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亚热
十点人物志原创
如果要为自己拍一部自传类的电影,黄渤理想的画面是以一个笑声开始。
“它可以涵盖的东西太多了。可能是一个对自己的态度,对事情的感受,也可能是一份对自己人生的一个嘲笑。都有可能,谁知道呢。”
在我们的采访里,黄渤至少笑了6次。
一次是提到年龄,“导演厚颜无耻地问我要不要演章宇的父亲”,一次是讲起最近的一个恶作剧。
他曾说自己是“服务型人格”,我们采访那天,他感冒了。
我叫他多穿衣服,他条件反射地马上接了一句,你也是,别着凉了。
从09年获得金马影帝后,黄渤几乎就没停下。
片约在13、14年爆发,仅仅是13年的贺岁档就有他三部主演的电影。
有朋友给他发短信表示祝贺,但他心想,嗨,这跟萝卜一样,看起来很美,中间是不是糠心的只有自己知道。
影帝拿到了,票房也有了,他却陷入了另一种混乱和迷茫。
14年接受腾讯娱乐的采访时,他说自己状态不算好,没有从前拍《杀生》、《斗牛》的时候好。
他总结原因,“有内因有外因,外因是太忙了,内因是跟不上。”
早年拍电影,他有大把时间去体验生活、进入人物。拍《无人区》时,他扮演一个偏远地区的杀手,拍完他满意得不得了,觉得自己眼神特狠 ,特有感觉。
直到跟几个当地人站在一起,他才感觉到了其中差异。
高纬度地区气候寒冷,人们说话亦冷而短促,不带形容词和语气词。即便两个人关系再好,说话时也不会看着对方,眼神里也没有感情。
他觉得自己把“大漠杀手”演成了“城市流氓”。
那时都快杀青了,他跟导演说不行,感觉不对,得重拍。
拍《斗牛》时亦是如此,他可以花一个月的时间去聊剧本、体验生活,《斗牛》拍了四个月,他跑坏了37双鞋子,最多的一个镜头拍了138遍。
这才是好的状态。但这种状态变得越来越少。越来越多的人问他,黄渤你有没有20天的时间,集中拍一下。不行的话,商量商量十天也行。
“忙到一张纸都插不进来了”。有时候一天接11个公告,眼睛一闭一睁不知自己在干什么。
他知道要调整,但太难了,他面子薄,喝顿酒,聊一聊,一拍大腿就什么都答应了。“透支自己,也透支观众对自己的信任。”
“除了答应下来的那一刻不用怀着负罪感,剩下的全是痛苦。”这成了一个魔咒。
痛苦在2014年达到顶峰,拍《寻龙诀》时他和一位前辈吃饭,吃着吃着,前辈说起第二天要出发拍戏,“哎呀太热了”,“哎呀又要干活了”。
这件事彻彻底底把黄渤触动到了。“为什么呀,(拍戏)多开心的事情,为什么这么沮丧?”
杯子碰在一起,都是演员这个职业梦碎的声音。
拍完《寻龙诀》,他对夏雨说要歇一年。15年作客《易时间》,他也放话了,“明年,明年我一定要休息。”
后来的2016年他的确休息了,没有拍戏,但接了一部综艺、发了一首单曲,还成立了“HB+U”新导演助力计划。
采访时我跟他反复确认:这是在休息吗?
他很肯定,“对啊,这不都是休息吗。”
在他看来,换一种方式工作就是休息。画画算、摄影算、旅游算、接综艺做导演,这都算休息。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遭遇“打脸”了。早在2008年的平安夜,他就发了篇博客,发誓第二年一定要找时间休息两俩月,博客一天要更五回,心情激动到连发5个感叹号。
那时他已经连轴转了一年,连做梦都是“开始”和“停”。
誓言没有兑现,接下来的09年被排得满满当当——拍了《斗牛》、《无人区》、《精武风云》,参与话剧《疯狂的疯狂》。
还到台湾领回一个“金马奖影帝”,在颁奖典礼上说了那句著名的“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看来我没入错行。”
总之,没有休息。
我提起这件事的时候,黄渤愣住了,“啊……哈……天哪……”
接着他告诉我,“可能人会有不安全感吧。“
“以前你也不是个吃得多饱的人,你会很珍惜粮食。来了很好的机会,你不舍得把它丢掉。”
就在那个原本打算休息的2016年,黄渤成立了HB+U(黄渤加你)新导演助力计划,他在发布上说,“我们这代人要承担起改变中国电影格局的责任。”
正在上映的《风平浪静》是该计划孵化的第三个项目。这是一个俄狄浦斯式的悲剧,故事的开始,暴雨包裹着城市,高三优等生宋浩的保送名额被转让,他决心问个究竟,但意外杀了人。
惨案已然发生,少年连夜出逃,直至15年后母亲去世后才返回故土。而返回意味着,他要与当年挣脱开的命运,狭路相逢了。
这是他的监制处女座。之所以选择这部片子,是因为他喜欢影片所聚焦的小人物的命运,喜欢其中喘息着的时代感。“不张扬,但你明明又能感受得到。它很内敛,但其实挺残酷的。”
这是他和导演李霄峰的第一次合作,粗剪版本剪出来以后,主创们聚在一块儿看片。
黄渤看完松了口气,“那股劲儿拧在一起了,整体气质有了”,他知道这片子大体成了。
李霄峰心里没底,没敢说话,一根接一根地抽烟,沉默着等待黄渤的反应。
黄渤看到李霄峰那个紧张的样子,干脆来个恶作剧“折磨”下他,是先上了个洗手间,回来后一言不发,还唉声叹气了一会儿。
把李霄峰急的,“那怎么办?”
“Ok,成了,没什么大问题。”他没想到黄渤是这个回答。
第一次监制,从编剧本、找投资,到确定演员、实际拍摄、后期剪辑,黄渤参与了每一个制作环节,但只是给些大方向上的建议,“导演整个想表达的已经很丰富了,无非是帮他把好调性。”
所谓大方向,说到底是“个性和市场之间的关系”。他一直跟李霄峰强调,要想清楚“是让百分之十的人喜欢你,还是要让百分之七八十的人喜欢你。”
选前者也行,但对年轻导演来说,他希望不要太排斥商业元素,“尤其在前一二部的时候,先把局面打开一些,给自己以后留的空间可能会更大一些。”
他对打不开局面的痛苦再清楚不过了。
那是成名前的故事,从草根到明星,这个大器晚成、守得云开的故事被说了一遍又一遍,他早已厌倦了谈论,但那些经历对他的影响依然静水流深。
走穴的生活朝不保夕,接不到活儿、老板不发钱是常有的事。于是他特别看重观众的反馈,下台时必须得是热烈鼓掌,如果只是轻轻拍,他可能就要下课了。
久而久之他有了一套屡试不爽的表演套路:第一首歌小试牛刀,第二首歌开始炫技,穿插着讲述辛酸往事,最后来一首煽情的,把气氛掀向高潮。
偶尔也会出神,在台上卖力蹦着,看到台下的人嗑着瓜子喝着酒,他问自己,这有什么意义。
北漂的日子过得飞快,眼看着同时期的朋友纷纷签了约、走上正式舞台,他感到焦虑。
“你老觉得你这一天天白过了,今年23明年24,日历抽一张随着马桶就冲下去了。”
北漂多年,庸庸碌碌,一事无成,他觉得对不起自己的青春。
无法破局的困窘长久地影响了他,从2018年他导演的《一出好戏》就可见一斑。
影片最后选择了一个大团圆式的结局,但根据《GQ智族》的报道,黄渤原本最喜欢的是另一个具有魔幻色彩的结局——所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梦,或者一个幻觉。
不过这个结尾还没来得及付诸实践就被他自我否定掉了,他自问,“观众能从结局里获得满足吗,能看懂吗?”
在黄渤的字典里,可以把事情简单粗暴地分为“难”和“不难”,或者“有意思”和“没意思”。
某种程度上,“难”就等于“有意思”。
今年国庆档,他出演的《夺冠》、《我和我的家乡》评分不高,有人说黄渤演什么都像他自己。
当我把这个问题抛给他时,他顿了顿,“还挺让人兴奋的你知道吗?”
“还挺好的, 就是一个小鼓励,能够‘当’给你敲一下(警钟),这是个多好的事儿。”
比起温水煮青蛙的日子,他更怀念拍《斗牛》时的状态,在极端环境里激发自己的斗志,在不稳定中求得安全感。
他要做一些真正有挑战的事情,把自己从茫然机械的重复性表演里拯救出来。
为此,他干了好几件“自找麻烦”的事情:出演孟京辉导演的先锋话剧《活着》,主持金马奖,在《西游降魔篇》里饰演的“孙悟空”,后来又当了导演做了监制。
团队劝他别接下“孙悟空”的角色——不是主角,没那么大表现空间,还有周星驰珠玉在前。
但他偏不。“那个阶段,什么不行干什么”。他寻求失败,希望激发起自己另外的斗志和兴趣。
做导演、做监制都是如此,他不想在那么安全的地方呆着。
这次监制《风平浪静》,他常常和导演讨论,从下午聊到半夜。夜深了,开瓶酒,对着夜色畅想,这部戏该如何拍,人物该如何塑造。
这让他有安全感。“眼前有希望,有一个从无到有的事情(等着我去做),有一个种子捏在我手里,我就特别开心。”
但若将这一系列的“自找麻烦"仅仅视为对过去不安定的补偿,或许有失偏颇。他对演戏依旧热爱,对创作仍有欲望,这或许是他不断自我更新的另一个原因。
他那团火还没灭。
在黄渤对自己的评价里,“服务型人格”和“处女座人格”是最重要的两个标签。前者是让别人舒服,后者是对自己要求严格。
他处女座到了什么地步,家里装修时没买到合适的床垫,他生生睡了半年的床板。可见有多么不愿将就。
让别人和自己都舒服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一直试图寻找两者的平衡。
但如果把时间线拉得足够长的话,会发现,黄渤似乎已经找到了维持平衡的方式:耗着,熬着,留有余地但不改目标。
就像从前父母不同意他当歌星,他没有和家人正面冲突,而是曲线救国,在歌厅里一声不吭默默赚钱。
赚到第一笔钱,两千块,跑到银行里换成10元的纸币,为了让钱看起来厚一点多一点。
回到家,把200张十元钱扔在桌子上,把彼时工资只有三四百的父母下了一大跳。
他以此告诉父母,他能吃这碗饭。
他把这种特性称为“软坚持”,“知道是冲着这么个方向去,可绝不是那种披荆斩棘的人。”
这跟喝酒是一个道理,黄渤酒量一般,但总能把人喝趴下。
和沙宝亮第一次喝酒,沙宝亮问他能喝多少,他说不知道,“反正我能一直喝。”
沙宝亮骂了句脏话,“你牛逼,我喝不过你。”
王迅仔细观察过,黄渤不是不醉,而是控制得很好,不会说错一句话。
久而久之,徐峥给他起了个外号叫“熬败”,熬着熬着,把所有人都“熬败”。
End
对如今的黄渤来说,能挤出一段时间来蹉跎是件奢侈的事情。
疫情期间开不了工,没戏拍,他被动拥有了这种“奢侈”。连轴转多年,终于能休息了。
从春天到夏天,从院子里的树开始冒出嫩芽,再到满树的翠绿,黄渤觉得自己也跟着变得茂盛。
他收养的两只流浪猫,每天在门口懒洋洋地晒着太阳。他也跟着小猫一块儿晒太阳,什么都不想。
他很享受这段日子,忙碌多年,闲暇时光格外可贵。
“如果有一段长假,你会怎么度过?”我问他。
“做自己想做的事。”
刚说完,他又叹气:
“好像一想起来又是捏捏泥塑,画画啊。然后,我竟然说想找人聊聊剧本,太可怕了。哎呀,太可怕了。”
果然,还是那个停不下来的黄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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