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奕宏:无所顾忌

段奕宏:无所顾忌

南方人物周刊 内地男星 2021-09-17 18:07:18 800

段奕宏认为演员有三个阶段:有要求的演员;让人期待的演员;让人相信的演员。他想做第三类,但只要还在演戏,就有打破信任的危险。他提醒自己,不要因为这个执念放弃创作的勇敢。“勇敢是什么?换一种方式考虑人物的创造,可能会达到理想的状态,但也可能看不到希望。你要接受失败。”


文 / 南方人物周刊记者 张宇欣 发自北京
封面图 / 马泽林
编辑 / 杨静茹 [email protected]


难搞

2017年,东京国际电影节,段奕宏凭《暴雪将至》余国伟一角获得影帝,制片人肖乾操哭了。“他做那个决定不容易,他面前有可预见成功的选择,显而易见的好,选我们,有不确定性。他的判断甚至逆主流而行,力量感很强,这个力量感我能感受到倾注在了余国伟这个角色上。”

2015年FIRST青年影展上,肖乾操在创投会看到了青年导演董越的提案——那时还没有剧本,叫《编外往事》,讲90年代一个下岗职工试图通过侦破案件改变自己命运的故事。董越那时还没想好男主角谁演,肖乾操建议,写戏的时候,不妨挂一张段奕宏的海报在案头,“每当你不知道余国伟要做什么选择,可以看看这张脸。”

那之前,段奕宏刚刚凭借《烈日灼心》的伊谷春一角,和邓超、郭涛一起拿了上海电影节的金爵奖最佳男演员。肖乾操和董越都是第一次独挑大梁,都不认识段奕宏。肖想,只要段奕宏本人没有亲口拒绝,这事就有希望。

“他选择合作从不看咖位。我觉得太牛逼了,咖位象征着安全感。但我感觉老段他不享受,甚至有时候会远离安全感。”肖乾操说。

“余国伟当时也面临很多选择,要不要放手一搏,做一件看似多余的事情?我觉得肯定是《暴雪将至》和余国伟这个人物的本质,让他觉得即便这是一次冒险,也放手一搏。”


认识之前,肖乾操就听说过段奕宏的“难搞”。他年轻,想,能有多难搞?正好,余国伟也很难搞。“余国伟在做一件费力不讨好的事情,老段他所谓的难搞,我觉得背后也有一些费力不讨好。”

肖乾操现在还记得电影里段奕宏给余国伟设计的小动作,面部肌肉的抽动、眼神的飘忽等等。“创作是难搞的,老段不难搞。”他说。


监工

拍完《暴雪将至》,几位参与者觉得对电影的审美蛮契合,很快建了个小工作室。小团队第一部出来的作品就是今年9月上线的网剧《双探》。

故事是这样开始的:北京发生了一起绑架案,绑匪挟持人质一路开车到东北边境的虚构城市“双塔”,段奕宏饰演的北京警察李慧炎和他的下属被迫追踪,陷入茫茫雪山;在这里,他们遇上了同样来自北京的、寻找父亲被杀之谜的入殓师周游。

《双探》的编剧贾长安是东北人,在剧本里把“双塔”这个极寒之地写得丰满荒蛮,段奕宏最初就是被这套叙事吸引了。“我们强努着,要理智、要有善意;双塔这个特殊环境把它全打乱了。一个城市警察到了荒蛮之地,他的信仰、热情、职业积极性能支撑多久?这是人性的拷问,它是不可预判的。文明生发出真善美的力道,荒蛮生发出生命的挣扎。我喜欢那种不可预判和不确定性。”

《双探》的制片人、导演,都说段奕宏是这部戏的灵魂人物。还在筹备期,他们拱着他当监制。段奕宏说,监制要对艺术品相负责任,要挨骂的,创作造诣得多高?大家劝他,想成监工不得了?“你特别能掰扯、坚持一件事情,你那个态度放在那儿,就叫监工。”

《双探》拍摄71天,段奕宏下了演员班儿就上监制班儿。导演之一费聿竹记得,每次他一喊停,就看到段奕宏跳入监制身份,审视整场戏是否成立、是否真实、是否有说服力。经纪人陈颖,也是《双探》的制片人之一,感觉段奕宏每天睡三小时就能充满电,可以连续工作二十多个小时。

8月底,在肖乾操的办公室——这次他依然是《双探》的制片人,我看到了这样一场戏:曾美慧孜扮演的双塔守林人每天爬高观测火情的瞭望塔拆迁在即,一个小领导过来通知她,以后瞭望靠卫星,不用她了。曾美慧孜问:那我干啥?领导说:电大报个学习班,美容美发。

段奕宏为了这场大概两分钟的戏从外地来林场和演员沟通。肖乾操记得,段奕宏说,小领导可能已经通知了一百多户人了,老说一样的话,会有点烦躁,但毕竟要安置迁徙,不能表露出来,分寸感很重要。

“重的角色就更不用说了,我的意思是,老段连一场戏的人都没放过,他都要来监制。他绝对不是挂名监制,段奕宏也干不出这样的事儿。”肖乾操说。

在剧组,陈颖感觉自己像灭火器一样,要负责安全生产,她和肖乾操总是很急。这时候,段奕宏是那个控制大家情绪的人。“他说没事儿, 一个个都能解决,这个没事儿。”


死磕

《双探》从立项到拍摄,团队开过无数次会,陈颖看会议纪要注意到,段奕宏都是让大家先说,他吸收完,再发言。“老段可能长了一张比较凶的脸,”陈颖笑着说,但她眼里段奕宏是单纯的,说话不藏着。

段奕宏拍《记忆大师》(2017)时,陈颖去探班。讨论起一个道具,导演陈正道说,梨跟苹果没区别,段奕宏急了,怎么没区别?“导演走的是奢华美学的概念,跟段老师那种特别落地、恨不得埋土里的是不一样的。换一个人,可能会先肯定一下,说‘都是水果,但我觉得怎么怎么’。段老师就不用那么多渲染,觉得大家得高效率把这事儿赶紧干了,客气半天没意义。”

段奕宏觉得合作关系——而不是雇佣关系,他强调——下的良性机制应该是这样的:激发每个创作者“无限的活力”和“对职业的热情”。


《双探》剧组在林场期间,有天段奕宏拍完A组戏,到剪辑房回看B组一场小木屋内场戏的后期,觉得有破绽,角色在冰天雪地里走了五公里进门,“演员演出了刚从热帐篷里出来的灵活感,皮肤还具有弹性,那是错的。”他说,得重拍。

那个小木屋之后发生了一场激烈的打斗戏,屋子内结构已毁大半,景也准备拆了。段奕宏说,得恢复。他一直盯着:剧组都快撤了,怎么还不重拍?导演、制片人和他讲,在雪地紧张的拍摄周期下,重拍在资金上面临着什么什么。他说,那也得重拍,“我们要反思,下次怎么杜绝这个问题?但不是想重拍不重拍。”他盯着两个导演。

“你不做演员的吗?实在不行用笨办法,去外面冻半个小时进来,我也经常这样。走了五公里,点着烟进来了?都应该缩到什么样了进到这儿,别抽了!还有化妆师,这几公里走完之后,眉毛、皮肤质感、衣服上的血是什么样的状态?”

“得坚持,不是得罪人的事儿,我们不能白受苦。所有人都在这受着,到零下二十多度的一个真实环境,成色是零上十几度的表演,那不行,那不行。”段奕宏说。

片场最冷时超过零下40度,“什么概念?人在外边甭管穿多厚的衣服,5分钟以内一定能冻透。但是你一看监制和主演还在那雪地里趴着没说什么。”导演之一陈宙飞拍一场曾美慧孜的戏,开始多少条都进不了状态,因为每拍一条,就回车里暖着。后来陈宙飞和曾美慧孜在雪里站了40分钟,一条过了。

“钱、周期,压力无所不在,有时候我也会变得犹豫嘛。但段奕宏的存在会让我更坚定一点。”肖乾操说。他经常面临取舍的两难:“要为了创作效果而去增加困难,还是为了减少困难而折损创作?”段奕宏是那个让大家选择为了更好的效果克服困难的人。

陈颖也记得一场戏,发生在冰库,凶手把一个人全身衣服脱得只剩内裤,吊起来要冻死。零下二十几度,导演给演员穿了个七分睡裤,稍微护着点。段奕宏看剪辑说,谁穿这个出门?导演又给换了一个宽松的大短裤,拍一条,段奕宏来看,说这也不对,你们平常都这么穿吗,还是我穿得不对?最后又给演员换了一条正常的三角内裤。“那么多都坚持过来了,就差一裤衩儿吗?段老师就那意思。”

“其实我一度有困扰,最后还是咬咬牙硬挺过去了。”陈颖说起那场冰湖上的高潮戏,大鹏扮演的周游要把杀父仇人塞到冰窟窿里,段奕宏过去阻拦,大鹏不听,段奕宏拿枪指大鹏。

那天片场极冷,但一点儿风没刮,平时风刮得眼睛都睁不开。离开拍摄地延吉以后,段奕宏回看这条,说必须补拍,因为大鹏穿了件帽子带毛的羽绒服,没有风,毛没有飞。“真的着急了,就两三帧,就毛没吹,没有任何别的。”

那时经费已经很紧张,段奕宏和陈颖说,“我们从头到尾坚持下来,要的是什么?你只要知道这个,就看这事儿该不该干。”说完走了。陈颖挣扎了一整天,还是在北京租了一个大棚,置景,大面积铺雪,鼓风机吹,又请大鹏来和段奕宏补了一天戏。

“他的直白来自于他的执着,甚至可以说是执拗、拧巴。他很少让自己放松下来,就一直是在高强度高压力下,尽可能把作品做到最好。”费聿竹说,时间、环境、疲劳等各种缘故,每个人都会有松懈下来的时候,“差不多,还可以,还不错,这些词都会让我们松懈下来,体现在影像里。”但段奕宏是那个不断问自己、问大家还有什么可能性的人。“当大家有一些疲惫的时候,他会是把整个气场再给拧紧的角色。”

“会通过什么方式给大家打气?”

“很直白。就是‘还能更好,再想想’。”


陌生感

段奕宏还在拍着别的戏时,张国强打电话给他:听说江湖上有个叫《双探》的网剧,你是监制,假的吧?段奕宏回:不是假的,真的。

“哎,有没有我的角色,我给你演,两三分钟也行。”

“别逗了,别开我玩笑了!”电话挂了。

回头,张国强给他发来消息,说,老段你第一次当监制,我觉得我应该责无旁贷来帮衬你。

没过多久,邢佳栋也联系上他说,老段,我了解你,就是想太多了,我们都这样关系了,怎么就不能来了?接着,刘威葳来了,高峰来了,说角色大小没关系。

有天几个老伙计在延吉吃烧烤,段奕宏兴奋地分析高峰的两三场戏,“高峰的进步我真是太喜欢了。我们之前有一种默契,它会带来极度的信任,可是极度信任未必能满足我精准的要求。”但是高峰让他惊艳,让他有陌生感。张国强、邢佳栋听了都激动,说,操,陌生感,这个词太对了。

多了监制身份,段奕宏感觉自己思考的维度拓宽了。李慧炎去东北,关键词是“遭遇”,把文明城市里的人扔到零下20度的林子里冻三天,不同的信息、不同的人,甚至还有熊包围着他,“始料不及的状态,那种困惑、绝望,李慧炎就在那生长出来了。他是我们坐在屋子里面写不出来的。”

费聿竹一开始对即兴表达有顾虑,觉得网剧这样拍不确定性太大,可能会失控。几天以后他不担心了。在片场,他会不着急喊停,“在那个环境里面让他去滋生。”

张国强演的双塔当地警察队长被李慧炎磨着帮忙处理案子。有场简单的戏,剪完应该也就一分半钟,剧本上注明了一个行动:张国强给段奕宏一份调查报告,说,事儿找人帮你办了,然后两个人坐沙发上闲聊几句。

费聿竹认为这场戏很重要,要体现李慧炎在极寒之地得到人性的温暖。在片场,他看到段奕宏和张国强絮叨些兄弟间的事儿,觉得有感觉了,给他们找了一个柔和的灯光,没让俩人彩排,“完全放开了。他们依循自己的生活经验,编织自己的背景,就聊妻子、孩子,这场戏变成两个男人之间惺惺相惜。”

陈颖觉得在《双探》之后,段奕宏更理解制片层面的运作了。有一回拍戏,现场美术要准备道具,塑造消极的氛围,段奕宏主动跟摄影师说,你给我一面墙,把光打对了,我能给你拍出那状态来,别费这钱造景了。还有最近拍一部戏,段奕宏的角色要在三十年间案件发生、侦破的不同情境下几次进出某学校,戏有几场。疫情期间,学校难进,段奕宏提出,这不都一个景吗?别那么多天了,给我一天就可以。


危险

过去段奕宏在采访里常常谈到作为演员的不安全感。“有时候确实挠头,很折磨自己,但不安全感很微妙,很美妙。”

几年前麦兆辉找他拍《非凡任务》(2017),演毒枭。他一开始拒绝,这类角色香港演员游刃有余,他哪有能力突破?最后还是去了。在片场,双方因为表达上的不同追求,氛围一度僵持。“那种僵持是挺难受的。他可能认为我是太自我笃定了,可能也觉得我自以为是。但我不去坚持,就没有一个破的机会。我走到今天,就是因为我可能太不笃定了。”

他拍完戏没和麦兆辉交流,有一次看访谈里庄文强说,段奕宏是挖不尽的矿。他挺欣慰的,“知道我是这样的演员,OK了。”

段奕宏在拿了一些有分量的奖项后,近几年拍的影视剧豆瓣评分有高有低。他认为演员有三个阶段:有要求的演员;让人期待的演员;让人相信的演员。他想做第三类,但只要还在演戏,就有打破信任的危险。除了提高业务能力、追求更高级的表达,他提醒自己,不要因为这个执念放弃创作的勇敢。“勇敢无外乎是什么?换一种方式考虑人物的创造,可能会达到理想的状态,但也可能看不到希望。你要接受失败。”

陈颖说,多的时候一年有六百个剧本递到他们这,有项目把大导演、大卡司摆在显眼位置。段奕宏会说,看文本,以核为主。

挑剧本,段奕宏的脑海里会有两个小人儿打架。采访时,段奕宏向我展示了他自问自答的思考方式:

“王家卫导演三年拍一部戏你去吗?”

“不去。”

“为什么不去?”

“太长了,这三年全放在这儿。”

“想留一部精品作品吗?”

“想啊。”

“那这是一个机会哦。”

“他妈本子一天他变八样,或者几天没一个(准)。”

“受得了吗?”

“受不了。”

“这是个机会哦。你怎么知道你的确定就是独一无二的,就是精准的?”

“也对哦。去吧。”

结束。

每一次做选择,他都会这样自我说服:不要设限。

他分享了最近上普拉提课的感受:他常年健身撸铁,很容易出来几块腹肌,但普拉提没有给他带来即刻的外在变化。教练要求他先收紧小腹,自然而然感受呼吸,吸气,呼气。他一开始假呼吸,追求动作的结果性,造成了局部肌肉酸胀。直到四五节课之后,他放松下来,发现自己“对身体的呼应感强了,对我的骨骼、脊椎、我的核心力量的感知度加强了”。

“我想用这个方式来回答,我依然会为追求一个结果而疏忽了感受。如果我真的呼吸到核心力量上,我的腰是不会酸胀的,这就(说明)我还在急功近利。”段奕宏自我审视,觉得自己还有点惰性。“我希望在未来的日子里能打开自己的心,能再无所顾忌一些,在创作上不要缩手缩脚。失败也好,这个东西没有立住也好,少一点纠结。”


不确定性的美

段奕宏选择每一部戏好像都是从不情愿、不确定、不敢演开始。采访时回顾自己的表演经历,从意愿上,他把演过的角色分成“喜欢、想死磕”和“不喜欢、不想死磕”两种。

前一类,比如《白鹿原》里的黑娃,他蹲在地上大口吃面,在田里沉默割麦子;《我的团长我的团》里的团长龙文章,康洪雷觉得《士兵突击》还没开发完他,找他演团长,他拒绝了两次,第三次才答应,然后172天耗在云南,把这个背负着几千人生命的团长彻底融入身体里,演疯了,一段长长的审判戏台词,他一气儿说到底,把全场演员镇住。

至于《暴雪将至》的余国伟,他愿意接近,但难度也超乎想象。肖乾操印象很深的是,余国伟在《暴雪将至》里只哭了一次。“他很珍惜这个人的情绪。”原剧本中,余国伟的欲望投射对象燕子从桥上翻身自杀时,余国伟该哭。但开剧本会时,段奕宏非常坚持,余国伟不该哭。喜欢的人死了,他没哭;徒弟死了,他也没哭;当他对自以为的嫌疑人用了私刑后,老警察问他,你这么做是为了什么?余国伟哭了。“因为他知道他所做的一切都白费了,都是多余的,从来没有被他心中渴望的阶级、群体肯定过,信仰在那一刻崩溃。”看粗剪时,肖乾操非常震惊,感受到了足够克制的力量,“当它爆发时,几何式地增长。”

后一类,比如《士兵突击》的袁朗,一开始他不乐意,袁朗不像其他角色那样“吸饱人血”,最后他是在马路边上溜达着听《双截棍》,找到了可能性。再比如《烈日灼心》又要演警察,他去厦门跟着不同的警察体验生活很长时间,看夫妻间邻居间的鸡毛蒜皮,跟着扫黄打非,找到了感觉。最后一场关键的戏,段奕宏饰演的伊谷春注视着邓超饰演的辛小丰被执行死刑,导演曹保平要求他在那场戏里控制到脸上每一条青筋。而拍摄条件不允许现场酝酿配合:他们一个在楼上一个在楼下,相隔很远,两个人的反应要分开拍。辛小丰死刑拍完后,第二天,段奕宏反复回看了邓超的表演,站到楼上,对着楼下的空床,仿佛在看辛小丰。第一条,曹保平就满意了。


段奕宏几乎没有一年拍过两部以上的作品,最长的一次,连续休息过九个月。从结果看,有的角色他觉得死磕成了,有的没死磕成。他在接电视剧《大秦赋》的吕不韦前挣扎许久,五年没拍电视剧了,起初他剧本没看就推了;过了半年剧方又找上来,他看了剧本,最后决定:演出吕不韦的多面性就好,不需要替他澄清。演了半年,最后这部戏的评价不尽如人意。

“你说从哪部戏里我开窍了,好像我能怎么着了?它是积累下来的,也有一种任性的成分在里面。”他又说到确定性,“确定性是具有欺骗性的。不确定会带来恐惧感。可是你只要承认不确定性的美,很多时候就会变得像水一样的,去接受不确定性。”


仅此而已

肖乾操平时好收藏艺术品,去年看到一张老海报:一群宇航员站在月球表面,脸上有憧憬的笑。正好阿波罗登月计划60周年,他买下那海报,在段奕宏今年48岁生日时当礼物送了。

段奕宏生于上世纪70年代,中学时决绝地离家坐汽车、火车,到北京考学,想做演员。二十多年后,在东京国际电影节上念获奖感言时,他说,自己作为演员还有局限。后来肖乾操和段奕宏熟了,也老听段奕宏说,有局限。肖乾操挺佩服他这点。

给段奕宏的生日贺卡里,肖乾操抄了1962年美国时任总统肯尼迪关于阿波罗登月计划的演讲《We Choose To Go To The Moon》中的一段话:

“为什么选择登月?为什么选择登月作我们的目标?……我们决定这10年间登上月球并实现更多梦想,并非它们轻而易举,正是因为它们困难重重……因为这个挑战我们乐于接受,因为这个挑战我们不愿推迟,因为这个挑战我们志在必得。”

他觉得这段话就像是对段奕宏说的。“我们想要一个超越我们安全感、超越我们经验的东西,得讨论啊。也许能讨论出来,也许也讨论不出来,但是你不能放弃。《暴雪将至》60天,他泡在雨水里;《双探》我们去零下40度的地方挨冻。为什么要拍?因为它难。老段反复强调不要说有多苦,对,我也觉得,不要诗意和夸大苦难,我们只是想在这样的环境留下一个东西,趁我们可能还年富力强,但仅此而已。”

段奕宏将那幅海报挂在了工作室自己房间的白墙上,现在还在。



自己几斤几两,你不知道吗?
对话段奕宏

人物周刊:作为监制,有什么是经常和导演掰扯的?

段奕宏:比如对一个演员的信任。导演觉得他没达到你的要求,那么谁的问题呢?是我们没有给他引导方向的问题,还是说演员他的感觉就不是这个人物?对不起,你在前期选他的时候咋没想好呢?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材质、风格,你掰不过他,就要去为他改变。你有能力去改变、引导、帮助他来达到你想要的,那就是你的功。你能把他换了吗现在?对不起,没钱换演员。绝对不能放弃他,说我删他的戏,不可以。

人物周刊:以前在剧组会设身处地考虑这个问题吗?

段奕宏:我作为一个演员,用了一种在别人眼里简单粗暴的沟通方式跟别人交流,甚至带来压力。但我开始反省自己,从演员做监制,其实是一种优势,再加上自己比较敏感,我能知道导演和演员怎么去有机合作。一定要给演员充分的信任和爱,你的一个眼神、一句语言就会挫伤他,或者是给他激励。

我已经很皮实了,因为我一直在给自己建立和灌输(这个观点):观众只看那“Action,开始”,他不管你今天遭遇多少的不公冷遇,或者导演刺你了,还是说你今天饭里面有苍蝇,还是说怎么这么冷的天帐篷里面也没有暖气。观众不知道,可是这些都直接影响到演员的状态,我是懂的。

演员跟着我们在这么冷的天大林子里面去作业,精神力量靠什么支撑?不仅仅是对业务的追求,当然还有导演、剧组对他的关爱,我们所有的成色是要靠演员最后来呈现的,演员紊乱了、委屈了、受苦了,绝对影响最后的成色。

人物周刊:你说“可能别人眼里简单粗暴的交流方式”,是哪个阶段?

段奕宏:这在我跟两个导演的合作里深有体会,一个是陈正道,一个是麦兆辉。陈正道是躲着我,就我在这化妆,他“段老师好”,根本就不看我,直视前方,走了。在表演的交流上,我觉得他是大概齐,他也知道我有点看不上他,合作完《记忆大师》,当时就说谁也别合作了。《秘密访客》他来找我的时候,我觉得挺奇怪,怎么又来找我?我上还是不上?但是我想,没有大事儿,其实就是对创作的追求不一样,才有这样的隔离。

我最high的是在创作上寻求可能性,你不给我这样的机会我就不high。你敢说这种表达方式一定是最精准、最高级的方式吗?你要这么认为的话,我就很反感,很不爽。

回过头来说,经历了这些,我觉得我应该去寻求一些交流方式,不能固守坚持自己的决绝的唯一性,一定要坚守创作的可能性。

我们得有一个创作的勇敢的心。别老说苦了,你有什么可去叫苦连天的呢?我跟团队也说,不要去以之为噱头寻求同情,没必要喜欢这种大雪的质感,最后又拿它来说我们太不容易了。这是什么心理?不就是想让人高抬贵手,说还挺喜欢的?对不起,喜欢不喜欢,自己几斤几两,你不知道吗?

我觉得对创作者来说,还是要清晰冷静,尤其是创作完之后,更应该清晰冷静。

人物周刊:这次创作你特别说到表演的不确定性。

段奕宏:我一直在强调的“哇塞教堂级的骨灰级的炸裂的表演”,是很有限的。我不认为追求表演的高级是在技巧上,最高级的表演的力量在于真实的体悟。

比如说表演类节目我是不敢去,观众要在半个小时内看到一个起承转合、戏剧性的变化,它就会造成节目组奔着一个结果而颠覆,只追求大开大合,忘掉了心灵深处的感受。

人物周刊:你好像没做过什么结果导向的选择。

段奕宏:(监制)第一部戏,还是有作品追求上的任性,这不还没到关门的时候吗?我也不知道平台的忍受度有多少,所以尽量还是去满足创作上的追求,否则真的太痛苦了。

如果你想干净了,我就是作者表达,只在乎一小部分观众,我不要第二次机会,这一生就这一部拍给我自己看,可以。但好像又不尽然,对吧?

我做演员的时候,市场票房我一点都不关心,没那么多负担,三四年没我戏都没关系,所以比较疯,比较任性。什么没拍过戏的导演,只要本子我喜欢,合作没关系。

可是当我们自己去承接戏的时候,对别人要负责任,小伙伴就说,我们还得生活,得给别人开工资。我想得很简单,靠作品活。作品不行,谁还给你投?可是作品谁买单?观众啊。又回到原点。我觉得关于迎合观众,我们不能无视。能坚持做点平衡吗?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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