工作中,他才能找到最大限度的自由
今年张译很火,从《我和我的家乡》到《八佰》,再到《金刚川》和《一秒钟》,几乎所有的热门大片都有他的面孔。不少观众戏称:“今年的电影院被张译承包了。”
脱离了银幕的光芒,张译给人的感觉像个普通的邻家大哥。《金刚川》后,张译主演电影累积总票房达到133亿。今年,他成了继吴京、黄渤、沈腾、邓超后,中国第五个突破百亿票房大关的演员。
张译不愿意把这种成功都归于自身,在和中国新闻周刊的交谈中,他提到,疫情将大部分电影都集中到了下半年,而这些电影里面恰巧都有自己,仅此而已。“这不是必然,是一个偶然。没有规律可循。”
演员张译。图/受访者供图
当然,还有电影幕后班底的功劳:“就像《金刚川》里的那座桥,其实是成千上万的人用肉身在支撑你一个人的表演。”张译说。
“技术型”演员
张译曾经写过一本书:《不靠谱的演员都爱说如果》。光看标题,会以为是本励志书或者演员技术手册。但翻开来看,却更像一本散文集,且比一般的散文更散:各章节间几乎全无联系,想到哪里,就稍稍点一下,浅尝辄止。
这种随性之于张译,是不多见的现象。工作中,张译的态度一直以极其严谨著称,甚至于带有一些苛刻。从这个意义上,写作之于他而言,更像是一种自我疏导的过程。
面对中国新闻周刊的采访,张译打开了手机。手机界面上齐齐整整,所有APP都做了同类项合并。导航、购车、车险都放在“汽车”一类,各个交通订票软件都放在了“航旅”类,所有翻译、小语种都放在了“学习”中。每个类别中的APP,还都会尽量挑选近似的颜色,以达到视觉上的和谐。
张译自嘲这是一种“强迫症”,该症状体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除了手机界面,书桌一定要光亮整洁,书柜里同一作家的书要摆在一起,电脑平时放在哪个位置,就必须一直放在那个位置,不能随便移动,否则“会影响我专业的发挥”。
该习惯体现在职业上,自然而然就演变成了对画面呈现效果的苛求。每条拍摄结束,张译总忍不住向导演要求回放一遍,看自己演得有什么毛病,一旦看出问题,总会要求导演再来一条——但表演无定式,无论演得怎么样,多少总能琢磨出一些问题,总得重来。拍摄《金刚川》时,吴京为此给张译取了个绰号:“张再来”。
表演的流派中,主要分为“技术派”和“体验派”。技术派信奉“由外向内”,靠表情、肢体语言等外在技术动作激发情绪;而体验派则是“由内而外”,演员先沉浸在角色中,再通过本能冲动寻找表演方式。早年,随着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演员的自我修养》大火,大众媒体普遍推崇体验派,认为演员倘若不真正把自己带入进角色,表演便不足以称完美。
但张译不讳言自己技术派的倾向,“走到哪都敢承认这一点”。
张译拿一场戏解释了“技术”的必要性:《金刚川》最后一幕,炮兵张飞拖着半残之躯,独自驱动一门平时需要七个人才能操纵的高射炮。一系列动作被拆成了无数个部分:残留的右手调整精度;健全的腿转动方向轮;念台词时,口中有鲜血流出;眼里泛着泪光,同时要表达出愤怒等情绪;用树枝支撑着断臂断腿;在规定时间内要按下发射按钮……
《金刚川》剧照
“脑袋分成好多瓣,在听到预备开机后同时激活,前期必须要经过大量的排练和训练,直到满意为止。”张译告诉中国新闻周刊,这一套下来,他觉得自己简直是特殊材料做成的。能应付下来,多亏了平时的“强迫症”。
《一秒钟》里一场开车戏更甚。张九声、刘闺女两人搭上路边一辆卡车,和驾驶员开始斗嘴。观众视角只能看到三人的面部表情和语言交互。但看不到的地方是,那场戏中,张译还要另外负担两个任务:打板和安全员。
打板原本是场记负责,但卡车驾驶室狭小,坐不下那么多人。场记只好进了后车厢,把板给了张译。张译把板藏进座位底下,每次开机前,拿出来打一次,镜头拍完了,导演在后车厢喊停,就拿出板再打一次。
安全员的任务更复杂,且有性命之虞:卡车驾驶室内,镜头和灯光都架在驾驶员面前,阻断了其视线。饰演刘闺女的刘浩存不会开车,保障全车安全的任务自然就交到了张译肩上,他一边演,一边用余光瞄着车有没有跑偏。一有突发情况,就向驾驶员打手势。“车上不光是我们三个人,后备厢里还有导演、摄影师、灯光师、录音执行导演,一车二十几口在后面拉着。”张译笑言。
“所以我不光演戏,还同时干着很多事,这都要技术去处理。”张译解释,“纯体验派会忘了这些任务。状态进入后,管他翻不翻车,开不开到沟里,顾不上了。”
张译进一步解释,所谓流派,终究是根据演员在表演中投入的比例所决定。“有些戏可能80%靠体验,剩下20%靠技术,此时我就是一个体验派,但表演说到底还是一个技术活,要考虑的元素太多,比如机位、灯光、台词、镜头,至少到现在为止。我没见过100%的技术派或体验派。”
但在某些特殊的时点上,“体验”也能达到100%。《一秒钟》里,张九声第一次在银幕上见到自己的女儿。他怔怔看了一会儿后,将脑袋从放映口扭回。满脸是泪,鼻涕也从鼻腔中流了出来。
《一秒钟》剧照
“那一瞬间,我真的相信自己就是张九声。”张译说。
打碎自己
张译对中国新闻周刊坦言,自己从小在一个严格的环境中长大。父母、姐夫都是老师,家教一直严厉。由于上学也比别人早,任何一所学校同学的年龄都比自己稍大一些,因此身边朋友总是不多。长此以往,慢慢就养成了孤僻的性格。
19岁,张译来到军队——同样又是一个相对严肃的环境,这一待就将近十年。
如今,张译早年求艺的经历常被媒体作为励志桥段提起:高考落榜北京广播学院,到北京后,又没考上军艺、中戏。好不容易进了军队文工团,却也不被重视。
因为长相不出众,彼时张译在团里并没有被当演员重点培养。不过好在还剩个“写字快”的优点,于是总被领导叫去做会议记录,撰写团里的公文报告和宣传稿——但这也很难说是什么好事,旁逸斜出的任务影响了本职工作,形成了“机会越少,越不会演”的恶性循环。长此以往,张译的战友都成了主要演员,留给他的角色都是龙套。
跑龙套的第八年,在《乔家大院》里演配角的时候,导演胡玫对当时27岁的张译说:“你记着,男演员28岁再出不来,就洗洗睡吧。”
张译也想过在龙套中找存在感,自发设计一些动作,颇似周星驰在《喜剧之王》中想要给尸体赋能的感觉,但却惹恼了导演和老师,只得作罢。
有才能,却得不到重视,对于一个野心勃勃的年轻人,最大的压抑莫过于此。最压抑的时候,张译一度想过放弃表演,改行做编剧,但也没能成功。这种不上不下,不前不后的状态,在接到了康洪雷导演《民工》的邀请后才被打破。过了一年,康洪雷又邀他参演《士兵突击》,张译终于正式递交了转业报告。
《士兵突击》剧照
转业后,从习惯的部队生活中走出来,这让张译一时感到无法适应:“18到28岁,十年,最重要的成长期都是在军队体制下。脱了军装后,面对市场,面对社会,反而不太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去生活,怎么去工作了。”他向中国新闻周刊总结当时的心绪。
相比军队,转业后的日子的确看起来要轻松一些。但张译很快发现只是“看起来”——军队的规矩在明处,社会的规矩在暗处。为了融入各个摄制组,张译只好“把自己打碎”,重新去学习组里从做事到做人的一系列规矩。
“打碎自己”,是张译在生活、工作中不断重复经历的过程。《士兵突击》中的班长史今一角让张译完全摆脱了默默无闻的境遇。随着知名度越来越大,张译每次接到的角色也越来越难,创造瓶颈也不断在涌现。每次面对一个新的角色时,张译总会想办法打碎自己,再重新捏起来,就像当年转业到地方一样。
接受《人物》采访时,黄渤曾半开玩笑地将张译的成绩归因为长得不出众:「有一些面容姣好的演员,可能一回头,人物好感度已经建立完成了。我们完成一回头的这一下(好感度建立),需要20分钟。时间长了,造就了我们要从人物细节,各种方面,可能要比别人多费很多时间和力气去投入。”
虽然红了很久,但早年的经历在张译身上刻下了深深的烙印。直到今天,他依然认为自己有社交障碍,在工作环境之外的地方见到陌生人,他会感到有些不适:“人际关系我不太会处理,有一点社交恐惧症。”
应付这种社交障碍的方式还是工作。一旦进入工作状态,张译就能迅速说服自己:就事论事,都是为了工作。也只有在工作中,他才能找到最大限度的自由。
不断转型
纵看下来,张译的表演生涯一直在转型,从话剧到电视剧,再到电影。中间还演过一段时间舞台小品。在各种角色之间切换得越来越熟练。
张译认为,不同媒介中,最大的区别在于表演的尺寸,“行话也可以叫尺度,或者分寸”。
话剧的特点,在于不仅需要让现场最后一排观众都能听清演员的每一个台词,也要让观众感受到演员的语气和心情,因此表演需要尽量夸张。而电影是一个超大银幕,镜头将演员的脸放大到了近7、8米的宽度。演员脸上任何一个细微的表情变化,哪怕轻轻一眨眼,甚至仅仅是一块肌肉轻微的跳动,都逃不过观众的眼睛。
很多观众认为,话剧演员转型电影,就一定能够胜任,但这其实是两种完全相反的表演形式。相比话剧,电影的表演更讲究精准,于细微之处见真章,尺度上要“收”得多。话剧则是在不夸张的前提之下尽量“放大”。电视剧的表演则恰巧介乎于两者之间。不同的表演介质,决定着演员的表演分寸。就好比一条坐标轴,演员在其上不停地前后移动,找到平衡。
经过多年的历练,张译对坐标轴上的各个点位都早已驾轻就熟。随着知名度越来越高,实践的机会越来越多,合作的导演咖位也越来越大,光是这两年,就有管虎、张艺谋、陈凯歌、徐峥等等。
演员张译。图/受访者供图
张译尝试着从每一个合作的导演身上汲取养分:“每一个导演,我都觉得是一个无比美妙的风景。我特别喜欢这种旅行。跟他们在一起工作后,最大的愿望就是把自己变成一个优秀的人。”
他拿张艺谋导演来举例:多年来,张艺谋都保持着一天只吃一餐的习惯,每天无论多疲劳,都会进行一次5公里长跑,给自己的体能充电。且白天从不睡觉,也不会闭目养神,永远置身于思考和工作状态中。受了感召的张译,每天也尽量减少饭量,拍摄《一秒钟》时,为了呈现张九声营养不良的精神面貌,他甚至每天只吃少量水煮菜充饥,一连瘦了20多斤。
近年来,许多演员都开始尝试不同的“身份”。吴京、徐峥、黄渤都是其中翘楚。张译也在做同样的尝试,他选择从电视剧开始做起。去年,他担任监制的电视剧《光荣时代》,取得双台1.37%+1.23%的高收视率。今年,他又担任了另一部电视剧《重生》的艺术总监——两个项目的共同点是,主演一角都由张译自己担纲。高强度的拍摄工作下,他在寻找着更多可能。
不过,即使在幕后,张译的工作依然从表演出发。只是除了自己的那一块,他还要对全剧当中的所有重要角色的表演进行梳理,“所有的演员的台词都要管,能做多少做多少。”
虽然没能干成编剧,但当年的文字功底也派上了用场,除了写过一本书,张译还会写日记,梳理自己的表演和感悟,和同组的演员们沟通对剧本的理解。
观察张译的整个职业生涯,不难梳理出一条路径:一个普通人,不断努力,抓住机遇,大器晚成,不停转型——的确是一个完美的励志剧本。
刚刚过去的中国电影金鸡奖颁奖典礼上,易烊千玺在台下等待着最佳男主角获奖名单的揭晓,或许是因为有些紧张,坐在他身旁的张译紧紧握住了他的手。
当主持人提到,当天是易烊千玺20岁生日时,张译悄悄问了一句“你才20啊”,易烊千玺点点头,张译惊讶地张大了嘴。
那一刻,或许他想到了自己的20岁,尚在路上的20岁。
值班编辑:肖冉
推荐阅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