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故|“勺子”陈建斌

温故|“勺子”陈建斌

南方人物周刊 内地男星 2015-11-20 14:49:42 312

PHOTOGRAPHED BY 姜晓明

本刊记者|钟瑜婷

实习记者|杨宙 发自天津、北京

编辑|翁倩




陈建斌首部自编自导自演的电影《一个勺子》终于全国公映。去年的12月20日,陈建斌曾凭此影片以黑马姿态拿到金马奖最佳新导演和最佳男主角两项大奖。今年年初,陈建斌在接受我们采访时说:“跟你说特实在的话,我一农村小孩,从一个影迷变成演员,演了这么多部戏,到现在已经非常满足,我更高的奢望就是拍出更好的作品。”他的焦虑全关于自身,“担心没有创造力,剧本陷入僵局,我会非常焦虑,完了,怎么办。这个东西很虚,你无法形容”。旧闻新发,原载于2015年南方人物周刊




北方的12月天寒地冻。成群的乌鸦在这片天津的荒郊上空盘旋。空气很冰,连混杂其中的牛粪味也好闻起来——不过这冷不足以消解附近村庄大妈们的热情,她们像麦浪一样涌到片场。看见陈建斌下了房车、迈步而来,一位大妈拖曳着尖声叫道,皇上驾到!人群一阵哄笑。


天开始黑,来的人更多。每双眼睛都带着兴奋,窥视镜头前的陈建斌。






陈建斌本来都挺想回宾馆了,一看这些老乡的热情,他不禁自责,“哎呀,陈建斌,你不能这样。想当初你不也这么充满好奇?”


人到中年的陈建斌遇上了可怕的“自我否定之否定”:对演戏的厌倦感不断缠绕他。更恼火的是,他觉得自己不懂珍惜,这比厌倦本身更烦人。


困惑让他有话想说。于是他自编自导自演了影片《一个勺子》。这电影为他赢得第51届金马奖最佳新导演和最佳男主角。他又凭《军中乐园》获最佳男配角,上演了金马奖前所未有的帽子戏法。这两部戏也让他对抗了厌倦。所以在颁奖典礼上他三次说,“我已发现永远爱你的秘诀,永远作为第一次。”



轻盈的批判性



早在1999年,陈建斌就写了自己主演的剧本《菊花茶》,拍电影这事也说了很久,但一直没再遇上好故事。直到14年后,他一口气读完河北作家胡学文的中篇小说《奔跑的月光》。






故事乍一听很简单:西北农民拉条子为帮入狱的儿子减刑,给了大头哥5万块钱。儿子没回来,他想跟大头哥要回钱,途中被流浪的勺子(傻子)跟上。勺子甩不掉,逐渐变成家人。突然一天勺子被第一拨家人带走了,之后一拨拨自称是勺子家人的人接踵而至,拉条子被怀疑成人贩子,他弄不清到底谁是勺子家人……一边读,陈建斌一边在脑中写剧本,连找谁来演都想好了。


拉条子的故事戳醒了他一个堪称愤怒的记忆。那是几位小学生扶了老人被讹告的新闻。“我当时非常震惊,你说这小孩,他的一生,还会相信这个世界吗?”


这也是他长久以来寻找的“关于一个人和内心某种东西斗争的电影”。因为善良,“勺子”给自己带来无穷麻烦。“一个人活到40岁才恍然发现生活是一场巨大的误会。”这种荒谬感正是故事击中他的因素,也是中国社会的焦虑。“比我们看到一个人摔倒不去帮忙更坏的事情是,我们对过去的价值观、人生支柱性的东西产生了怀疑。这才可怕。”


导演蔡尚君评价电影对中国荒诞的现实有一种轻盈的批评性,非常黑色幽默,没有陷入泥浆感。


陈建斌把剧本发给蔡尚君,后者看了很兴奋,问谁写的。陈建斌说,我写的。“不是文字漂不漂亮,关键是结构和线索,实实在在,干干净净,像石头垒在那。”


“拉条子寻找真相最终有答案吗?”


“没有。他继续找,所以他傻嘛。”


在蔡尚君看来,结局意味着改编者对待世界的态度,体现电影真正的水准。陈建斌也遇到这个坎。他写完初稿,不满意结尾,特别焦虑。过了一两个月,突然找到了合适的表达。拉条子最后戴上勺子的帽子,“现实发生了置换。”


演员陈建斌的功力在导演陈建斌身上得以延伸。蔡尚君是惟一到现场探班的导演。有场戏他不得不服:陈建斌找王学兵要钱,在门口等王。陈找了一台非常大的道具车,钻进车底擦车,车太高了,王学兵也没看到他,车子启动他才从底下忽地钻出来,说“大头哥大头哥”,王学兵一刹车,他趴到车头说,“是我呀。”“这其实是很水的过场戏,但他这样拍就特别好玩。一个猛兽一般高大的车,他一弱小的农民,车一启动差点压到他,尴尬、卑微一下出来了。这就是演员有的创造力,他是通过情感去想象,一说这个情感大家都能理解,但怎么通过演员的形体和现场关系表现出来不容易。”


“我当时也想怎么弄好,就是没想到,我看他站在那里琢磨了一下,他就找到了。”蔡尚君说,“演员当导演的特别多,他作为一个好演员,感受力不同,能创造出不一样的东西。”


演员陈建斌喜爱即兴表演,导演陈建斌也常常“现场来”。一场商场里勺子跟随拉条子的戏,陈建斌看到一条头盖布,就直接把头蒙起来了。“这种随时用道具的能力,拍出来特别真实。”



“他们”终于被看见了



《一个勺子》的剧本是陈建斌出演《军中乐园》时写的。凭戏中老兵老张一角获得金马奖最佳男配角时,他看上去很不安,表达重复又磕巴。“不是兴奋,我真的非常紧张。我那天有5个提名,一个没拿上多尴尬啊。在那坐一晚上,至少要有一个。”






《军中乐园》导演钮承泽在台下抹了一把泪。“我也不是因为兴奋。”钮承泽说,当陈建斌领奖时,屏幕上正是老张的脸,而他透过“老张”,看到了千千万万人的脸。“‘他们’终于被看见了,建斌的表演做到了这件事。他为那些背负民族荒谬、永远无法回到家乡的年轻人,做了很好的注解。”


“他们”也包括钮承泽的父亲。钮父是国民党老军官,有一年终于跟去德国访学的三叔通上电话,父亲在电话这头喂了一声,立刻嚎啕大哭,全家哭成一团。壮年时期就被诊断为渐冻人的父亲最后20年被禁锢于病床上,始终没能回大陆。


陈建斌被这个故事打动,一口答应出演。“这导演是真的有话要说,这很重要。”


事情发展得并不顺利,陈建斌连拍两部戏太疲累,觉得演不了“士兵”这个角色,提出辞演。直至一天他在一堆年轻士兵的照片里看到一个老兵,身材特别颓,完全没肌肉。他的信心来了,“我要演的就是这个人,这老兵已经放弃了渴望的东西,肉体上也就彻底衰败了。”


辞演一事给钮承泽带来阴影,陈建斌对角色又有自己的理解,两人难免有分歧。逐渐地合作开始“相当愉快”。钮承泽发现,“他给了一些很好的东西,超过了我原本的设定。”有一场戏是在金门北山断崖上,陈建斌对着海那边狂吼,“娘,俺想你!”泪水沿着脸上的皱纹下来。阮经天和钮承泽哭成一团。


陈建斌说,演员是“导演内心动机的完成者”,同时演员又“都是在别人的故事里流自己的眼泪”。那天拍了一整夜的戏,向来恋家的陈建斌思乡情绪泛滥,“随便放大一点就是那个情绪了。”家于他而言是人生的核心。某场真人秀的四组明星里,只有陈建斌带上父母和岳父母。他说,最幸福的时刻是家里有老人、小孩和妻子在说话,自己在书房看书,“这才是真正的安静。”


最后阿娇死了,老张被枪毙了。结尾是黑白的幻象:街上的饺子摊,老张在忙活,大伙说拍照啦,阿娇抱着孩子出来。馆长说大家笑一下,老张严肃的脸笑了一下,啪一下定格。


“这画面特别让我感动。一个普普通通的愿望,但对那些年轻人来说是无法实现的梦。”陈建斌说。



漫长的等待



陈建斌拿奖这事,朋友们无人感到意外。高希希说,这个人对演戏的激情,我们有目共睹。编剧顾小白说,他是少有的懂戏的演员。






他自认也是个勺子。最常待的地儿是书房,每天想的问题“毫无意义”,生活的本质是什么?人为什么活着?……年轻时他曾被时间的速度俘获,“忙不过来,思维就是吸收。”40岁,他惶惑了,生命好像饱和了,动力、勇气、激情都没了。


演技难以突破?还是角色太重复?他说都不是。“是这个世界用旧了”——6岁的儿子有一天莫名说出了他的心里话。


这件事让他很恼火。一旦厌倦,他就会想起漫长岁月里自己的等待与付出。7岁前生活在农村,高考落榜,待了两年业。遇上中央戏剧学院在新疆招生,好友王学兵记得,考试前他就关在一屋子里,天天在那背。他梦想很大,却胆小、行事谨慎。毕业后同学们个个向剧组自荐,他觉得自己“不会应酬”,没有“漂”的能力,考上研究生才回到北京。


同班同学李亚鹏、王学兵都开始小有名气了,他还在等待。他用“绝望”形容当时的状态。29岁终于主演了第一部电视剧。对好角色的惜爱感延续至今,直到他火了,也还因为错过喜欢的角色喝醉痛哭。


他成名于孟京辉的话剧《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也在这部戏激情爆发。刚开始他演不出来,三部戏解放了他:达里奥·福的录像带、一场二人转演出以及日本新宿梁山伯剧团出演的《人鱼传说》。“我才知道只要有足够的信念,怎么演都可以。从那时起我的激情有了出路。我找到了表达的方式。只要我能感受到,我就能表现出来。”


他的研究生毕业论文题目是《试论演员的理解力》。自认没有丰富的阅历,怎么办?海量读书、看片。这些年贝克特的《等待戈多》、契诃夫的《万尼亚舅舅》是他的片场读物。


聊起当下的电影环境,他只对自己有要求。“跟你说特实在的话,我一农村小孩,从一个影迷变成演员,演了这么多部戏,到现在我已经非常满足,我更高的奢望就是拍出更好的作品。”他的焦虑全关于自身,“担心没有创造力,剧本陷入僵局,我会非常焦虑,完了,怎么办。这个东西很虚,你无法形容。”他挠着头皮,显出万分痛苦的表情。



他就是个勺子啊



长久以来陈建斌是出了名的“戏霸”,连夫人蒋勤勤跟他合作《乔家大院》时,也差点为“老改剧本”的事闹僵。






也许钮承泽的形容更准确,“他不是一个会被控制的人。”


拍《人山人海》时,把陈建斌当老师的导演蔡尚君认为这点“特别珍贵”,“他是个完成者,通过切身感受提出意见,跟戏霸一点关系都没有。这不是自私的、要条件的戏霸。很多人不动脑子,他是爱动脑子。”


在片场陈建斌喜欢待在房车里琢磨剧本。回酒店的路程半个多小时,车内安静非常,无人说话,手机屏幕也都是暗的。


熟悉他的人形容他怕生、单纯。“他就是农民啊,就一勺子啊。”钮承泽说。刚拍《军中乐园》时,他不愿跟陈意涵演床戏。钮承泽告诉陈意涵,“你直接骑在他身上。”接下来的画面让所有人狂笑不已:陈建斌双手往空中扑救,大叫,好可怕啊好可怕。


“你跟他熟了,他也会开玩笑,但不是说段子。”有一回陈建斌站在钮承泽旁看回放,“哎呀,谁拍的啊,拍得这么好。”


没兴趣的话题他不应付。这次采访一旦切换到私人话题,他立马冷淡下去,要么摆弄沙发上的抱枕,要么瞄一摞摞的剧本。他一直戴着墨镜,因为眼睛怕光。墨镜背后的他显然不想被窥探。


他身上有某种强烈的坚定感。常把球抛回给你,比如“这话脱离了当时的情境,我没法解释”。我问他在不在乎别人说他张狂。他鼻子哼了两声。


除了一次,我们聊起他很喜欢的路遥的《人生》,全身穿着灰色的棉衣棉裤、脚上套着棉鞋的他哈哈大笑了起来,眼睛眯成缝,露出上排整齐的牙齿。真有些像路遥笔下的纯朴、热爱生活、充满理想的男主人公高加林。


高加林进城后的羞耻感让陈建斌难以理解,很大程度是由于他不懂世故。“一点都不敏感,我妈说我小时候刚从村里到城里,操一口特别土的村里话,特别热情地找小朋友玩,特别逗。”人际关系方面他也像拉条子——迟钝、笨拙,全然寻不着规则。“经常有这种事,有人跟我说我得罪人了。我说啊?是吗?我根本不知道呀。”他曾总结自己是个“讨厌”的人。


但他会体贴人。我们那天等了一下午,他托助理打电话道歉。见面就说,久等了,我得好好配合你们。在我再三提及墨镜的事后,他把它摘下来了——眼神很友好。


蔡尚君眼里的陈建斌有诗人的敏感。曹卫宇最记得陈建斌在宿舍里老唱崔健作品的模样。


陈建斌写诗歌,也作曲唱歌。这些作品隐约透露出,他的价值观“非常陈旧”。比如那首《农贸市场十四行》的结尾:我的外公和外婆养活了7个儿女,7个儿女都上过学都生活在城里,我想起外公外婆他们在一起的坟,坟上面都是雪,雪下面都是土。





蔡尚君说,“农民这个词太复杂,应该说陈建斌更靠近西北农民的执拗。那个环境孤独、恶劣,人好强、自卑。他一定是多义的。坚强又脆弱,敏感又抗拒。这些都是他。”


采访结束后,陈建斌发来一首诗,并建议发表。诗名是《给那个谁的第一首诗》,“二环路上明月光,照在钟鼓楼上就像是霜,抬头望着被人踩过的月亮,低头想起我的小村庄……写到这儿我的泪水流淌,有多少时光已经被遗忘,我想着我看着镜子里的我,和我们村的那个谁一样。”



我跟娱乐圈没什么交集



人物周刊:为什么拍农村题材?这个题材是怎么打动你的?


陈建斌:我天天拍戏都在想,要是我我会怎么拍。做了各种排除法之后,我觉得农村题材最适合我。傻子跟了拉条子很久,自然产生很深的感情。有天他走了,你会感觉失落。突然很多人都在寻找他,你会迷惑他到底是谁。迷惑的过程和追寻才是有价值的。生活中我们都会疑惑,很少人会坚持问为什么。


人物周刊:拍这部处女作,有受到哪部电影的影响?


陈建斌:对我影响最大的就是《秋菊打官司》。我把这个电影研究了很多遍,想能不能超越它当时的技术手段,但最后我们用的还是他们那个方法。


人物周刊:听说片子很多镜头是偷拍,用的也是非职业演员,为什么?


陈建斌:电影是我们生活的镜子,首先得真实,观众才会有代入感,演员不分职业或者非职业,我脑海中他就最适合这个人物。我在写剧本的时候都替他们演了一遍。


人物周刊:你演过的很多角色,像乔致庸、老铁,都有一股劲,你是执拗的人吗?


陈建斌:演员就是在别人的故事里流自己的泪。故事情节、人物不同,但你还是在运用自己的情感。这个东西不是技术性的,是真实的。你看到的可能是来自于我内心深处的东西。但我不是每件事都轴,有些事情别人很难说服我。


人物周刊:比如演戏吗?


陈建斌:不,这方面我特别喜欢学习。哪怕他比我小的小孩,他要是说的某一个观点对,我都学习。


人物周刊:你不在乎别人贴标签?


陈建斌:随便。他爱贴什么贴什么。


人物周刊:李亚鹏说过他看不起艺人这个圈子。你会吗?


陈建斌:(鼻子发出哼哼声)我不是艺人,我是演员。我回答完了。


人物周刊:会跟自己较劲吗?


陈建斌:20年前我们还把演员当艺术家,现在都叫艺人、要做公益,我也会想是不是我也该干点这那的,但觉得还是做好演员的本分。我也不打算改变自己,他们愿意怎么样他们的事。这个娱乐圈,我跟他们没什么交集,也不想跟他们有什么交集。


人物周刊:但现在的演员缺乏时间去体验角色。


陈建斌:这个很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想象力。很多东西你是无法体验的。不是说你穿上古装的衣服就体验了古人的生活。


人物周刊:想象力和理解力,哪一点你更擅长?


陈建斌:我喜欢的一种说法是,喜欢就是天赋。演员的天赋就包含想象力和理解力。



渴望不变



人物周刊:为什么总说自己很普通?


陈建斌:我真的非常普通。我可能有一点才能,但也就局限于有一点才能了。


人物周刊:人到中年都会有大的改变吗?


陈建斌:改变不是你想改就改得了的。我早就想改了,想改成圣人,但做不到。我依然是我。


人物周刊:会有些东西慢慢变得无所谓吗?


陈建斌:会。我现在会劝自己不要急躁,以前根本不会劝自己。


人物周刊:你依然相信勤奋和平等。


陈建斌:很小的时候我就这么想的。我看到书里的人、电影里的人是这样的,我就要做到。我还是比较传统。可能也变了不少。但内心还是渴望不变。


人物周刊:听说你在家里脾气很温和。


陈建斌:是。我在家里没有什么太高的地位,也管不了太多事。


人物周刊:你在现实中挺容易开心的?


陈建斌:按蒋老师的话,我的笑点和泪点都非常低。她是笑点和泪点都非常高的人。


人物周刊:希望在儿子眼里你是什么样。


陈建斌:我没想过。他愿意怎么想就怎么想。随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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