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后抑郁。

小文没想过有一天，这个带着悲情色彩的词会落在自己头上。

她的前二十多年顺风顺水，毕业、工作、结婚生子。她已经算是大多数人眼里的人生赢家。

在怀孕之前，她大义凛然。

孩子是爱情的结晶，干嘛把他们说得那么可怖，我可以照顾好他。

就算我没经验，可我的父母还年轻，他们可以帮我，丈夫也可以帮我。

几个成年人养育一个小婴儿，有那么难吗？能比我的业务还难？

产后，她住进了家乡最好的月子会所，一日六顿营养餐。婆婆和妈妈轮换陪护，候补在外地赚钱养家的丈夫。

她知道自己应该知足，她已经算是一个非常幸运的母亲。

可是她仍然会整宿睡不着觉，大把大把地脱发，突然歇斯底里地大哭和谩骂，像是一个矫情到极点的疯妇。

产后的细碎琐事如泥沙般涌入，将她当初的幻想封了个严实，她的心理测试结果明白显示“中度抑郁症”。

她开始回忆，这一切，到底是从哪里开始变得不对劲的。

耻辱

宝宝无休止的啼哭，大概是每个母亲的噩梦。

即便你可以在工作中突破万难，也无法去让一个啼哭的宝宝恢复安静。

一切方法论到了这里，都像是纸上谈兵的废话。

小文看着宝宝紧闭的双眼和张大的嘴巴，心里像是针扎。

一旁的婆婆，弯下腰斗宝宝，开玩笑似地说。

我们宝宝是不是没吃饱啊，是不是妈妈的奶水不够啊。

妈妈的奶水怎么回事啊，奶奶当时的奶水，多得不得了，多得爸爸都喝不完，只能挤出来给别的小朋友喝。

我们的宝宝饿着呢，饿了能不哭吗，真可怜。

说着话她抱着宝宝出去了，小文听见她在走廊里跟别人家的妈妈打招呼，话头一开始就是，你们家的奶水怎么样啊？

她闭上眼，不想听了。

这种对比，于小文而言是种耻辱。

她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一个一无是处的废物，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好。这种感觉在她人生的前几十年里，好像从来没有出现过。

过了一会儿，月子会所的经理走进来，兴师动众地带着两位厨师大哥，笑眯眯地说，

咱们这边的师傅，做了很多年月子餐了，不论是从营养搭配还是催奶各方面，都会从妈妈和宝宝的角度出发，绝对是按照最好的搭配来为每位妈妈定制的。

但是听您家人说您的奶水不太好，我们秉着认真负责的态度，把师傅请来了，你有什么要求，我们的食谱都可以按照需求来调整的。

说完，她继续笑眯眯地站在那里，两手十分恭敬的互相握着放在小肚子前面，像是等着小文发话。

那两个身材魁梧的厨师大哥，就那么大眼瞪小眼地看着小文。

她张了张嘴，不知道该说点什么。

婆婆在旁边着急，一边数落她，这都当妈了有什么好害羞的呢。

一边自己喋喋不休地讲起来，

她这个奶水啊，好像不太够喝，我们宝宝总是哭，我觉得应该是饿的，我们寻思着能不能给下午的时候加一点催奶的汤啊，总是这样宝宝的营养要跟不上了……

小文扭过头去，不想再看着那两位站在母婴房里的突兀男士。

只是每听到一次“奶水”这两个字，她就暗暗咬紧牙关，仿佛这样，才能顶得住这场精神凌迟。

溃败

有时候，她觉得自己像是被彻底击垮。

而这种溃败，不是别的，而是身为母亲，周围的人都觉得自己该把照顾孩子这件事做好，这是理所应当的。

你是一个母亲啊，怎么可能做不好？

迷迷糊糊睡到半夜，小文隐约听到奇怪的声音。

转过头，她在夜灯下看见奶水从宝宝的鼻子和嘴里涌出来，她的小手在空中虚无地晃动。

呛奶。

她的心脏狂跳起来。

关于呛奶的应对措施，她已经学习并且模拟过很多遍。

但是这种时候，她两手颤抖得厉害，完全没办法把孩子放在自己的小臂上，让她完成教科书中的“飞机式”俯趴。

只能简单粗暴地把她反过身去，放在自己的两膝上，一直拍她的后背。

她记得教程里说得很清楚，五次为一组，但是拍完了五次，宝宝还是没有哭出来。

看着她的小脸涨得通红，小文开始无意识地歇斯底里起来，一边哭一边喊，快来人帮我，快打120啊。

旁边的妈妈被惊醒，着急忙慌喊来了夜间值班的护理师。

她很淡定地把孩子的脚腕提起来，又用力用空心掌叩击了几下。

孩子终于哭出来了。

那一瞬间，小文全身的力气像是被抽走，像一滩泥一样瘫在地上，半天都爬不起来，眼泪混着鼻涕一直流，身体抖得厉害。

她的脑子不合时宜地冒出一个念头，如果宝宝有事，她也该去死吧，没人会原谅她，她也不会原谅自己。

后半夜她几乎没睡，在网上下单了很多类型的宝宝防呛奶神器，又巩固了很多呛奶以后的操作步骤。

到第二天早上，她还是惊魂未定。拿起手机给丈夫发短信，宝宝昨晚呛奶了，奶从鼻子流出来，吓死我了，我一直拼命哭。

他在那边很快回复一个笑脸，没事，小孩子都呛奶，放心吧。

是吗？她放下手机想，也许自己的确太大惊小怪了，不过是小孩子呛奶。

回过头，她看着宝宝熟睡着的小脸，想起刚才她脸涨得通红的样子，眼泪又不听指挥地流下来了。

她突然觉得自己的描述很干瘪，她好像没办法跟别人讲清楚，刚才那一刻有多么的惊心动魄。

疼痛

生孩子只是痛那么一下。

每次看到这句话小文都会觉得荒谬。

十级的生产阵痛只不过是一个开始，紧接下来的取胎盘，排恶露，伤口缝合，堵奶。

没有一个不是凭着过命的意志才能挺过来的。

无间断的刺痛感，把小文从梦中拽出。

睁开眼，已经5点了，距离上次哺乳已经快四个小时。

哺乳期，两个小时就必须起来哺乳一次几乎是铁律。即便是无法哺乳，也要用吸奶器排奶，否则就会堵奶，甚至会引发乳腺炎。

但因为宝宝睡在旁边，小文不敢上闹钟，寻思着按照宝宝哭的频率，也基本可以准时。

谁知前一天晚上，宝宝吃得很饱，睡得香甜。

她也疲惫地睡了过去，直到胸前结成硬石一般，伸手一碰就巨痛无比，甚至走路都需要弓下腰去。

随着意识的清醒，她发现小腿骨和后脑勺，都滋啦滋啦痛了起来。

拿体温计量了体温，发现自己已经38.8了。

她叫醒妈妈，可能要去医院了吧。

妈妈幽幽地说，去了医院可能就要用药了，不能再哺乳了，你行吗？

小文看着她，知道她不想说那些让自己伤心的话，只能这样含蓄地劝阻。

想了想，她还是没去，躲进厕所用吸奶器又自己捣鼓了半天，疼得出了一身冷汗，但好像疏通了很多，她灌下很多热水，闷着被子睡了一会儿。

到中午的时候，烧退了，疼痛也变得可以承受。

全家人都很开心，她不用去医院了，宝宝也不用断奶了。

分裂

精神分裂。

自从那次检测结果确诊“中度抑郁症”。

小文也顺水推舟，允许自己做个精神状态不好的人。

想哭的时候，她不再忍着，宝宝哭的时候，她也会跟着一起哭。

产后第三十天左右，宝宝的夜间啼哭变本加厉。

护理师说可能是常见的新生儿肠胀气，没什么特殊的解决方法，只能多给宝宝做做按摩操来缓解。

但小文发现，不论是跟她说话，逗她玩儿，做抚触，做排气操，抱着转悠，都没有用。

也许是因为到了口欲期，只有作出哺乳动作她才能安静片刻。

她也就顾不上间隔两小时还是三小时，只要宝宝哄不住了，她就开始哺乳。

婆婆进来，看见她流着眼泪在哺乳，对着宝宝眯眯笑着说，

我的宝贝呀，你这妈妈是什么妈妈，她就只会堵我们的嘴，没有别的法子了吗？宝宝是不是想爸爸了才哭啊。

她又转过头来语重心长地地说，我说小文啊，孩子这种时候很关键的，不要图省事总想着让她别哭了，你一定要跟她多说话分散她注意力啊，你别看她现在不会说，是你的话多她才能说话早，要不然语言就发育慢。

小文没接话。

晚上丈夫出差回来了。

三天的假，他很快要走。

白天的时候他把工作上的事情都抛开了，整天围着宝宝和她转，像是要把不在时候的那点内疚都补上。

她让他帮忙去冲奶粉，去洗奶瓶，他都乐呵呵去学着做。

饭来了以后，他会让小文先吃，自己照看着睡着的宝宝。

他们一起带着孩子去洗浴室洗澡，看着她在小澡盆里像小毛毛虫一样扭来扭去。

他们还趁宝宝睡着的时候，用红色印泥帮宝宝印了脚印，小小的，很可爱。

他们在月子会所的走廊里走来走去的时候，她不再觉得孤独了，自己也是一家三口了，齐齐整整的。

短暂的一天时间，有很多个瞬间她都觉得自己幸福极了，心里踏实了，也不再怕了。

抑郁症什么的，好像也消失无踪了。

晚上，宝宝破天荒早早就睡了，她心想着，果然是要爸爸在身边才能安稳睡觉。

但是关了灯没多久，宝宝又开始啼哭起来。

哺乳也不行，按摩也不行，她急的满头大汗，也没办法。

只得把她抱起来，在床边站着轻轻地摇晃。

有好几次宝宝快睡着了，她刚轻轻地试图把她放到床上，宝宝就像按了开关一样，又开始哭。

躺在旁边的丈夫一直没动，只是迷迷糊糊发出了长长的叹息声，好像很累了。

她立刻像是被谁操控了一样，抱起孩子，去了外面的走廊。

宝宝的眼睛这个时候睁的老大，看到走廊的灯还会瘪瘪嘴，像是在笑。

她们两在走廊上走了一圈又一圈，路过别的房间，也能听到里面有断断续续地哭声传出来，她觉得自己像是走在一个看不到边界的沙漠上，黄沙吹的她快要睁不开眼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文蹑手蹑脚回到了房间里，丈夫早已经睡了。

她也终于可以睡了。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他打着哈欠说，这小家伙也太能闹腾了，一晚上都没睡好。

她说，是啊，不然你今晚回家去睡吧。

他说也好。

回过头拿衣服的时候，他突然盯住小文的脸，神经病啊，好好的你哭什么？

深渊和救赎

在情绪稳定的时候，小文会尝试去理解身边的每一个人。

在生育和养育是一场恶战，她愿意理解每一个人的难处和立场。

无论是婆婆、妈妈、还是丈夫。他们也许都在尝试嵌入一个新的社会角色。

每个人都手忙脚乱，也许她只能选择自我救赎。

下单产后抑郁的心理疏导师预约的时候，门开了。

她茫然地抬起头，看见表姐进来了。

表姐穿着一件新大衣，风尘仆仆。

她看着宝宝有点遗憾地说，过年的时候我特意做了一个新指甲，还挺长的，就不抱宝宝了，她太小了，我怕划到她。

她看着表姐那个粉色指甲，很长，亮闪闪的，上面还有一只可爱的小熊。

表姐和自己一样大了，还没结婚，每次回家都被家里催得鸡飞狗跳的，小文也经常催她，快点把自己嫁了吧。

但现在的小文看着她，不知道为什么，觉得她好幸福。

也许一开始就不该生孩子。

这样的念头就只转了几秒钟就停下来。

她看到宝宝睁开眼了，冲着自己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小文走过去拍了拍她的小屁股，她就把软软的小脚丫放在自小文的手臂上，很舒坦地又闭上了眼。

她觉得自己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化了，眼泪也扑簌簌地下来了。

表姐吓一大跳，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她想起电视里，陈兰青的丈夫说她，生个孩子，就像捅了泪腺似的，动不动就哭。

别人生孩子也没像你这样，人家都好好的，怎么就你事多呢？

她有点释然，原来“别人”也不止自己一个。

只是很多人，根本懒得把目光落在她们的身上罢了。

她理解表姐不婚的选择，但也原谅自己一闪而过的离谱念头。

曾有不婚主义的朋友问她，我知道女性在这种情境下会很难受，这也是我所恐惧的点。

说老实话，你后不后悔生孩子？

她看着她说，不后悔。

朋友似乎有点没懂，都这样了你还不后悔吗？

她知道这很难解释，一个母亲所需要的得以坚定自我的理由，其实比人们想象中要简单得多。

比如她曾在一篇讨论生孩子的必要性的文章下面看到的一条留言。

“我妈妈常说，人是为爱活着的，人在为亲人付出爱的同时，也在得到亲人爱的滋养。我时常会看着你们几个晚辈长大以后的背影，感受那种那种年轻人带来的力量感，那是种可以依靠的感觉，那种时刻我是非常幸福的。当一个人年近半百，身心都开始衰老时，这时如果发现身边没有任何一个年轻人的身上有着自己的生命延续，那也许会是一件挺孤独的事。”

在那之后，她似乎对自己后不后悔生孩子这件事彻底停止了摇摆。

也许很多人了解了作为母亲的一地鸡毛之后，都会对生育养育这件事感到恐惧。

也许很多人，会片面地把孩子和产后抑郁这两个词直接捆绑。

但事实上，一切痛苦的根源，只不过是像自己这样的年轻人们在从一个少女到一个母亲的道路上，走得太孤独了。

其实，这一个多月以来，她也时常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幸福感，在每一次目光落在宝宝身上的时候。

在很多妈妈看来，生育是一件充满成就感和幸福感的事情。

她们并不是因为这份责任和疲惫而感到痛苦，她们也知道自己在做一件伟大而温柔的事，只是，她们有太多不被理解的时刻了。

她低下头，看着咿咿呀呀的女儿，想象着几十年后，她成为一个母亲的样子。

也许，她不会再经历这些无助和孤独，能够得到周围多一点的理解和温柔。

她也希望，这样的故事，能由母亲们身边的每一个人来携手完成。

别再让她和无数个她们，站上陈兰青那晚爬上的天台，独自面对那深渊。

感谢@小文 接受insgirl 专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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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片来源：《今生也是第一次》剧照截图、唐艺昕微博

这是InsGirl

写的第253篇新女性故事，

我们真诚地希望

她们能被看见被记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