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多岁的吴镇宇，在群魔乱舞的娱乐圈披荆斩棘除三害。

多少人近期看综艺《无限超越班》，就是奔着吴镇宇去的。这位向来演技和行事以“邪”“狂”“神经”著称的影帝，擅长毫不留情地戳穿他人伪装，把娱乐圈的妖魔鬼怪照得一丝不挂。

对于曾经出演过《新还珠格格》五阿哥一角，又自陈想做歌手的演员张睿，吴镇宇毫不留情：“你坦白，你哪个行业火，你就投身进去，结果冷却了，你又回来？”

前不久以绯闻赚取一轮热度的歌手金莎，站在本该聊演技的台上，大谈自己与男友年龄差。吴镇宇听罢，不客气地反问：“让你演他妈妈，你愿不愿意？”

除了吴镇宇自己，所有人都汗流浃背了。

能让吴镇宇自己汗流浃背的，恐怕只在需要他评价和指导演技的时候。节目中，张睿等演员复刻的《无间道2》片段，蹩脚演技让吴镇宇咬牙切齿。

因为演技问题，两个演员还在片场发生了争吵，随后，吴镇宇在微博上通过澄清的方式继续表达无语：

“（二人争吵）有人说是剧本，说实话如果是剧本，他们这批年轻人能演得那么自然，语速那么流畅，每个人的情绪都那么到位，就不用来了，也不用我们费心去再培训了，我也不用吐血了！”

2022年，吴镇宇就在《无限超越班》第一季里坐稳了怼天怼地谁都不怕的专位。演员赵樱子形容自己的长相是“迪幂孟扎”的合体，吴镇宇皱起眉头：“你不觉得这是个四不像的贬义吗？”对于演技，他则长舒一口气：“演技不要沾（这四个人）”。

吴镇宇的坐镇，仿佛一把貌似美工刀的柳叶刀，一本正经、愁眉苦脸地，用港普说出那些困惑和评价，似是正经，又好似戏谑，总之让人啼笑皆非。

他完全不怕冒犯任何人，也不怕被任何人冒犯。这或许因为他内心深处的明和静，他能一眼看穿演员的小心思，看穿对演技不诚的背后。

现实中，与吴镇宇做朋友应该是一件舒坦而幸福的事。他是个聪明人。聪明不等于情商，他的聪明，在于能一眼看穿他人的真心或虚情假意，不需要依附于繁冗的人情世故。他没有玻璃心的表面自尊，却能理解大多数人的维度。

但前提是，并不是每个人都有资格跟吴镇宇做朋友。他不屑于那种商业互吹的泛泛之交，但毒舌、邪、狂，未尝不都是他身上的某种保护色。

一名真正的演员应该是什么样子？

是时刻保持外形的精致无瑕，留住岁月，从二十岁被夸到四十岁？

是善感于外界评价，对名利患得患失，又放不下自己曾经短暂抵达的高峰？

在吴镇宇看来，演员需要在戏里敏锐，在戏外，却需要对五光十色的环境保持一些钝感力。

不少演员喜欢在台上展示自己演戏之外的其他经历，诸如谈恋爱、直播带货、参加活动。但在吴镇宇看来，这都是把戏和角色置于演员本人的社会身份之后，是营造个人IP的行为，哪怕他们不是无意的。

年轻男团成员忸怩地表示自己因为顾及粉丝不好拍吻戏，给吴镇宇气笑了：“你妈都不关心（你拍不拍吻戏）你还担心粉丝”。

“00后”演员何洛洛在自我介绍环节展示自己曾参加《创造营》的经历时，吴镇宇又直接打断：“这关表演什么事？”

一些不算年轻，曾经凭借一两个角色给公众留下过印象，但往后隐身多年甚至逐渐被市场淘汰的青年演员来到台上，想借着节目露脸，为自己争取机会。但面对专业的演员老师，他们却控制不住地把重心放在现实中的自己身上，以被换角、被放弃等经历卖惨。

比如曾经参演过偶像剧《一起来看流星雨》、后转去直播带货的演员朱梓骁，一上台就哭诉自己这些年如何不被看见，被市场放弃。

尔冬升等导师三言两语地给予他安慰和鼓励，吴镇宇在一旁愣了：“不是要验收他的表演吗？为什么要鼓励他那么久？”

他不能算是个很有耐心的人，因为在特定的名利场上，耐心背后往往潜藏着虚与委蛇的利益拉扯。在台上，仅有表演功力本身才是吴镇宇的评判标准。

情商再高，戏外的经历再丰富、再值得同情，都不如一个小演员徐若晗为配戏展示的片段，带给他的印象深。

卖惨在他这里是没有用的。四十年前，吴镇宇考TVB的时候，连续三年落选。考官给了他不适合当演员的理由：“此人斗鸡眼”。

与同代的艺训班同学梁朝伟、刘德华相比，吴镇宇在外貌上不出众，也不像周星驰那样有明确清晰的喜剧天赋和目标。同岁的刘德华提名“金像奖最佳新人”时，吴镇宇还在对着虫鸟矫正斗鸡眼。

毕业后，吴镇宇开始跑龙套。《射雕英雄传》里，他一个人就客串了七八个人。在首位反派角色《绝代双骄》里的江玉郎出来之前，他已经默默跑了十年龙套。

对一个演员来说，标榜热爱和卖惨，其实是对这份职业承载过多与自身能力不相匹配的期待。

孤独和祛魅，才是一个真正的演员需要做的第一步。

吴镇宇从一开始就没有痴迷过“魅”。出道初期，他大言不惭，自己进入演艺圈的理想是“做一个小白脸”，被富婆包养。

母亲骂他不如去当乞丐，他倒借此解构了演员的身份幻象：“我以为演员就是‘乞丐’和‘小白脸’的叠加，好像乞丐一样不用念很多书，也不用打卡上班，跟‘小白脸’一样，女孩子喜欢，就可以有钱。”

不管是不是玩笑话，至少，他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把演员视为靠名誉吃饭的职业，也毫不掩饰自己内心深处那些源自原始人性的、粗粝而世俗的价值。

这是一种出厂配置的性格，不是人设。小时候，吴镇宇家住在西贡黄大仙庙旁边。吴镇宇在五岁那年就皈依出家，不是为了信仰，而是为了钱，“基督教洗礼派糖果，佛教皈依派钱，有一元。”

对公众人物来说，道德常常成为装套和点缀的外衣，吴镇宇不屑于此，原因也并非多么深刻的价值，纯粹是因为那样太累。

四十年后，再看台上，每一个声称想做演员的人，都在铆足劲展示“真实的自我”，而这份真实有几分是被构建出来的，吴镇宇一眼能看穿。

他只关心戏，只关心自己多大程度能接近角色。

很多年内，吴镇宇沉迷于演坏蛋。从《古惑仔》里凶狠狂妄的靓坤，到《一个字头的诞生》里的神经混混，到创造教父经典的《无间道2》倪永孝……那些年，反派演上瘾，他索性剪了寸头，方便做造型，还因而得个外号“神经刀”。

这个“癫”人，有时戏里戏外难分。好友刘青云这么描述吴镇宇：“他像风一样，哦……像疯一样。”

今天的年轻演员，不乏野心，也谈理想，真正“豁得出去”却不多。处处掣肘，怕丑，怕舆论，怕失去，最后只剩下怨天尤人和怀才不遇的感伤。这不完全是环境的问题。

演员本该是什么样子，大多数人都已经忘记了。吴镇宇三言两语将行业该有的原则和底线重新拉到台面上，而不是被遮遮掩掩地埋在人情世故、暧昧的潜规则里。

在《无限超越班》第一季里，面对乌烟瘴气的演员和他们对待演戏的态度，吴镇宇忍不住调笑道：“太厉害了你们这一代演员，怪不得我们还能存在。”

悲哀的是，这句看似玩笑的调侃，其实是大实话。

2004年，第23届金像奖颁布，吴镇宇凭《无间道2》里的经典反派倪永孝提名，最终却落败于刘德华。

接受采访时，吴镇宇说了一句可能得罪很多人的话：“香港的娱乐圈讲运气，讲人脉，讲观众缘，但唯独不讲实力，实力是放在最后面的。”

名利场有明面上的荣光与掌声，也有人人心知肚明的潜规则，吴镇宇不屑于将二者混为一谈。

自出道后十多年内，数度陪跑金像奖。吴镇宇不是无欲无求的圣人，对表演有野心，有热情，希望被认可，有了怨与怒，也不稀罕掩盖和伪装之，因为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七情六欲。

十五年后，第38届电影金像奖颁奖典礼上，吴镇宇再次陪跑。获奖人黄秋生被公布后，台下提名最佳男主角的郭富城和姜皓文都报以微笑和掌声，但吴镇宇事先准备好了自己“不得奖的表情”，一张臭脸。明明很失落，却要假装为别人感到开心，这“很假”，他不喜欢。

演戏已经够累了，现实中的吴镇宇，希望做人能真实一点。

相比起圈内你吹我捧的虚伪世故，直来直往的刀光剑影，更吸引也更适合吴镇宇。

这种粗粝而原始的生活哲学，从母亲那里沿袭下来，也传给自己的下一代。

吴镇宇的母亲是个强悍的香港水上人，身上有着底层小市民的那种粗粝而原始的生活法则，在混乱的年代里拉扯着几个孩子劣境求生。她告诫吴镇宇，做人的基本原则是：“千万不要欺负人，也不能让别人欺负。”

这是一种略带丛林法则的生存主义，但当一个人自觉保留一些原始利己的丛林性，有意识地抵抗一部分社会化的规训，真实的血性、良知与情感反而能被保留下来。

多年后，吴镇宇对自己的独子吴费曼也是这么教育的：“孩子要学会自己解决自己的问题，父亲最大的责任是别让孩子破坏这个世界，破坏这个社会。”

吴费曼在学校里被同学欺负，还击时被对方一拳打到脸上，留下大块淤青。吴镇宇的妻子认为，这样的情况应该逃走，但吴镇宇希望儿子正面面对，哪怕是还击。并且，以后再发生这样的事，首先“要保护自己的脸”。

“在学校里那是每天都见到的人，无论如何都要处理，这种骚扰性的事，一定会发生，早一点发生，顶多都是瘀青而已！像他这个年纪，要学懂保护自己。”

儿子出生时，吴镇宇已经47岁了。等吴费曼长到18岁的时候，自己已经快70岁了，如果儿子不早点独立，他怕自己不能照顾吴费曼那么久。

他告诫孩子，必须对世界守住真实，抱持诚实。

有一段时间，吴费曼迷恋美国的“光明会”，他告诉父亲，光明会是最聪明最有钱的人才能加入的。

吴镇宇没有直接评价或纠正儿子的判断，而是反问他：“那爱因斯坦和霍金有加入吗？世界上最聪明的两个人都没有加入，因为他们可能不够钱，没有社会地位，没有人脉。”

教育方式折射出吴镇宇希望传递给儿子的人生观，哪怕是对出生配置已是“影帝之子”的吴费曼来说，真实的世界是什么样，吴镇宇希望他能知道。

在他那里，世界上所有人和事都遵照着一定的基本理性原则，每个人都可以平等地运用那份原则去分析和理解事情。自己是什么，比自己能得到什么更重要。

吴费曼小时候，吴镇宇就决定了不要让他进入娱乐圈。也是实事求是，尝试过一次演戏后，吴镇宇发现“（费曼）根本没有天分，对比同龄童星差太远了”。

另一方面，则是出于一个父亲的偏爱，“在娱乐圈，你有理想也痛苦，没有理想也痛苦。那不如去找一个没有理想就不痛苦的工作。”

痛苦是因为负责和敏感。吴镇宇看似无所谓的外表下，是对环境时时刻刻保持敏锐的知觉和领悟。好友袁咏仪形容吴镇宇：“有时候看到他很生气的表情，或者很狰狞的眼神，那是因为他在一个缺乏安全感的环境，不知道自己要干嘛的情况下表现出来的。”

对一件事负责并不是那么容易的。

一个父亲对自己父亲的身份负责，一名演员对自己的角色负责，这些都需要付出全身心甚至是掏空生命经验的心血。

吴镇宇有句广为流传的话：“我演过一些烂片，但没演过一个烂角色。”

故事是整体的，是一个演员独自不能决定的。但一个具体的角色，角色的生命力和呈现方式，是演员可以负责的几乎全部。

“演”不等于“装”，前者是对具体的人诚实，后者是照着普遍的社会化的人依样画葫芦。

1985年，24岁的吴镇宇第一次在港剧《生命之旅》里演反派，角色临死前，导演让他哭，吴镇宇跑去询问死囚，发现人家死前一点不紧张。于是，他拒绝按照导演的要求哭泣。

六年后，在电视剧《灰网》里，吴镇宇饰演的角色也要在大结局时接受绞刑，导演依然让他哭，他依然不干，认为导演只是自以为观众喜欢而已。他坚持按照自己的方法演，观众却真的哭了。

演戏，做人，是一样的道理，足够真实和诚实，就会有感染力，也会让自己坦然且满足。

和吴镇宇吵得最凶的是擅长拍黑帮片的导演杜琪峰。两人都是暴脾气，谁也不向谁妥协，但吴镇宇依然坚持自己的理解和演法。

无可奈何的杜琪峰后来这么形容：“刘青云像团面，你把他捏成什么样，他就是什么样；吴镇宇也是一团面，但面里有根钉，所以不能捏太扁。”

清晰的责任感催生坚定的信心：只有演员自己绝对了解他的角色，只有演员自己知晓一个角色内在的复杂性和真实性。

《无间道2》里的倪永孝是影史上一个开拓性的存在，穿西服，戴眼镜，表面斯文温和，实则杀人不眨眼。只指扶眼镜时对着余文乐友善一笑的那个动作，奠定了后来多少黑帮教父的气质基础。

黑老大是可以给演员充分发挥空间的，恶从哪里来，最终通往何处去，在倪永孝身上，悲剧性从一开始就深深埋伏。初衷是替父辈洗白家族产业，内心深处却始终紧绷着一根随时可能断裂的弦。表面越云淡风轻，崩塌的那一天，深埋的绝望和哀怨就爆发得越惨烈。

艺术可以简单，但人的表演，常常需要复杂。

今年2月29日，美国著名电影评论家大卫·波德维尔离世。正是他，说出了那句有名的评价香港电影的名言“尽皆过火，尽是癫狂”，曾经最能代表香港电影的这八个字，也随着大卫的离世，几乎彻底地隐入了历史深处。

吴镇宇的癫狂年代不再，但他身上的热情和“癫狂”还在。今天流行的“发癫”，早已是吴镇宇为留存真实自我的一种人生信条。他的“邪”“狂”和“神经”，其实是在复杂世界里尽可能留存天真的自我保护。

但在现实世界里口无遮拦金句频出的吴镇宇，其实一直习惯刻意与网络世界保持距离。

他不爱用手机，微博只关注了自己的工作室。在他看来，微博是一个将“假裸体”给大家窥视的平台，狗仔队负责把人抹黑，微博则用来洗白。

他说，自己在电影里太“黑”了，黑得不想把自己漂白：“黑夜给了我漆黑的身体，用来逃避光明”。

这种浅度避世的心态和他在名利场口无遮拦的洒脱成了互文，塑成好似既可以理解一切，又质疑一切的独立人格。

如吴镇宇喜欢的《庄子》，“《庄子》多有意义，多好笑。一般人为了对付小偷，必定用绳捆住箱子。可是大贼来了，他说声谢谢，因为绳子捆住箱子，他正好可以整个拿走”，在他看来，《庄子》的价值在于，“让你抽离看这个世界”。

演员有时身不由己，但这是当年自己“既能挣钱又风光”的入行初衷必须伴随的代价，人不能什么都得到，但可以选择自己有能力负责下去的那条路。

或许年少时的短期修行并未如他谑笑的那样真正远离他，在佛教里，贪、嗔、痴、慢、疑属于“五毒心”，对抗它们不是为了圣洁自我，而是为了保护自我。

四十多年前，三次落榜TVB后，等待第四次考试的时候，吴镇宇恰好在“短期出家”，在寺庙里接到考官电话后，顶着光头就去了考场。主考官问吴镇宇，“你觉得学佛和演戏有什么关系？”

吴镇宇想了想答道：“都要学会放下自己吧。”

编辑 | 吴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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