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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 | GQ实验室
ID | GQZHIZU
作者 | 方也
文字监制 | 何瑫
梁朝伟57岁了。他有一年半时间没工作,直到电影《猎狐行动》出现。这么说或许不够准确。假如被问及为什么是它,他的理由简单得令人生疑, “它不太需要讲普通话”——免去至少3个月准备时间。他又说,“又是在国外拍,演一个不是我平常演的角色。”然后呢,片子有关经济犯罪,他能学点儿新东西。
过去那一年半休假期,他骑单车、滑雪,将想玩的东西一一尝遍,终于开始感到无聊,拍电影的渴求越来越强烈,以《猎狐行动》复出——这是一部有益于他慢慢回归拍戏状态的电影。
考虑到这是一位出演了《色· 戒》、《花样年华》,手握数尊影帝奖杯,被李安盛赞为“导演梦想的演员”的人,那么,他如今的选择难免使人好奇,接拍这部电影,他想达成的艺术成就是什么?“其实我做人很凭心的。我感觉是怎么样就是怎么样,我不会去计算的,”他斩钉截铁地否认,“我没有,我从来没有什么艺术上的追求。”
他突然把话题转回刚出道时,坦言那时演戏是因为心中压抑,躲在角色背后发泄,使他谋得平衡。况且还能赚钱,不少钱。
眼前的梁朝伟一副温和模样,倾听问题时身体微微靠过来,表情专注。但在休息室,《猎狐行动》的导演张立嘉小声地说:“他看上去很好说话,但其实没有多少人能走进他的内心。”
疯狂的事
2019年4月底,梁朝伟与张立嘉第一次见面。一个月后,电影开机拍摄。
如果了解梁朝伟过去的拍摄习惯,会对他的大胆感到惊讶。以往,他习惯于准备充足后才上阵。他曾为《悲情城市》读完一尺高的书,也曾为《一代宗师》苦练武术,研读叶问生平资料。
这并不是功成名就后保护羽翼的举动。事实上,早在 TVB 时期,他就这样做了。1984年,为演好《鹿鼎记》中的韦小宝,他将原著看了至少4遍。
在梁朝伟的认知中,进入角色,形似容易,神似难。这是一种消耗极大的表演方式。一些演员入戏快出戏也快,他不是,所有角色都确凿地在他身上留下印记。
他在拍摄《新扎师兄》时苦恼于韦小宝仍留在体内,一合眼便看到自己拖着长辫、身着清朝官服。又在拍完《新扎师兄》后继续做着张伟杰,分不清说话的人“是戏里的妈妈还是真正的妈妈”。
2006年,他拍《色·戒》,其中一场戏,当他与汤唯肩并肩走在路上时,他强烈地感觉自己走回了《2046》的人物状态中,不得不临时叫停,让李安给他点儿音乐,好将他拉回来。
他会为《阿飞正传》中 NG 27次的戏而回家痛哭数日,也会在《新扎师兄》时因为工作压力大在片场哭,“全组人看着我,我不能控制”,他在1989年说。
长久以来,他将自己置于不安、敏感的境地中,但现在他却说,过去37年,他一直躲在安全区域里。这样说或许更好理解——他总是选择与熟悉的导演合作,名单上包括王家卫、侯孝贤、刘伟强等人。他们赋予他安全感和信心,又因为熟悉省去磨合时间。
他害怕犯错,担心失败。但现在,入行37年后,他意识到演艺生涯已到人生的“最后一个阶段”,那还有什么不敢尝试的呢?“我觉得你离开你的 comfort zone 的时候,生命才真正刚刚开始。今年我57岁了,我不想再这样过,我想犯点儿错,做更多疯狂的事情。”
疯狂的事情包括与导演张立嘉合作,还包括接手《猎狐行动》这样他从未尝试过的影片。过去,他拍戏从不回看监视器,也极少回看自己的作品。但《猎狐行动》刚开机,连着3天,梁朝伟每拍完一条就要到监视器前看看。
“看完不讲什么,回过头去继续演,3天后,他就不再看了。”张立嘉说。
“我不想太有意去看自己在演什么,看完以后肯定会觉得这里要改、那里要改,这样有时就会变得很刻意,没有人物的真实感”,梁朝伟将此举称为一种“实验性”,类似于画家尝试新的笔法或材质、舞蹈家采纳新的表演形式,“他们用不同的实验去看出来的效果是什么样的,那我为什么不可以?”
他试图分析自己过去不敢犯错的原因。恐惧来自他耳熟能详的过往——父亲在他不到10岁时离家。意识到与其他孩子的差异后,他从此变得自卑、寡言。
许多年后,梁朝伟的母亲观看电影《悲情城市》。当她看到儿子饰演的聋哑人林文清从狱中窗户向外凝视被带走的狱友们时,她忍不住掉下了眼泪——林文清眼中满是无助与悲哀,那是孤独、内向的梁朝伟的写照。
孤独感自始至终没有离开他。即便成为广受欢迎的大众偶像,他也情愿一个人待着。他喜欢一个人弹钢琴、读书、看电影、滑雪、骑车、吃饭、看日出、整理花园。他在一档有名的访谈节目中说:“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最轻松,不用面对任何人,不用交代什么。”
现在,他承认,过去他一定程度上沉溺于这种孤独、不安的情绪中。他曾在最热闹的春节独自出国旅行,“弄得自己很孤独的样子。”
对演员而言,孤独和不安不失为一种宝贵品质。它们使他的眼神里混杂着忧郁和纯真,如果遇上好导演,这种特质就会被放大。
他曾说《重庆森林》中编号663的警察与他最接近,那是一个会对瘦了的肥皂、滴水的毛巾自言自语的男人。导演陈英雄看中他在《阿飞正传》片尾3分钟的精彩表现,邀请他出演《三轮车夫》中的诗人,他形容梁朝伟给人一种“虚幻”的感觉,望过去苍白虚弱,却浑身是戏。
“梁朝伟的每一条都是对的,演戏对他一定是本能,真的是天才。”张立嘉如此评价。
拔河
要描画一个准确无误的梁朝伟极为困难。他常以自闭自居,但同时在媒体面前从不掩饰自己的脆弱。
一方面,他对他人有着夸张的软心肠。他从未在工作场合发过脾气。拍摄《一代宗师》时,因为担心出手重伤及武师,他表现得惶恐而慌张,不肯用力,“气得那些武师七窍生烟,都告诉他情愿一次过痛,比连续受他三四十拳打脚踢好得多。”叶问门徒梁绍鸿在《咏春六十年》中写道。
另一方面,很少有人能够真正走进他的内心。
他取得了其他演员难以企及的成绩,却坚称自己是一个没有梦想的人。他的少年记忆包括15岁半便出来做工,帮舅舅打杂、去姨妈开的超市当营业员,对纸尿片和洗发水的价格滚瓜烂熟。
进入无线训练班后,他与刘德华、苗侨伟、黄日华、汤镇业并称“无线五虎”。当另外四人不打算与无线电视续约时,只有梁朝伟选择了继续。他主动跟张立嘉提起此事:
“我跟他们都不一样,我家庭不好,虽然五虎年轻气盛一起走,可是晚上回去,我一看,我得养我妈,第二天又去上班了。”
“有些人真的是没有理想的。他最初演电影就是为了糊口,需要钱。”张立嘉说。
等到衣食无忧,梁朝伟又说,拍电影不是为了成败,而是为了成事,“如果我能达成大家一个心愿,那有什么不好?成败已经不重要了,成败又怎样?会比我在中间享受一部电影的快乐更重要吗?”就像现在,他踏出了未知的一步,“哪怕有什么后果也无所谓。”
这听起来像是功成名就后的松弛和改变。他否认了,“因为我从小就是单亲家庭,也没有人教,需要自己改进自己。我很懂得怎么去改。过去是我不想改,现在是我想改,不是因为任何外面的事。”
改变从数年前就开始了。2016年,《摆渡人》上映,他决定今后只拍喜剧,为观众做一扇叮当猫的任意门,让人们在沉重的世界里重拾朝气。更早之前,他拍完《一代宗师》,跟所有人说再也不演沉重的戏,人生开心最重要。
他那时向一家杂志推荐了一本书叫《你还在找借口吗》,感叹读了书才惊觉,原来可以决定自己是谁,从此打算做个轻松、快乐的人。
但现在,他否定了过去的说法。“生活每天都在变,人也是。现在这样是第一步”——他指的是接拍《猎狐行动》,“希望将来能有更多一些不同的状况,会有新的东西给到观众”。
他想将自己交出去,好奇那些从未与他合作过的导演还能从他身上发掘出什么新的东西来。哪怕对方是新导演,他仍自谦地表示自己在拍摄过程中需要不断学习。
与此同时,他对拍戏又有一种“拍完即过”的想法。他几乎不看自己的作品,更不会收藏它们。他的态度听上去很“洒脱”——“没什么好看的,已经演过了”。
但如果了解他的投入程度,不难理解他的“不看”。他用双手抱住头,牙齿狠狠地咬在一起,发出痛苦的“滋滋”声。《猎狐行动》拍摄过程中,他如过去每一次拍摄一样,不可抑制地失眠,必须依靠安眠药才能入睡。
他很清楚,电影结束后,他需要很长时间治愈心理上的伤害,而重看或者接受访谈,都会将他重新带回往昔的记忆中。
毫无例外,无论导演是谁,他总处于紧张和压力之下,“哪有舒舒服服不费力就拍完一部电影的?没有这样的。任何电影的过程基本上都是一模一样的,大家像在拔河一样,都希望可以站在自己这边。”
张立嘉:梁朝伟的演技不来自于热情
导演张立嘉第一次见到梁朝伟是在一家酒店会议室。那是2019年4月的一天,梁朝伟走进来,低眉顺眼,“像个犯了错的小孩”。
两人互相谦让了好一会儿才坐下来。一坐下,梁朝伟并拢双腿,两手局促地放在膝盖丝质提花衬衫 上,无辜地看向张立嘉。过会儿,他开始不安地扯衬衫衣角。一整个下午过去,几乎全是张立嘉在说,梁朝伟在听。
张立嘉发现,眼前这个人“极度客套”:“他就说我没事,我没有意见,我没有想法,全部听导演的。”
可他不是真没想法。到了晚上,两人一块吃饭喝酒。酒一入肚,拘谨的梁朝伟变得轻快、松弛、魅力四射,话也多了起来。
刚开始,张立嘉很困惑,怀疑这是梁朝伟在试演片中角色给他看——电影《猎狐行动》中,梁朝伟扮演的就是这样一个松弛的、充满魅力的人。时间一久,两人没少一起喝酒,张立嘉才发现,梁朝伟一喝多就这样。
电影《猎狐行动》讲述的是中国公安部经侦局猎狐专项行动小组跨境追捕金融犯罪嫌疑人的故事。2018年9月,张立嘉接手此片时,电影已经筹备了两年多,一直没找到合适的导演、编剧。
制片人找到张立嘉,问他,这样的题材,你脑海中对应的是哪种片子?他答,《谍影重重》。对方听了很高兴,决定将片子交给他。表面上看,这是一部用于展现公安部门跨国追捕行动的影片。
但张立嘉不这么拍。之所以想到《谍影重重》,是因为那样的电影简洁利落,悬疑感和动作戏都做得足。
接手后,他将厚厚的采访资料读完,很快把那些职务类犯罪排除在外,“职务诈骗、职务侵占、盗刻公章那一类硬骗的,我不感兴趣”,让他着迷的是犯下重罪的金融才子们。
一个高智商的人为贪欲所控,犯案手段高超精明,人性的幽深复杂达到极致。他们对自己终将被捕的未来心知肚明,却仍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为的只是寻求快感。张立嘉喜欢这种极致,“他们在电影当中会充满魅力”。
制作剧本时,张立嘉想到了梁朝伟。后者是2019年6月进组的。在之前,他在家中做准备。在片场的张立嘉总能收到他发来微信客气地问,导演,这个地方的台词我有点儿难受,能不能换一个方式说?末了,他还要表明立场,导演,我不会动对手的戏的。
张立嘉察觉到,梁朝伟正处于一种极度不安的状态当中。“他发那一点点儿东西给我的时候,背后可能有一火车的话想讲,但他只能挤出一两句来。”
总是如此。梁朝伟总是“顾虑特别多”,“内心太容易痛苦,表面还得装得特轻松。”他担心自己不礼貌,担心影响导演创作,到了现场还是这样。过去,他拍了几十年戏,从不去监视器前看自己的表演。可这次不同,刚刚进组,梁朝伟一连看了3天监视器。
即便看监视器,他也在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其他演员,一听导演喊“咔”,立刻从监视器的画面中消失,风风火火地赶过来,挤着脑袋往里看:“怎么样?我看一眼,我再试一个这样的好不好?”
梁朝伟不是。张立嘉喊“咔”,他还留在原地,好像压根儿没打算动。但过会儿,你就发现,他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过来了,在边上默默瞅着监视器里的画面,一句话也不说。
张立嘉知道,梁朝伟这一眼,看的不是自己的表演,是在检测他作为导演的功力。拍了3天,他对导演、摄影、美术、灯光等各个部门的工作心里有数了,从此再也不来看。
一些演员,即便到了片场,仍在紧张准备着,无法放松下来。梁朝伟不在此列。至少从表面上看,他很平静,等戏时,总是一个人在一旁面无表情地坐着发呆。
张立嘉跟他说什么,他就呆呆地点点头,叫人难以判断他是否真听进去了。可一演戏,那就是另一个他了。表情、眼神、肢体都很到位,台词方面,中文的、英文的,他一个字也不会错。走一遍戏,他便知道这条该怎么演。
“可见他事先都已经准备好了。他不光是有经验、天分,还有功课。”张立嘉说。
但他同时说:“梁朝伟对演戏没有热情。”“他说拍戏可以赚钱,那我就去。他对冲浪、滑雪、跑步、自行车有热情,他跟我提到这些事物的时候,双眼都在发光,他对那些东西特别痴迷。”
一定程度上,梁朝伟的成就出自天赋、职业精神以及担心给他人造成麻烦的小心翼翼,但因此说他对表演毫无热情或许有失偏颇。他的安静、自谦和努力缘自对人群的躲避。
那总是使他感到不安,他便以降低自我的方式来让他人舒服——无论是在拍戏前做足准备,或者在现场安静地隐形。他的态度总是谦和,极少以职业上的成就来获取优越感。与此同时,很少有人能够真正走进他的世界。
多数时候,这位影帝总想一个人待着。张立嘉描述了一个场景,今年,梁朝伟的生日是在剧组中度过的。那天,剧组工作人员在片场支起白色帐篷,中法两国的演员在帐篷里聚餐。张立嘉安排梁朝伟坐在帐篷的最角落,紧挨着他。
刚开始,梁朝伟还很放松。过会儿,经纪人过来,告诉梁朝伟,制片人要组织大家给他庆生,他立刻开始不自在。等到蛋糕端上来,众人对着他又喊又拍照,他突然很紧张,脸上挂起熟悉的职业的笑。
照片一拍完,他便拿着花束偷偷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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