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世上,总有一些人,注定成为无数人往昔岁月的标杆,成为过去时光的见证,即使他们不在了,只要提及他们的名字,就像是马上找到了重新下载过去时必须引用的一颗种子,时光仿佛随时可以倒流,昔日仿佛随时可以重来。
比如,张国荣。
每年,临近四月,特意或者不特意,总会想起他。对于一个喜欢电影的人来说,“张国荣”早已独撑一体,不可替代。有人说,华语电影中没有了他的身影,就像是缺失了一种形象。
是啊,诀别银幕,他已经离开十年。十年,弥补这种遗憾最直接的方式就是重温他的电影,祭奠曾经光影中的他。
接下来,灯光关闭,电影开始。
壹
一九二四年的冬天,人潮涌动,天色灰沉。我娘抱着我穿梭在弥漫着陈腐之气的北平。大街上,吵闹的人群中,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大骂着,用一块儿砖头狠狠拍上自己的脑门。那是我第一次见师哥。
第二次,是在喜福成戏班。同一天。
我娘为了把我卖给戏班,狠心砍下我的六指。寒风中,水都冻冰了,我看见我的手鲜血淋漓。我尖叫着到处逃窜,哭喊着哀求我娘,可是她走的时候头都没回。
后来,师父说,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命。
我抹干眼泪,当着师兄们的面,把我娘留给我的披风扔进火里。看着火花腾空,我对自己说,忘掉这个窑子里的女人。
有些事,当我们无能为力,便开始相信命中注定。
贰
戏班像个地狱。除了练功就是无尽的打骂。
我唱《思凡》,张口就唱错。错一遍,就挨一顿板子。
那爷说,男唱《夜奔》,女唱《思凡》。
我一遍又一遍还是唱不成“女娇娥”。
师父的板子很重,我的心也跟着颤抖,“我本是,我本是男儿郎,又不是女娇娥”,还是错。
师哥愤恨地拿着烟斗捅进我的嘴,刹那间,痛彻心扉。
恍惚间,我想起我娘拿菜刀砍掉我多余的手指,水都冻冰了,那个叫小石头的男孩扔给我一条被子;小癞子上吊的时候嘴里塞满了冰糖葫芦,他望着戏台上的“角儿”说,这得挨多少打啊;人们拥进戏院看《霸王别姬》,师父说,这唱戏跟做人的道理一样,自个儿得成全自个儿,从一而终;我看着戏台上的霸王,泪流满面。
像做了一场梦。
我张开满是鲜血的嘴唱道:小尼姑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了头发。我本是女娇娥,又不是男儿郎……
师哥笑了。满园的人都我高兴了。
我不断地练习,不断地表演,踩着苦难,倾注着虞姬对楚霸王的爱。
几年后,我和师哥在京城红极一时。我成了“程蝶衣”,师哥成了“段小楼”。
叁
在我享受着虞姬对楚霸王的依恋时,日本人进入了北平,一个叫菊仙的妓女进入了师哥的世界。
师哥说,他要娶菊仙为妻。我的世界轰然倒塌。
我恨菊仙,她是花满楼的头牌妓女,我娘也是个妓女,她砍掉我的手指,把我扔下,天那么冷,水都冻冰了,只有师哥温暖我。
我从戏班逃走,又跑回来,师父往死里打我,我一句求饶的软话都没说,看着师哥关切的样子,我的疼都是幸福。
我可以什么都不要,却不能没有师哥。
可是,为什么又跑出一个妓女,跟我的命运做对。
肆
师哥打了穿我们戏服的日本人,被他们抓起来。
菊仙急匆匆的来找我,让我出面去救师哥。她说只要我能救出师哥,她回她的花满楼,不会出现在这个操闲心的地儿。她要成全我们。
其实,她不来,我也会救师哥。没想她做出了这样的承诺,我心里暗喜。
我去给日本人唱了《牡丹亭》。
师哥被放出来了。我欢喜地迎上去,却迎来了师哥的一口唾沫。
我愣在那里,菊仙怜惜地用手绢给我擦掉。
霸王别姬,我虞姬的爱抵不上你楚霸王的道义。四面楚歌,人心大乱。
袁四爷说,程老板一笑万古春,一啼万古愁,此境非你莫属,此貌非你莫有。
我为他画上楚霸王的妆,他为我描虞姬的眉。恍惚间,我把他当成师哥。
他说,女子阴秽,男子阳污,惟观世音菩萨集阴阳于一体,你就是观世音菩萨。是该高兴吗?这个世上,还有一个人视我为宝。
他把那把宝剑送给我说,自古宝剑酬知己。
可是,睹物思人,当初在张公公的府上师哥说过,要是有了这把宝剑,项羽肯定能杀过江去,那么我就是正宫娘娘了。
伍
日本人投降了。宝剑归霸王。我和师哥又回到戏台。
一曲唱罢,我被逮捕。他们说,我犯了汉奸罪,因为我给日本人唱过戏。
我被关进监狱。菊仙给我送来一封信,临走她说,蝶衣,你别怨我们,这就是你和小楼在一起唱戏的报应。
我的泪水打湿了师哥的字。哀莫大于心死。
在法庭上,我坦陈:堂会我去了,我也恨日本人,可是他们没有打我。青木要是活着,京戏就传到日本去了。
杀了我吧! 楚霸王都不要我了,我活着有什么意义。
醉生梦死。吸几口大烟,能让我暂时忘掉世上所有的痛苦。
我把烟圈吐向床前的鱼缸,对那个一手捧红我跟师哥的那爷说,照老样子做。
他把刚写好的信烧了。信是写给我娘的。
自从进了戏班,我每年都给她写信。那个当初抛弃我的妓女。
陆
一九四九年,人民解放军进入北平。
大街小巷都是欢欣雀跃的锣鼓。世道变迁。
师哥说,蝶衣啊,你不能老活在戏里,却忘了人世上唱到了哪一出了。
是啊,我不问世事,封闭在的自己的圈子里唱,忠京戏,唱虞姬,爱师哥。
我记得师父说,做人和唱戏一样,要从一而终。
可是,四面楚歌又响起。连我当年抱回的小四儿都悖我而去。
我烧了我的戏服。
十七年后,我和师哥胸前挂着“京剧恶霸”,跪在一群年轻人中。那里面有我一手栽培的小四儿。
师哥被那个红卫兵揪着耳朵问话,跪在人群中求饶。他声讨我给日本人唱戏,为袁四爷唱戏,骂我是戏痴……
我大骂,我喊叫。你们都骗我,所有人都骗我!
我在人群中与师兄反目,我也揭发!揭发姹紫嫣红,揭发断壁颓垣。
我揭发背信弃义,连楚霸王都下跪了,京戏亡了。
我揭发红楼妓女,辱骂那个我曾经深恶痛绝的菊仙。
可是看着她凛然的样子,我却丝毫没有快意。
我忽然怀念起她当初拥我入怀的温暖,怀念起我当妓女的娘。
人说,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其实,人心不古。
柒
——师哥,就让我跟你好好唱一辈子戏,不行吗?
——这不小半辈子都唱过来了吗?
——不行!说的是一辈子!差一年,一个月,一天,一个时辰,都不算一辈子!
若干年后,我和师哥再次登台,楚歌响起,我用霸王的宝剑为虞姬的生命画上了句号。
蝶衣!小豆子!我耳边想起师哥的惊叫。
错了,他错了,他该叫的是——虞姬。
繁华落尽,浮生若梦。
师哥说过,这虞姬她怎么演,都有一死。(终)
有人说,电影终究是一场虚幻,灯光亮起,生活还是生活。可是,我想说,有的人,注定是电影里的角色。
传说,哥哥没有离世,他只是携着一只小小的行李悄悄出走。那么有一天,假如在地球某一端,你看见一个人精致却漫不经心,爽朗却雾气蒙蒙,走在路上,眼睛下垂,甩着双手,好像在想着什么,然后又抬起眼睛笑了。
你不必惊诧。
因为只要他快乐,生与死只是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