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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是忽然接到的一桩工作,采访梅婷。
三天前,1月14日,在中国电视剧导演工作委员会与北京电视台联合办举办的“中国电视剧导演年度榜样”颁奖礼上,她凭借在《父母爱情》里出演的“安杰”,捧得最佳电视剧女主角殊荣。
颁奖礼前几日才从横店《琅琊榜2风起长林》片场回北京短暂休息的她,意外于自己还能在这部作品上演三年后得到这样的认可。事实上,去年,“安杰”一角已经将她送上过飞天奖“最佳女演员”的位置。
“导工委”这一奖项,是由300多名职业电视剧导演,一人一票,真真切切投出来的,三年举办一届,被业界视为最公正透明专业的评奖之一。
在她接过奖杯还不到24小时之后,我们在三里屯一家餐厅见面。后来才知道,餐厅是她和朋友一道开的,妙处是里面还有一家影院,真的是影院,每天放映三到四部艺术电影。她给我看今天的片单,有《布达佩斯大饭店》和《龙虾》。餐厅装潢细节处有绛红色的天鹅绒幕布,黑色铁质的灯杆。确有梅婷的品味和调性。
我其实内心里并不太把和她的相见完完全全当作“采访”。
我们初见是2014年夏天,当时她刚刚生完大女儿不到一年,决定出演一部叫作《第二次别离》的小剧场戏剧,事实上,她还是那出戏的制作人之一,她有一个自己的“剧社”,叫“蛇槃兔剧场”,是和大学老同学陈明昊一道组建的。梅婷属兔。
我记得那天,在顺义郊区的一个艺术家工作室,建组会,房子外墙都是砖头砌起来的,院子里有杂草,虫鸣不断,如果站在外面聊天,就得一边儿说话一边儿用大蒲扇扇蚊子。
第一面,梅婷就坐在木桌子边上,很安静地翻着剧本,有一点孤傲感,但一相谈,又很亲和。
后来我们渐渐熟识,所聊的话题全是戏。舞台演出是这样的,常演常新,每一天,演员都会有不同的状态,有机会不停调整,让演出一寸寸趋于完美。两个礼拜的演出,我们几乎每天晚上都通一下微信,她会就一场戏里的一个反应和细节谈论自己的看法和感受,时而为没有做到位而“懊恼”。有一天她说演“垮”了,“今天这场战役败了个山头”;有一天她很开心,“今天回来了,感觉很好,继续加油!”
后来我才知道,她成名有多早。第一次出演电视剧《血色童心》,是1994年,她19岁。梳着两条乌黑的大辫子,一对大眼睛里有着天然又丰富的内容,好像自己会说话。
那时候她已经考入了南京军区前线歌舞团,瞒着家里人和团里偷偷报考了北京电影学院,专业课没费一点力气就过了,却在文化课上被拦住,没有转业,考不了。又过了两年,她头也不回地选择退役,考进了中央戏剧学院,上了一年,又为了拍一部叫《北方故事》的电视剧,退学了。
是这样一个“敢跟掘藏”的姑娘。
退学那年,她还出演了电影《红色恋人》,合作的演员,大家都知道的,张国荣。那部片子后来让她拿到了开罗国际电影节最佳女演员奖和中国电影华表奖影后。这一切都发生过去的时候,她才只有22岁。
可是我在二十多年之后认识的梅婷,却是那么谦逊又真纯的一个人。荣光和才华早已化成一股看不到的气息,缭绕在她周身。
2
她说,成名太早,很长很长一段时间里其实都活在“云上”。
“不能到处玩,也不是那么有安全感”,所以后来的大部分时间里,如果不拍戏,她都是独自生活,把自己“锁在家里看看书看看碟”。这让她在很多年里都保持着一种与外界相对疏离的状态。人们说起梅婷,总是热衷于谈论她在《不要和陌生人说话》里贡献了怎样让人不忍又心疼的表演,还有她略显“清高”和神秘的姿态。
“清高,嗯。”她没拒绝这个词,甚至还加了码,“现在也应该保持一定的清高吧。”她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因为在“清高”的旁边,还有另外一样东西在平衡着她的心,是谦卑,出名太早,合作的都是张国荣、张黎这样的“对手”和“老师”,那时候他们都已经是成熟的大人了,她还是十几岁的小姑娘——“他们眼里什么都不懂的小姑娘”,所以她一直知道,《红色恋人》拿再多的奖,跟自己的关系也“只有一点点”,“因为有这帮人衬着你,你才能有这样的成绩。”
和张国荣演戏她也是从来没在怕的。丈夫曾剑总说他,梅婷你真是一个特别“不稳定”的演员,意思是说,跟好的演员搭戏就特别好,对手稍微不靠谱,就“一落千丈”。她回说,我没办法,有些“技术派”的演员,就有能力“穿透一个特别傻的演员,看着后面的墙也演得很好,我做不到。”
梅婷演戏靠“真诚”,对方给到她什么,她就会打开自己,给出去。所以和张国荣对戏,她觉得自己“跟得上”,“是因为他也特别好,特别真诚,我很喜欢他,所以我很放松,跟他在一起我没有那种抗拒,或者是在暗中观察他,没有,完全忘记了。”
谦卑的另外一个源头,来自角色对她的要求。
拍《推拿》,体验生活,和盲人一起生活。其中一个走得很亲近的姑娘,她们彼此会说知心话。梅婷极力撮合姑娘和另外一个男孩在一起,说,那个男孩子笑起来很好看的。姑娘告诉她,姐姐你知道吗?对我来说,他的笑容再美也是没有用的,对我的生活是没有帮助的。
我们以为重要的事物,在别人看来也许毫无意义,这就是一种生活的本质吧。认识到了,心也就宽了。成长是去除偏见的过程,也是不断修炼自谦的漫漫长路。
这世上有多少种人,多少种活法,多少种苦难和幸福,我们所不知的,实在太多太多了。
她为《推拿》卸掉了自己身上所有的社会属性:一个演员、一个明星、一个娇生惯养大院里面长大的女人,这些东西完全拿掉,必须这么做,“特别谦卑。”
“演了三十年戏,根本没有哪个人物是容易驾驭的。”
3
之前那种“云上的日子”在三年前和梅婷说再见了。
她在娄烨的电影《推拿》里结识了摄影师曾剑,然后结婚,生子。有记者问她,这几年作品产量太少啊,她立马接上一句:我的“产量”太大了,三年生了两个孩子!生活里各种具体朴素的内容然后前仆后继、一股脑地冲到她面前,家里忽然多出了阿姨和父母。
她说今天出门前还和妈妈“吵了一架”,起因都是些琐碎小事,无关原则,但这些都让她一点点重新调整着自己的状态,也自然而然将其与自己的职业联系起来,“无论未来演女儿,或者演母亲,这些都是太不可缺的课了。”以前不和家人生活在一起,偶尔相聚,维持“伪装的平和”就好了,现在日日相处,装不了太久,原来保护和包裹自己的那个“气泡”,啪一下,就破了。
凡人和俗世的苦恼对一个演员而言,想来,实在是必不可少的修炼吧。
《琅琊榜2风起长林》开机一个多月了。最初离京进组当天,她离家前陪不满两岁儿子玩,阿姨要把她收拾好的箱子抬到楼下,儿子似是对箱子感兴趣,从她怀里跑出去追箱子,却因为刚学会走路不久,一个趔趄……
“等我追过去的时候,他已经在楼梯上翻了四个滚了。”后来幸亏是阿姨眼疾手快,接住了他。但儿子头上还是蹭破了皮。
去机场的路上,梅婷整个人“都是飘的”,她后怕,自责。一直想,如果阿姨当时没有接住儿子,“就完蛋了”。就算是现在复述给我,她眼圈里还是不自觉红了,有眼泪在眼圈里打转。
就这么一边后怕着,她反而想起了戏里一场后宫失火的戏,她饰演的荀皇后要拼命跑去找救自己的儿子,一下子有了感觉。
儿子的事,她后来好几天缓不过来。到了那一场戏,却也职业而克制地收起了自己的所有情绪。生活里再怎么切肤的难受,表演的时候也必须清空自己的心,不能把真实的生活里的感受带到戏里,那样并不是所谓的“借力”,而是“跳戏”。
《琅琊榜2风起长林》里,她演一个反派,大反派,彻头彻尾。根本不用指望观众会对这个人物有什么不忍,“观众不会对她有正面的感情的。她做的事情不会让人同情。”梅婷自己看剧本的时候都是一样,直到那个人最后结局到来,她才有一些微弱的难受,仅此而已。
她也因此有机会完成一次“极致”的表演。“脸谱化一点也不怕”。海报公布,很多人说第一时间没有看出是她。一袭红黑相见的戏袍,一脸寒气。
太长时间了,观众习惯了梅婷的面孔完美又好看,然后戏中命运或人性会把这美“毁掉”,于是就是有力量的。对这样固化的观念,她现在不再抗拒。人没法和自己的样貌较劲,镜头是这样选择她的,悲剧性的人物就是适合的,发生在她身上,让人信服。
《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之后,很多类似的剧本找过来,她一度非常“悲哀”,怎么找来的角色都是悲剧人物。时隔着十五年光阴再回看,那时候的自己还是“矫情”了,其实和现在相比,“那时的自由度还是很大的”。
悲哀。这个词,采访时梅婷说了四、五次。
当年《不要和陌生人说话》邀她出演时,给出的条件其实并不好,她当时生活重心在上海,也有上海的戏找她,条件很好,可是她心里一点儿犹豫都没有,她热爱《不要》,热爱那个角色。这种选择的原则现在还是一样,不同的是,“阻力更大了”。
好多年里,她身边人都会和她说,你看,当时谁叫你不接那个戏,人家别人演了,火了吧……云云。她不以为然,也不是对“火”没有兴趣,但是你不能只为“火”而去做一件事吧。这是没办法预见的事情,“哪片云会下雨,你不知道的。”
她现在唯一困惑的现实是,觉得有点可惜,我们生活着的这片土壤,给40岁以上的女演员的机会,远远少过20多岁的女孩子。慢慢地,大家都要开始演妈,各种各样的妈,或者婆婆。她不排斥,人到这个年龄了,也做了母亲,当然可以演,只是不想做那种流水线一样的影视制作中,程式化的陪衬。
这次采访前的上一次相见,是在去年秋天的乌镇戏剧节。她专程去看戏,老伙伴陈明昊的新戏《大鸡》是受邀剧目,梅婷还是制作人之一。戏演得疯狂,毁誉参半,令人震惊。
首演后第二天下午的媒体群访,陈明昊和一众演员没有及时接到通知,数十家媒体等在剧场里,后来,是梅婷来了,替大家扛住了近40分钟的群访,浑身上下散发着仗义的柔韧感。记者知道她是制作人,都表示“违和”,想象不到看起来温柔寡言的梅婷,怎么会参与制作了那般狂野到没边儿的作品。那天人太多,我们匆匆聊过几句便各自去忙。
深夜里,她在微信上问我怎么看这出《大鸡》。很奇怪,她就是有本事把人拽到一种严肃而敬畏的谈论戏剧的气氛里去。我在和她的交流和讨论里也能一点点缕清自己的思路。我直言自己对这出戏的意见,有的她同意,有的不同意,就直抒心意。还和原来一样,她谈起戏,总是很细,而且会一句话就说到根儿上。
梅婷是在大学第一堂表演课上就“认准”了陈明昊的,当场在心里决定,以后做作业,就只和这个人合作。她就是有本事从人群里一眼认出那个最有才华也最不屈不挠的人。她说陈明昊又有才华又用功,“简直像一个苦行僧”,骨子里那么骄傲,有那么谦卑。“我有这么好一个榜样,我还骄傲什么?”
那晚我们讨论《大鸡》到最后,我越来越激动,言辞也难免激烈。她都接受,但还是平静有力地说:“无论如何,我看到陈明昊是勇敢的,不保守,也是敬畏舞台的,再熟悉,也不急功近利。”我知道,这段话,是她对自己伙伴的支撑与评价,也如一面镜子,是她自己对自己的要求。
这是我眼里的梅婷,她带着一种浑然天成、自始而终的体面,这可能就是让她区别于别人的特质。出名甚早带来的自尊与自知,曾经于她而言是一把“锁”,让她有信念把自己守在孤独的疆域里,可以随时随刻对自己看不上的人事,保持着绝对的远遁,不听不看不搭理。
其实,我们每个人生命中大抵都有一把锁,“自由”从来不是绝对的存在。只是有的人找不到打开钥匙的锁,有的人,找得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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