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亮还懿终茫茫

费祎从远处抽回目光，望望前方的丞相。

起初他们在寨门前眺望，丞相心情急切，不觉间往前一次次移动身躯，最后停住时，竟是距大寨五里处的地方了。

已经三个时辰了。丞相依然痴痴望着正前方浓烟熏染成深黛色的山头。他盼着作为前锋的将士们扛着蜀汉的大旗，一如出发前意气风发地朝他这边走过来。他们欢声笑语，他们高奏凯歌，他们前方的山头颤抖动摇。

丞相似一尊雕像，一动不动。山头也一动不动。只有浓烈的硝烟在无序地飘飞。

丞相的身躯在宽大的青蓝色披风下越发显得单薄。

费祎早为他准备了一件厚衫衣，只是忧郁之下，竟不知何时上手。

自两支军马引命而去，丞相在大帐茶饭不饮，来回踱步。

这次他巧设妙计，“吾今虚攻北原，却暗取渭滨。”此次复出祁山，只要夺取了渭水之南，则进兵不难。

和往常一样，依旧是细心谋划，谨慎执行，天衣无缝。

但对手换了，再不是善谋多疑的曹阿瞒，是司马仲达，老谋深算、奸狡异常的司马仲达。与其交手，虽有胜绩，但也多是险胜。

山头上终于出现了一杆大旗，丞相身子略一倾，脸上随即现出一抹红晕，将士们回来了！然而，昙花一现，欣喜的光芒马上消失在红颊后的苍茫中。

费祎清楚地看到丞相握着羽扇的手抖动了几下。

大旗下，与想象中的大相径庭，归来的是稀稀拉拉、灰头土脸、零落萧条的队伍。

一种不祥的预感缠绕在丞相的心头：坏了！肯定是吃了败仗！

司马仲达不是一般难缠的对手，许多看似完美无缺的计策，却总能被他识破，轻松化解。

抛开敌对的立场不说，他也是一个才华横溢、满腹韬略的统帅。

费祎拉住一个军衣残破、左臂浸血的军士，想要询问，却欲言又止。他已经有了答案，从军士懊丧痛苦的眼神中。

落败的消息终究坐实了，两支大军先后溃败，胡班等将佐战死。

魏延和马岱骑着快马从败军中穿梭而来。

魏延人未下马，先愤手把佩剑斜插进黄沙里。马岱则翻身下马，在丞相面前作个揖，头深深埋进膝下，再也无话。

丞相一脸怜爱地挥挥手，示意他们下去歇息。

周围的将士见状纷纷拜倒在地，一个个哀叫道：丞相！

丞相再也不忍看视他们，缓缓移步远处的土坡。

东方才现出曙光，幽暗的四野中，第一缕阳光打在土坡上，微弱却更显亮堂。

丞相心中是愧对将士们的，行动失败，难道要归罪于将士们吗？

仗打败了，自己失去的只是匡扶汉室的机会，将士们付出的却是生命。

他已经没有当年“挥泪斩马谡”的勇气。如果真要斩，要先斩他自己。斩掉他的意满轻敌，斩掉他的急功近利。

司马仲达和自己交手不下几十次，彼此都熟悉对方的战术套路，凭什么就以为司马仲达必定识不破自己的计谋，必定要在自己面前一败涂地呢？

伫立坡头，四野茫茫，丞相在风中微闭双眼，思绪万千。

自出茅庐以来，三分天下之大计，烧新野，烧博望坡，烧赤壁，蜀汉大业越烧越旺；草船借箭，借东风，夺三郡，安居平五路，空城计，一场场奇谋绝计异彩纷呈；周公瑾，曹孟德，一个个的英雄豪杰也先后成为自己的手下败将。

然而，历史总是让人有喜又有忧，这个忧自司马仲达出现始。

华年易逝，时非我与。

不再是那个垅亩躬耕，揽月抚琴的热血青年了，也不再是那个吞吐宇宙、胸怀天地的慷慨之士了，终于在生命的最后几个年头，体味到了什么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更像是曹孟德对自己一语成谶的临别赠言。

当年离开茅庐时，曾立下誓愿，要助皇叔匡扶汉室，一统天下；现在也仍然要辅佐幼主，“王业不偏安，汉贼不两立！”

然而，来时的路已渐渐模糊，归程更是遥遥无期。

束发的少年，佝偻的老者，历史的车轮，功业的纠葛。

终还是绕不过一声唉叹！

丞相或许不知，在接下来的上方谷，自己更是输得无可挽回。

火烧上方谷，本是得意之作。

岂料在司马父子即将葬身火海时，瓢泼大雨自天而降。

丞相默默无语，垂泪苍天。是造化弄人？还是人算不如天算？抑或是天嫉英才，偏不教成这一统天下之伟业？

烧上方谷或许是历史的杜撰，但丞相每每为战局忧思竭虑、寝食不安，却一定是真实的生活常态。

战事的不顺，对身体的摧残还不是最厉害的。内心的焦虑才致命。

白帝城内，先帝病榻上的殷殷托孤；荆州城下，云长恋恋不舍的身影；烟围雾笼的梦境里，子龙老泪纵横的告别。

一幕幕，如戈矛一样戳打着丞相这颗为支撑蜀汉大厦而愈发衰颓的心。

三顾茅庐天下计，两朝开济老臣心。

大旗漫卷西风，旗面上“克复中原”四个字虽饱受沙场消磨，却从未褪去过光彩。

丞相猛睁双眼，脑海中闪过的竟是周郎病榻前的三声长叹：既生瑜，何生亮？既生瑜，何生亮？既生瑜，何生亮？

周公瑾呀周公瑾，只有你有心存不甘吗？只有你有钻心痛楚吗？

“既生亮，何生懿？”

丞相自语喃喃，两行滚烫的浊泪滑过面颊，浸入焦渴的黄沙里。

“既生亮，何生懿？”

难道我竟也到了这种不堪的境地。

区区司马小儿，插标卖首；区区曹魏政权，秋风枯叶！

再有十年之寿，何愁司马不灭！再有十年之寿，何愁曹魏不平！

悠悠苍天，何薄于我！

“丞相，成都来人了，快去接旨吧！”伴着急促的脚步声，军士前来奏报。

“嗯。”丞相挥挥羽扇，收拾一下情绪，缓步下坡。

注：参考原著第102、103回有关内容及电视剧相关片段，写在诸葛丞相“渭水折伤，上方败绩”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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