特对建基于视听的美学也颇多微词:“美丽没有味道。彼此的排斥是绝对的,当句中的两个词对调位置,‘美丽没有味道’等同‘没有美丽的味道’,这是在审美活动中对粪便属性的压抑所采用的公式:确切地说是康德的美学。”[4]和尼采高亢、激越的语气相比,莫里斯·梅洛-庞蒂显得十分冷静,但也许更见力量:“在原初知觉中,触觉和视觉的区分是未知的,正是关于人体的科学后来教会我们区别我们的感官。实际经验到的事物不是从感官材料出发被找到或者构造出来的,而是作为这些材料得以辐射出来的中心一下子就被提供出来的。我们看见了物品的深度、滑腻、柔软、坚硬——塞尚甚至说,它们的味道。”为此,梅洛-庞蒂不惜再次引用塞尚(Paul Cézanne)的名言,来为自己张目和壮胆:“塞尚说,一幅画在它自身中甚至包含了风景的味道。”[5]顾随因此方可放言:“李长吉之幻想颇有与西洋唯美派相通处,有感官的交错感。看见好的东西想吞下去,即视味觉之错感。”[6]

仿佛是呼应于尼采、拉波特、梅洛-庞蒂和塞尚一般,钱钟书报告过一条很有意味的信息:早在尼采等人发动“身体转向”之前,自十七世纪的西班牙批评家以来,在西洋各国的语言里,文艺鉴赏力和“口味”(taste)一直就是同一个字[7]。现在,似乎该轮到艾略特来呼应、唱和钱钟书了:

 

黄色的雾在窗玻璃上挠着背,

黄色的烟在窗玻璃上擦着嘴,

把它的舌头舔进黄昏的角落。

(艾略特:《普鲁弗洛克的情歌》,江弱水译)

 

事情看上去很是令人震惊,在被认为失味更早的北美、祛魅更加普遍的欧洲,竟然潜藏着一个让人难以置信的事实:“身体转向”竟然使得欧美之物亦如古代中国之物一般,沾染了味道——塞尚和梅洛-庞蒂很明确地申说了这一点。“身体转向”让西方人的所有感觉器官全部打开,几乎以同等程度的重要性投放于万物,并被万物所选择,给足了万物以民主;从前被严重抑制的味觉,尤其是曾经被彻底否定的味觉思维,有机会暗中抬头,西方世界因此得以味觉化——最起码不能完全排除这种可能性。文艺鉴赏力和“口味”共享同一个词,似乎可被视作味觉化的先声,尽管体型娇小,却又并非完全微不足道。否则,艾略特的那些诗句就难以成立。作为一个货真价实的实用主义者,约翰·杜威(John Dewey)显然察觉到了这一点;在他那里,至少眼睛被率先味觉化了:“道德家知道,感觉和情感、冲动与口味是联系在一起的。因此,他谴责眼睛的欲望是灵魂向肉体投降的一部分。他将感官的与肉欲的等同起来,将肉欲的与淫荡的等同起来。”[8]艾略特眼中的现代西方世界,乃如假包换的“荒原”(Waste Land);“荒原”原本是失味或祛魅的代名词。确实是“身体转向”而非其他因素,有限度地改变了“荒原”的性质:“黄色的烟”(The yellow smoke)仍然长了一张虽不可人,却能够“在窗玻璃上擦着”的“嘴”( rubs its muzzle on the window-panes);黄色之烟仍然长了一条舌头,还能“舔进黄昏的角落”(Licked its tongue into the corners of the evening)。如果世界或者“荒原”没有被潜在地味觉化,如果“荒原”或者世界仍然是纯粹视觉中心主义的天下,那么,跟“擦”相连的“嘴”、跟“舔进”生死相依的“舌头”,就只有修辞学上的来历,显得过于浅薄;也会令人难以置信:艾略特仅仅是个修辞主义者,伟大诗人的杰出成就不过是得之于“修辞的胜利”[9]

张枣在分析艾略特的这几行诗时,发现了“身体转向”导致的上佳结果;他甚至颇为笃定地认为:“黄色”(yellow)“给人一种不大干净的感觉,硫磺的味道充斥在空气中”[10]。这与艾略特精心给出的“荒原”之喻恰相吻合,一派地狱的景象,味道刺鼻,还额外暗藏着一个面色狰狞的撒旦。而哈着硫磺气味的那张“嘴”,伙同其“舌头”,又能从作为“馊物”的窗玻璃——尤其是从黄昏——那里,尝(或舔舐)到何种怪味呢?对此,艾略特心知肚明,却似乎没有必要专门申说,更有可能是他不忍心申说。但是很显然,在被认为普遍失味(或者变味)的年月与疆域,一个西洋人居然有机会舔到、尝到黄昏之味(哪怕是酸腐甚至腐臭之味),直追他寄身异国、并相隔千年的唐宋同行,不能不说是一宗让人吃惊的诗学事件;是“身体转向”解放了曾经被监禁的味觉,才让说英语的艾略特突变性地获得了局部性的舔舐能力。

据江弱水猜测,张枣很可能受启(而非受洗)于《普鲁弗洛克的情歌》,因此才有如下诗句[11]——

 

厨师推门,看见黄昏像一个小女孩,

正用舌尖四处摸找着灯的开关。

(张枣:《厨师》)

 

如果考虑到张枣一贯秉持的“元诗”(metapoetry)观念[12],考虑到他临终前所说的“某物的或你濡嫩的舌头”,此处就有理由认为:与其说张枣以小女孩隐喻黄昏,进而有意识地让黄昏沾染阴性气质、认领娇嫩的形象,不如说他在用小女孩暗喻汉语。是汉语的阴性气质让张枣自然而然将黄昏视作小姑娘[13],娇小却并不感伤,还以此去除了孟浩然和晏几道的古典性黄昏之愁,以及古典意义上的“恶滋味”,从而让其坐拥诗学上的现代性[14];是汉语以它特有的舔舐功能,在帮助身处异国他乡的厨师试探着寻找开关。张枣说得非常明确:“中国当代诗歌最多是一种迟到的用中文写作的西方后现代诗歌,它既无独创性和尖端,又没有能生成精神和想象力的卓然自足的语言原本,也就是说它缺乏丰盈的汉语性,或曰:它缺乏诗。”[15]张枣深谙汉语的精髓:所谓“丰盈的汉语性”,端在于寄居其间的舔舐能力,虽历经白话文运动却至少在张枣那里鲜活如初;所谓“诗”,正在于汉语绸缎般光滑的阴性,恰如海德格尔所言:“纯粹所说乃是诗歌。”[16]当汉语依其本性充分、完全地打开自己,及至与心相通、同舌相连,就配得上张枣对它的赞颂与期待:“我认为现代汉语已经可以说出整个世界,包括西方世界,可以说出历史和现代,当然,这还只是它作为一门现代语言表面上的成熟,它更深的成熟应该跟那些说不出的事物勾联起来。”[17]在这里,“开关”决不想让作为运动器官的手去打开自己,它甚至不能被黄昏念想中的光明所打开。“开关”只可能被“已经可以说出整个世界”的汉语,但尤其是被汉语的本性去打开;或者:开关只能被“舔”开,不是被“打”开,因为开关在张枣那里被认定有味:它在暗中等待已经充分视觉化的汉语伸出舌头。




张枣:《张枣的诗》,人民文学出版社,2017年




白话文运动最终的结果之一是:强化了汉语的分析性能,也就相应地抑制了汉语的肉体特性,致使汉语的舔舐能力大幅度丧失其领地,以对称和匹配于中国人心心念念的现代性。舔舐大幅度丧失其领地意味着:相对于写作《诗经》和《离骚》的汉语、陶渊明的汉语,现代汉语大幅度地失味了。就是在这个异常紧要的当口,张枣以其天性(但天性不可解释),也以其对母语的热爱(但热爱来自天性,也不可测度),尽可能固守汉语的舔舐功能,也因此尽可能地维护了汉语的圆润、婉转和肉体特性,以至于能够“至情流溢,直写衷曲”[18]。在此基础上,张枣拿他拼命挽留的舔舐——被其招魂的舔舐——与“拿来主义”层面上的分析性与视觉性相混合,方有机会写出集舔舐与观看相杂陈的诗句:不管怎么说,“厨师推门”之后,首先“看见”的是“黄昏”,紧接着,才“看见”味觉性的“舌尖四处摸找着灯的开关”。对于现代汉语诗歌而言,舔舐与观看相杂陈实在意义重大:它确保了看似无味的现代中国仍然有味,也确保了原本一头倒向视觉中心主义而失味的汉语依旧有味,现代性中国的感叹(亦即新诗)也不离不弃于味。这是张枣区别于绝大多数中国当代诗人的隐秘原因,也是他为饱受诟病的汉语新诗带来的新风尚。对于这个问题,张枣在他开始诗歌写作的当口,就有明确的认识:“传统从来就不尽然是那些家喻户晓的东西,一个民族所遗忘了的 ,或者那些它至今为之缄默的,很可能是构成一个传统的最优秀的成份。……如何进入传统,是对每个人的考验。总之,任何方式的进入和接近传统,都会使我们变得成熟,正派和大度。只有这样,我们的语言才能代表周围每个人的环境、纠葛、表情和饮食起居。”[19]

现代性的重要内容之一,被认为是看大规模取代了听。但更重要的真相或许是:听与看双双遭到了现代性的高度榨取,或严重绑架:听不仅听见了声音(亦即有所听),还听见了听者自身的听(亦即听-听);看不仅看见了人、事、物(亦即有所看),还看见了看者自身的看(亦即看-看)。内含于汉语新诗的任务之一,或许正在于让听-听和看-看被味觉化,成为真正意义上的中西合璧之作,既具有现代性,又具有古典性或曰民族做派,堪称有味极了,正所谓“言下忘意一时了,梦中说梦两重虚。”(白居易:《读禅经》)“身体转向”致使西方世界开始重视味觉,直至世界居然被潜在地味觉化;与此方向截然相反,张枣是在汉语世界追逐现代性而普遍失味时,固守汉语的舔舐能力,致使新诗与世界依然有味,至少有幸免于全然无味。张枣给出的启示是:现代汉语被普遍视觉化后,并不必然决绝地绞杀汉语固有的舔舐功能,或者全面摈弃汉语的肉体特性(世俗特性反倒得到了加强)[20];眼不仅可以观物,还可以观物之意味;现代汉语诗人不仅观物之意味,还观观自身的意味(简称观-观或看-看);不仅观外物的观被味觉化,观-观(或看-看)自身也被味觉化。张枣和他特意发明的舔舐与观看相杂陈能够很好地证明:这种特有的观,乃物我的相互玩味和回味,万味自然存乎其间。在现代性横行不法的时代,舔舐与观看相杂陈既是可能的,也是值得的。“可能的”不必多言,因为张枣已经很好地做到了;“值得的”格外“值得”一说:视觉中心主义诱导下的朗朗乾坤显得无比坚硬,看勾引出来的无死角可言的世界则显得过于乏味。前者需要舔舐去湿润、去软化,后者急需要被重新赋味,只因为“一个准确的发音乃意味着舌头的拯救”[21]。且看张枣在如何展开行动吧:

 

船长呵你的坏女人

还没有打开水之窗。而我开始舔了

我舔着空气中明净的衣裳

 

我舔着被书页两脚夹紧的锦缎的

小飘带;直到舔交换成被舔

我宁愿终身被舔而不愿去生活。

(张枣:《祖国之书》)

 

但无论“舔”还是“被舔”,不可否认的是:那恰好是深受现代性之害的某些敏感之人眼中真正的“生活”。这种质地与面相的生活既现代,又传统:它触目之处,尽皆乡愁之味,令人惆怅和感叹。

2018年65日,北京魏公村。

 

宋琳、柏桦编:《亲爱的张枣》,中信出版社,2015年





注释:

[1] 黑格尔:《美学》第1卷,朱光潜译,商务印书馆,1979年,第161页、第48

[2] 参阅汪民安等:《身体转向》,《外国文学》2004年第1期。

[3] 尼采:《苏鲁支语录》,徐梵澄译,商务印书馆,2002年,第27-28页。

[4] 多米尼克·拉波特:《屎的历史》,前揭,第82页。

[5] 转引自杨大春:《眼与心·中译者序言》,莫里斯·梅洛-庞蒂:《眼与心》,杨大春译,商务印书馆,2007年,第10-11页。

[6] 顾随:《驼庵诗话》,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8年,第139页。

[7] 参阅钱钟书:《写在人生边上》,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2年,第305页。

[8] 约翰·杜威:《艺术即经验》,高建平译,商务印书馆,2010年,第25页。

[9] 参阅孙文波:《修辞的胜利》,民刊《现代汉诗》第1314合卷(1994年, 北京)。

[10] 张枣:《张枣随笔选》,前揭,第82-83页。

[11] 参阅江弱水:《张枣<厨师>:放进鼓掌的油锅煎成金黄的双面(上)》,搜狐网http://www.sohu.com/a/232231426_11935020185201048时访问。

[12] 参阅张枣:《朝向语言风景的危险旅行》,《上海文学》2001年第1期。

[13] 用阴性气质界定汉语并非否定其阳刚的一面。事实上,汉语的阳刚气质也许并不下于其阴性气质。英国传教士艾约瑟(Joseph Edkins)写于1880年的《中国电线考》有言:“当斯时也,多人以中华语言借得律风传问,口声之传入耳者,较他国倍清亮,亦以中国吐词声气尖硬于他国,故用得律风,尤便于今中国士子。”(转引自武田雅哉:《构造另一个宇宙:中国人的传统时空思维》,任钧华译,中华书局,2017年,第198页)但此处的关键是:经历过革命话语的浸润后,汉语的阳刚、硬性质地甚至暴力令人反感。所以,许多诗人更倾向于、倾心于汉语的阴性气质。张枣说得很清楚:“由于我们这一代人(我虽然是这代人的末尾)对于暴力不陌生,所以在我们的创作中,还是有某种很霸道的东西。它可能就表现为某种极端,哪怕是一个温柔,也是一种极端的温柔,下定决心的温柔。你知道,这就是Paradox。还有,我觉得我们这代人的诗歌特别坚强,在能够写出的诗歌中,表现得特别坚强,所以它也被遗弃得特别坚强,好像‘砰’的一下就出来了。这也是一种极端吧。 ”(张枣:《张枣随笔选》,前揭,第201-202页)

[14] 1991325日张枣在致柏桦的信中说:“有一天我看到一个庞德的纪念片(电影),他说:‘我发誓,一辈子也不写一句感伤的诗。’我听了热泪盈眶。” (柏桦:《张枣》,宋琳、柏桦编:《亲爱的张枣》,前揭,第21页)而早在1988727日张枣在致柏桦的信中已经表达了断绝诗中感伤的决心:“中国文人有一个大缺点,就是爱把写作与个人幸福连在一起……这是十分原始的心理,谁相信人间有什么幸福可言,谁就是原始人。……什么时候把痛苦当成家常便饭,当成睡眠、起居一类东西,那么一个人就算有福了。” (柏桦:《张枣》,宋琳、柏桦编:《亲爱的张枣》,前揭,第29页)

[15] 张枣:《朝向语言风景的危险旅行——当代中国诗歌的元诗诗歌结构和写者姿态》,《上海文学》2001年第1期。

[16] 海德格尔:《在通向语言的途中》,前揭,第6页。

[17] 张枣、白倩:《绿色意识:环保的同情,诗歌的赞美——张枣、白倩对话录》,《绿叶》2008年第5期。

[18] 程树德:《论语集释》“子曰:‘诗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无邪’”条。

[19] 张枣:《作者的话》,唐晓渡、王家新编选:《中国当代实验诗选》,春风文艺出版社,1987年,第108-109页。

[20] 曾经有一段时间,比如在1949年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其下限可以延伸至1978年)内,至少汉语新诗完全抛弃了舔舐功能,眼睛被推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眼睛随处可“见”的,都是社会主义建设的伟大成果,以及为何会有这种伟大成果(参阅郭沫若、周扬主编:《红旗歌谣》,红旗杂志社,1959年)。

[21] 宋琳:《精灵张枣》,宋琳、柏桦编《亲爱的张枣》,前揭,第17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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