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电影《比海更深》片名取自邓丽君在日本发行的名曲《别离的预感》中的歌词：「比海更深，比天更蓝，我无法爱你更多。」
树木希林，常常在是枝裕和的电影中出演母亲角色的奶奶。如果你看过她出演的电影，都会被她自然的演技、风貌所撼动。
是枝裕和也将今年74岁的树木希林视作作品中不可或缺的缪斯。
作为是枝裕和电影中最具代表性的象征之一，《知日》在《步履不停，是枝裕和》特集中，来到了是枝裕和的工作室专访了她。
50多年的演员生涯，两次获得日本电影学院奖的最佳女主角奖和一次最佳女配角奖，一次亚洲电影大展颁发的终生成就奖。一次离婚，一段经历家暴、分居，在众人眼中不成功的婚姻；经历癌症、与失明的身体病痛……她的身上有太多的故事，这让我们的采访收获丰富。她处处展现着坦诚，语言中包含着岁月磨砺后的道理。
在微博上甚至有看过这篇专访的读者说：她就是一个活脱脱的 rocker 啊！
▲是枝裕和新作《比海更深》中的树木希林
本文节选自《知日·步履不停，是枝裕和》特集，点击「原文链接」直达下单链接
比起演员更想成为艺人的「娱乐家」
成为一名演员，对树木希林来说有很多阴差阳错的成份。志向成为一名药剂师的她，却错过了考试，后报名参加文学座的演员选拔，1961年进入文学座，以「悠木千帆」的名义开始演员生涯。
▲年轻时的树木希林
阴差阳错成为演员的经历，也造就了她的娱乐精神。
70年代是日本家庭剧的黄金时代，由久世光彦、向田邦子这对黄金搭档打造的作品《寺内贯太郎一家》，剧中经典场面之一，是贯太郎的母亲因疯狂迷恋歌星泽田研二，对着他的海报边扭动身体边忘情呼喊其昵称「Julie」的场面。这个角色的扮演者便是树木希林，在那时她还使用着过去的艺名「悠木千帆」。她其实比贯太郎的扮演者小林亚星还要年轻十岁，却在剧中漂白头发、化上特效妆完美地出演了一位七十岁高龄的老人。
这个角色，让树木希林一下子成名了，而她却说：「结果反而多了很多工作，变得很忙。」
当时有这样一种观念：出演舞台剧的是一流演员，出演电影的是二流演员，电视剧是三流演员才出演的，而至于电视广告那是浪费演员的才能，被看作所有演员中最不济的存在。
作为剧团演员的树木希林，却出演了不少广告。其中有一则无名酱油商的限地限时广告，甚至还被某周刊杂志选为当年最差广告第三名，恰恰也因这支地方广告受到的全国性关注，让树木希林感受到步入电视世界的乐趣。
「艺能界实在有趣。所以比起作为演员而生存，我更喜欢作为艺人而生存。」
甚至连旧时的艺名「悠木千帆」，都在她出席一档节目的竞拍环节时，以「没有其它东西可卖」为由，将其以两万零两百日元的价格，拍卖给一家餐饮店店主。之后才有了树木希林这个名字。
「名字卖掉了也没办法了。其实，名字叫什么都可以吧。」
▲「让我喜欢到死为止吧」－宝岛社广告
▲广告作品中幽默的扮相
▲与堺雅人出演TOYOTA 广告
▲与女婿本木雅弘出演三得利绿茶广告
专访摘录 ▼▼
知日 您成为演员的契机是什么呢？
树木 偶然。 走到哪算哪，什么想法也没有。从学校出来之后，立刻就进入剧团了。
知日 电视剧、电影、广告，其中您最喜欢的工作是什么呢？
树木 最喜欢拍广告了。因为可以在很短的时间内拍完。我可是很懒的人。
知日 拍摄《寺内贯太郎一家》时您才30岁，却出演了一个老太太，试镜时的场景您还记得吗？
树木 什么角色都行，所以自己定了，没有参加试镜。演老太太的话，不用动就可以，也不用说太多话，不用记台词就行。
知日 您现在的名字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
树木 我就拿了一本字典，一只翻看，念「き」（ki）的字最多，树（ki）、木（ki）、希（ki）、林（rin），这样组成名字不是还不错吗？
癌与爱
2013年在第36届日本电影学院奖颁奖典礼上，树木希林凭借《我的母亲手记》获得最佳女主角。随后她发表获奖感言时一脸困惑：「获得这个奖明年就不得不来做司仪了……」（日本电影学院奖有着本年度的最佳女主角需担任来年颁奖典礼司仪的传统）惹得台下哄堂大笑。但随后她的解释则获得一片唏嘘：
癌细胞已在树木希林体内扩散，能否坚持出任明年的司仪她没有把握。
2004年树木希林被确诊为乳腺癌，右乳房被全部摘除。但之后又再次恶化，如今的她一遍坚持演艺工作，一边接受治疗。
「病痛对人是很重要的伤痕，也成为了让人重新看待自己的伤痕和身体状况的机会。」by树木希林
▲《我的母亲手记》
除了癌症，大众对于树木希林的关注焦点，或许是她的丈夫——内田裕也。在经历一次短暂的婚姻后，30岁的树木希林和摇滚音乐人内田裕也一见钟情，仅仅交往5个月便完婚。但是结婚两年后二人开始了长达40余年的分居生活，其原因是内田裕也的家暴。
其间除去使用暴力，内田裕也因私闯民宅、勒索未遂等罪行被捕，但是树木希林从未想过离婚。即使丈夫瞒着她提交离婚申请书，也被树木希林以不承认离婚而被法庭宣称无效告终。「不会离婚」，她这样决绝地向世间宣布。
▲树木希林与内田裕也
▲身穿牛仔裤的两人在築地本愿寺举办的婚礼，成为了当时热门的话题。
「丈夫对我来说是值得感谢的存在。感谢被写作『有難い』。人为何要出生，那是为了接受各种苦难而变得成熟。」
但是树木希林宁愿来世不与丈夫相见，
「全部，不管是什么，他的全部我都喜欢。如果有来世，我有一个重生的机会的话，无论如何，我都会时刻警惕自己，不能再与这个人相见。」
「因为来世再次相遇，我仍会爱上他而再次渡过狼狈的一生。」
对于妻子树木希林，内田说道：
「当然是很喜欢她，但是真的很可怕。她是史上最强的母亲，最强的女演员，最强的妻子。我虽然不会向她下跪，但是我一生都秉承最摇滚的精神由衷向她道歉。」
「因为我不会再遇到第二个这样的人，所以我的这一生只能拜托你了。」
2011年的这支结婚情报杂志ZEXY的电视广告，是这对夫妻40年头来的第一次合作演出。广告希望由他们传达出「和我一起慢慢变老」的美好概念。树木希林夫妇穿着和服，先生内田戴上他最喜欢的太阳眼镜，手里拿着他标志的手杖，两人一起讨论着结婚的好处在哪里。
树木「结婚的好处究竟是什么啊？」
内田「ROCK & ROLL！」
专访摘录 ▼▼
知日 回忆起来，谁是对你人生影响最大的人呢？
树木 丈夫。他是对我影响最大的人，现在也是。虽然人在很远的地方，但是一直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笑）。
▲「树木希林的家族」Switch杂志封面
内田也哉子是树木希林与内田裕也的女儿，而《入殓师》中饰演男主的演员本木雅弘正是他们的女婿，树木希林与女儿一家虽然住得很近，却不怎么来往。
专访摘录 ▼▼
知日 本木雅弘在《入殓师》中的表演也非常精彩，您觉得怎样？能告诉我们他私下是怎样的人吗？
树木 我觉得很生硬啊（笑）。但是在这部作品中他一直在揣摩，因为很想出演，也有他自己想要表达的东西。他私下是个很阴郁的人，我从来没见过他捧腹大笑的样子。所以，我觉得《入殓师》中的那个人物和他表现出来的人物是有区别的。导演泷田洋二郎是按照大众的趣味在指导，如果按照本木本人的偏好来演的话，估计会和现在大家看到的不一样。好在电影成功了。
不过，在他有了孩子之后，他的人生丰富了很多，看着孩子们的脸也会笑了（笑）。
如母如子
是枝导演和树木希林的第一次合作是2008年的《步履不停》。在拍摄上一部作品《花之武者》期间是枝的母亲已入院，在作品即将面世之际离世。这打击是巨大的，如果不拍摄一部和母亲相关的电影，就无法继续前进，那时的他就抱着这样的想法度日。
《步履不停》就是这样一部纪念亡母的私人化作品，而剧中主角母亲的扮演者正是树木希林。和其他角色的扮演者不同，在撰写剧本时是枝就已认定母亲的角色非树木希林莫属，以至于初稿刚完成是枝就向其发出了邀约。
是枝记忆中的母亲并非善良温柔的存在，「堪称毒舌家，所说的坏话又让人忍俊不禁」。因此在《步履不停》的母亲也沾染了刻薄的气息，比如暗自嫌弃小儿子的结婚对象是个带着拖油瓶的寡妇；再比如大儿子因意外救人身亡，母亲每年忌日都邀请那个获救的孩子来家中祭拜作为惩罚。
「将母亲的刻薄以不讨人嫌的方式表现出来，恐怕只有树木希林才能做到。」by是枝裕和
在新作《比海更深》中，是枝裕和在主角的母亲上再次融入了许多自身母亲的特质，而其扮演者又是树木希林。电影的主要拍摄地，是是枝直到28岁前都在居住的东京清濑市旭之丘住宅区、也是母亲安度晚年的居所。片中有一段主角与母亲边走在住宅区小路上边对话的情节，出自是枝和自己母亲的亲身经历。在拍摄那一幕时，熟悉的杜鹃花味伴着微风扑鼻而来，眼前母子二人的背影和记忆的画面重叠，恍惚间是枝以为自己乘着时光机回到了过去，回到了那个母亲还在世的过去。
▲「幸福这种东西，要是不放弃什么就得不到呢。」
专访摘录 ▼▼
知日 对您来说，导演是怎样的存在呢？
树木 能够与导演相遇是很幸运，也是很有魅力的一件事。在台词中的存在方式，人的表现方式都是很有魅力的。
知日 如果作为一个观众，您最喜欢是枝的哪一部作品呢？
树木 还是最初看的那一部《无人知晓》吧。自己没有出现，同时觉得拍得非常好。
知日 如果在自己出演的作品中选呢？
树木 很难选……大概因为自己不是因为喜欢才成为女演员的，也没有那种希望大家都来看我的想法。
知日 之后还会继续出演导演的电影吗？
树木 我想要结束了。在《比海更深》里面的出演已经足够了，想要把这个位置给其他人了。
知日 已经满足了。
树木 没错。
▲ 是枝裕和的事务所「分福」专访树木希林与是枝裕和
年轮般丰富的演技
和「清正美」的正统女优不同，树木希林是百变且充满个性的。随着时间的积淀，如今的她或许就是演技本身。
2000年后，树木希林开始将工作重心从电视转移到电影上，但大多角色都是以配角出场，直到2007年《东京塔：老妈和我，有时还有老爸》问世。在这部电影里树木希林扮演了一位独自抚养儿子长大、最后患癌症而离世的母亲，正是这部作品助她夺得有「日本奥斯卡」之称的日本电影学院奖最佳女主角一奖，也是这部作品让是枝裕和认定《步履不停》中母亲角色的必须由树木希林出演。
▲《东京塔》中的小田切让与树木希林
在一次对谈中是枝回忆在观看《东京塔》时令他无法忘怀的一幕：树木希林饰演的母亲被儿子邀请搬到东京和自己一起生活，即使坐在前往东京新干线上，她内心也是有所犹豫，害怕就此成为儿子的负担；这时眺望窗外风景的她唰地调正了后倾的座椅靠背，表情严肃地正视前方。树木希林表示这一连贯动作表达了自己立志不再返回故乡、从此和儿子在东京相依为命的决心，但这些并没有被导演写在剧本上，而是自己在此情此景中下意识的自发作为。
真正合作之后，是枝导演开始了解更多树木希林的过人之处。她会经常比约定时间提前一个小时到拍摄现场，在休息室独自翻开剧本放在膝盖上、闭着眼睛练习台词；她会抓住台词间衔接不合理之处，在现场用巧妙的肢体语言让一切变得自然；她会将至关重要的台词轻描淡写地说出，举重若轻般将它的力量直抵观者的内心深处。
在新作《比海更深》中和树木希林共演的女优真木阳子这样叙说她的魅力：
「看着树木希林，会深切感受到只有经历丰富、阅人无数的人才能有着这样的演技。和这样一位有着年轮般丰富演技的女优一起工作，同样是女优的我充满感恩。」
▲《比海更深》剧照
从《步履不停》到《比海更深》，树木希林和是枝导演已合作了五次。频繁上镜，树木希林担心会使观众感到厌烦。她询问究竟是哪个闪光点使导演三番五次邀约自己出演电影。
「喜欢希林女士的演技自然是一大原因，同时如果和她在一起就会不自觉地萌发『想要变成更加出色的导演』这样的心愿。」by是枝裕和
专访摘录 ▼▼
知日 您的表演总是不着痕迹，又起到好处。在您看来，所谓「演技的天才」是存在的吗？
树木 我在看其他演员的时候，觉得他们有非常优秀的时候，但绝对的优秀还没有见过。曾经会觉得那个人的那个时期很演得很棒啊，也常常感叹。我觉得对演技来说，在有定式的演出形态上，努力是有用的， 比如歌舞伎等，天然的演技我觉得还是先天的影响更大吧。
知日 自己同时代的演员中，有没有您特别欣赏的演员？
树木 没有觉得一个演员都好的，只会觉得他的这个时期还不错，我自己也是一样，一直都很棒的演员在我看来是没有的。年轻的时候闪闪发光，上了年纪之后，很难一直保持。
知日 您在自己的演技中有特别在意的部分吗？
树木 一点都没有。我很少在电视剧里面演出很主要的角色，但是演出配角的时候，虽然只是演出一点，也必须自己创造出角色的人生。在演主角的时候，因为戏份很多，脚本中都写好了，所以演员会更轻松。但是配角却必须将没有写在剧本上的那个角色的人生表现出来，有时候会不小心演过头。在是枝导演的电影里，剧本都交代得非常清楚，所以非常轻松。
在采访中，我们抱着或许采访树木希林的机会只有这一次的想法，有意向树木希林询问了几个宏观问题想得到她的答案，而她的回答每每不假思索，却又让人醍醐灌顶。
知日 如果人生再重来一次，你会选择怎样的人生呢？
树木 我不想再出生一次。我觉得人生很充实了。
知日 你有信仰或者信念吗？
树木 一般人所认为的欲望，我渐渐没有了。让自己的灵魂更成熟，净化干净，可以说是我的信念吧。
我觉得人最好有信仰，可以不是特定的宗教。对眼睛看不见的东西抱有敬畏，把姿态放低，我觉得这就是宗教。心中拥有敬畏和什么畏惧都没有，这两种人生是截然不同的，而我觉得人应该有所畏惧。
知日 2013年，您的左眼失明，但是您并没有治疗，而是说「到现在为止看了太多东西」了。为什么当时没有采取治疗？
树木 看了太多东西，甚至是很多不应该看的东西。比如说，人的阴暗面，自己的阴暗面，尽管自己的阴暗面是不得不看的，如果看了太多世间的阴暗面，我觉得没有什么必要了，年纪也大了。
知日 病痛对您有什么影响？
树木 病痛对人是很重要的伤痕，也成为了让人重新看待自己的伤痕和身体状况的机会。
知日 对于年轻人，你有什么样的人生建议？
树木 请不要问我这么难的问题。如果我是年轻人，老年人说什么我都是不会听的。
树木希林
演员。1943年1月15日生于东京，本名内田启子，旧姓中谷。旧艺名悠木千帆，丈夫是摇滚歌手内田裕也，女儿内田也哉子是演员本木雅弘的妻子。1961年进入文学座附属演剧研究所展开演艺生涯，通过《寺内贯太郎一家》《MU》《MU一族》等电视剧为观众熟知。2008年，获得紫绶褒章，2013年，凭借《东京塔：老妈和我，有时还有老爸》和《记我的母亲》两次获得日本电影学院奖最佳女演员奖。从《步履不停》开始，参与是枝裕和的电影，随后合作了《奇迹》《如父如子》《海街日记》《比海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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