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的主角，就是陈升。
第十一说：坏子三部曲
[听说]
讲述人：马世芳
怎么形容陈升这个人才好呢？我觉得，他是一个带着无赖汉气质的抒情诗人。在这么多年的创作生涯之中，陈升写了不少说故事的歌。他用他的歌曲，塑造了不少让我们难忘的角色。今天我就要来谈谈，三首这样的歌，我愿意称之为，坏子三部曲。
这三首歌，都是讲沦落到江湖的坏孩子的故事。陈升写这些所谓的坏子、坏孩子，他并没有用那种卫道人士批判的角度去写他们，他也没有用一种窥奇的角度去写他们。因为这些人就是他童年的玩伴，他的好哥儿们。小时候他们玩在一起，长大之后各自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左起：罗大佑、罗紘武、马兆骏、张洪量、赵传、陈升、张培仁、李宗盛、周华健。
1989年，当时创办才不过八年的滚石唱片，当时还是一个年轻的品牌。他们野心勃勃的推出了一个企划，要出版一张合辑，叫做《新乐园》。邀请滚石旗下所有的男性创作歌手，每个人贡献一首歌，而且不限制任何的主题，也不需要考虑市场，你就把当下的状况，最诚实地反映出来。
《新乐园》这个时候的陈升，知名度还不算太高。陈升在这张专辑贡献的这首歌，当时放在B面第二首。这首歌的标题也是一句台湾话，叫做《细汉仔》。细汉仔我们用普通话来说，也许可以翻译成“小兄弟”。
80年代末期的台湾，是一个泡沫不断膨胀的时代。我们说所谓“解除戒严”，它绝对远远不只是政治事件而已，它在经济面也松绑了。所以在后解严时代，台湾地下经济变得非常的热闹。別的不说，光就讲股市，当年台湾就已经经历了股市的泡沫，短短几年之中，台湾的股市的加权指数，从一千点涨到一万三千点，然后在一年之内又暴跌，跌回到了两千多点。所以有人一夕之间暴富，有人在一夕之间败光所有的家产，这是一个投机的时代，细汉仔什么都没有，他就是有一身的力气。然后他有这种，愿意把自己的身家性命赌下去的胆识，所以他就选择走上这条江湖路。
《细汉仔》这首歌的歌词，足足将近七百字。几乎就是一篇具体而微的微型小说的篇幅。这是一个夹叙夹议，一边在说故事，一边这个歌者，不断地跳出来批判，不断地跳出来理论的歌。你听陈升在这首歌，那种癫狂的嘶吼，这种唱法你就知道，他在录音室里唱这首歌的时候，肯定是喝得烂醉了，才能飞得这么高。
这首歌的最后有个镜头，就是细汉仔在一个寒冷无风的夜里，他漂浮在新店溪的水面上。他跟第一段的那个发臭的新店溪的意象叠合在一块。他最后回到了，他在这个城市落脚的那个边缘的地方。
这个主题后来到了1992年，陈升和黄连煜在这时候组成了新宝岛康乐队，去尝试开拓所谓母语歌谣的路线。黄连煜是客家人，所以他写客语的歌曲。陈升是闽南人，所以他就写台语（闽南语）歌。
在新宝岛康乐队的第一张专辑里面，贯串的主题就是替南台湾的小人物造相。这些小人物或者说都是所谓边缘的底层的人物，他们一首一首歌去写，写他们的梦想，写他们的遭遇，写他们的困难与幻灭，写他们的人生经历的故事。这张专辑最动人的歌曲，我认为是描写江湖浪子的《一佰万》，我觉得这首歌从另外一个角度去叙述了《细汉仔》的故事。
我认为《一佰万》这首歌，它示范了陈升创作情景交融的这种写作技巧，真的是登峰造极的展现。这首歌他用了所谓冰山一角的写作方式，他只剪接了几个关键的场景，然后让我们去自己拼凑出整个故事的全貌。
故事的场景，一开始发生在送行的月台上，他听到阿嬤在叹气，她说：“哎，住在乡下，真的是养不活你们这些年轻人。”台湾当时城乡差距真的越拉越大。所有的机会都在大城市，对于一个没有背景、没有学历，没有家产的年轻人来说，他要翻身，他一定得要去大城市试试看。很快就跳接到下一个哀愁的八月，场景又回到当初送行的月台：
我和你的阿嬷站在月台边
看见你被通缉的相片
她叫我写信来给你
她在家里哭整夜
叫你别再赚一佰万
她说她不要她不要穿新衫
《一佰万》MTV
假如说《一佰万》是叙事曲，那么这张专辑的结尾，有一首歌就是今天的标题，叫做坏子、坏孩子。这首歌不再是像《细汉仔》或者是《一佰万》是有一个叙事者的角度去写那个堕入江湖的浪子。《坏子》这首歌，就是站在坏孩子的角度，用第一人称来叙述来抒发他自己的心情。
这首歌唱出了一个江湖男性心里面的脆弱。他不断地唱，我不是坏孩子，我只是伤心没人疼。在这首歌的中段，忽然又转成了蓝调摇滚，那这一段就是黄连煜写的客语歌词，跟前后陈升演唱的抒情段落，拉开非常强烈的对比。
我们在看社会新闻，在看这些所谓坏人的案件，我们总是常常直觉地说，这个坏人该杀，这个坏人关起来算了。但是每一个人在变成这个样子之前，他到底经历过哪些，他到底有什么样的故事，陈升是抱着一种同情的理解，把这样的故事唱出来。为什么我说故事歌会这么重要，因为在这几首歌里面，我觉得陈升就是一个像说书人的角色。你在听这几首歌的时候，你就被他带进去了那个故事里，你好像跟着他一块经验了，那个我们平常不可能经验的另外一种人生。然后你会发现，原来每一种生命样态，都有他们自己的故事。你不必去认同那样的生命，但是你会带着一种同情的理解，去关照跟你不一样的人的状态。
陈升用这样的方式，带着我们去正视那些平常我们也许会别过头，不愿意注视的角落。然后也为台湾那个泡沬不断越堆越高，人肉咸咸，真气乱窜的时代，留下了精彩的见证。
《坏子》现场LIVE
（本文为节目文稿节选，完整节目请点击“阅读原文”）
下集预告
第12说 亚细亚的孤儿
9.2 晚上线
“流行音乐，它本来是所谓的大众娱乐。但是罗大佑他可以用这个大众娱乐的载体来偷渡严肃的理念，去实现一些沉甸甸的理想。而那刚好也是一个，各种禁忌渐渐在松动，然后民智渐开，阅听大众对很多事情越来越饥渴的时期。”
——马世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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