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宋世界(Sunasty)第1部公推连载小说
赤酒引55
年度作者奖·年度作品奖·年度进击奖
◎赤酒 著
东宋的第1个故事,是这样诞生的……
东宋世界(Sunasty,宋纳思地)系由《今古传奇·武侠版》杂志社前任社长·主编,武侠作家李逾求创立。东宋世界自2009年3月14日(π,在东宋世界中,这天是“风暴降生之日”)正式开启,一直至今日,仍在不断生长完善之中,先后诞生《化龙》(400万字),《燃烧吧,火鸟》(30万字)等长篇作品。
赤酒自去年黑江湖首度推出“东宋”世界观时即参与其中,构思数月之后提笔,创作出赤酒、程芝等人的历险故事,字里行间飘荡着东宋如醍醐般的空气,引人欲醉。《赤酒引》也成为东宋创立九年以来第一部面向大众的公推连载小说。
自即日起,黑江湖每周末推出一期《赤酒引》。新老朋友前来东宋世界,请品尝第一杯酒——
唐门·机甲
前情提要:
济州天灾降落。程芝与纪白絮最终斗法。
面对檀启霜威胁的自相残杀,程芝与纪白絮的不同选择。
飞天机甲突降,沈沧鸣庄散棋赤酒最后的联手。
脱难,入曲阜,程芝毒发失明。
欲知前情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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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
屋里烧着火盆,多盖了一床厚被,还是冷。
只是冷,刺疼,仿佛在用带刃的冰凌一点点将骨节钻开。连骨上也冰花尖刺。
莫无是奇毒,虽然得解,药力却远不止于此。程芝苏醒过后的黎明,残毒发作了。
忍一忍,忍一忍就过了。
程芝裹在被里缩成一团,熬了一夜,清晨才昏昏睡去。
再醒来时,天已大亮。雷雨七天,终于见晴。程芝刚起,赤酒便在外敲门。他谢绝她的好意,摸索着穿好衣裳,佩好行装,下楼去大堂。赤酒替他正了衣领,重新系过剑缚,待他吃完,出门直奔骆荇先生的医馆。
两人到医馆时,骆荇先生正把晒药架子往外搬。程芝循声上前搭了把手,骆荇认出他来,向屋里请。
“我还当是葵草回来了。心想这小子,出去一趟还真长了些眼力见儿。”骆荇往屋外探身,左右看看,装不经意问:“人呢,怕挨板子,不敢回来了?”
程芝碰一下赤酒,赤酒将提来的东西放在柜上。
骆荇明白了。
“怎么,染了瘟疫?”骆荇的嘴角颤动,笑中略带些自嘲,“身为医者却染了病,平时怎么教他的!你看看,就这种小子,一天不打,什么话都听不进心里去!”
他四处寻找戒尺。找到了,握紧了,啪啪打在自己左手心里。
“后生,你实话讲……那小子是不是不听话?不要紧,你实话讲。实话告诉我。”
程芝循着声音,抓住骆大夫的手。老先生的手正止不住地颤抖。
“骆先生……葵草他,不在了。”
戒尺掉在地上。骆荇要去捡,程芝摸索着替他捡起来,扶住他的双臂:“是我没照顾好他……都是我,都是我。请您……”
“节哀。”骆荇冷不防接了一句,由程芝扶着,颤巍巍在高凳上坐下。赤酒给他倒了杯茶。骆荇慢慢啜饮,待茶饮罢,叹了口气,神色一反常态地平静。
“怎么出的事?”
程芝将济州劫难二十多天的经过与骆荇讲了。
“逞能。”骆荇道:“我就知道。他惯是爱逞能的。”
赤酒上前两步:“葵草不是逞能。他比我们所有人都勇敢。”
“有勇无谋,勇气再多也是傻气。哼,命再多也不够挨刀子的。”
“您怎能——”
“怎能这样说?”骆荇苦笑,“我的徒弟,懂什么不懂什么,我最清楚。何为生,何为死,我从未与他讲过,他也从来不懂。老夫是治病的大夫,修的是救人的医术。那孩子跟着我,就得学会从容面对生死。这个我也清楚。不过……两位都是武人,入死出生,生死之事早已分明。请问,明白生死的前与后,可有何不同么?”
“我十多岁便学着去杀人,之前的事,记不得了。”赤酒皱眉,“如此世道,不知生死要如何生存?先生未免太天真。”
“不,不。先生的意思,晚辈或能了解。”程芝向骆荇行了一礼,道:“过早看淡生死,入世、行事难免麻木。先生希望葵草安宁一生,故而不愿让他这样早知道。”
“那孩子,乖,平时学完手艺,愿意帮人家做点事。正是好年纪,邻里都喜欢。你们别看我总打他……”骆荇忽然哽住,闭上眼睛偏过头去,很久没有再开口。
赤酒轻叹一声,正欲开口,忽然从内室吹来一缕小风,穿过隔门,暗绿门帘被掀动。风发出尖细吟啸声,吊在厅梁上的药包滴溜溜打转。骆荇愣愣看着打转的药包,忽然听到了诡声一般,一惊,绷直后背往里屋看,神情半带着惊慌,还有几分惊悸。
赤酒去扶他,低声劝他说这只是穿堂风。
“这不是穿堂风。”
骆荇扫一眼作响的门帘,忽然转过身去问赤酒:“你说,我打他……是不是太狠?”
葵草是学徒,从小到大,打没少挨过。
他记得自己有个母亲,在城南三十里外的运河对岸住着。家门口有棵槐,槐旁有株柳。家后养了一窝鸡。他被送去城里的时候,天在落雨,鸡刚开始抱窝。临行前,母亲从母鸡肚皮下掏出几个红皮蛋,热乎乎的,给他用粗布包了,焐在怀里。
雨里,他听到鸡咕咕直叫,便偷偷把蛋放了回去。掀开窝棚时,他记得母鸡卧在窝上,豆儿般的黑眼珠瞅着他。他觉得难过,就跑了。
他忘记是跟谁来到骆先生药铺的了,只记得进门的时候,先生正在算账,看到他来,头也不抬,只让他伸手,在他手上写了两个大字,一边一个,作他的名字。墨凉生生的,不臭,很香。他费劲地把手倒过来看,字笔画多,认不得。名儿干了之后泛着金光,跟邻家哥哥说的一点都不一样。
后来他听说,葵草是药名,想来是先生当时正抄到这两字——只不知究竟是雪国川葵还是神仙吃来长生的凤葵草?
“凤葵草”是他从《洞冥记》里看到的。他幼年脑子不快,听不进去交代,做事也笨手笨脚,只爱好这些志奇志怪。先生知道了,烧了他的书,打得他喊着娘哭。葵草被先生打怕了,见谁都怯生生的。
却也不全是。一个艳阳天,他听邻家哥说他鸡被逮走,家房子倒了,窝都给砸了。母亲的织布机碎了一地,家里什么都没剩下,只有半篮子红皮蛋。天热,在河里浸着,没给毁去。葵草抱着竹篮,看着邻家大哥赶车离开。篮还淋着水,他抽了抽鼻子,打了个喷嚏。怀里的篮子太凉了。
他拿半筐蛋换了三勺蜜糖,小半罐,一口气吃了,齁得直犯咳。先生看了他的嘴,问他糖哪儿来的。他不说,抿着嘴,泪直往下淌。先生砸了他的罐子,戒尺打断了,又换门栓。待先生打累了,他的泪也流尽了,只瞪着眼,直勾勾瞅着先生,嘴角慢慢流下血来。先生从没见过这种眼神,被吓到,将门栓拴好,踢给他药箱,叫他自己上药。
夜里,先生心中牵挂,去看他。屋里没人,四处找,找不到。站在院里,听风吹得萧萧。院东角传来动静。先生屏息去听,那孩子正抱着篮子躲在茅房哭。没再哭娘,却哭师父。就听他迷迷糊糊叫着,师父我一定好好学手艺,过两年换我养您,绝不叫您老人家再受累操心。
先生听了,心中震撼;没喊他,径自回屋去了。第二天将门栓上的血擦净,戒尺放上药柜柜顶。葵草也没说什么,自己把闲书弃了,从此一心学习,也不再求着出城了。
“他从未忘记出城。”赤酒道:“只为了您才……”
程芝拽一下赤酒,示意她不要再说。
骆荇似乎没有听到赤酒的话,只望着程芝。半晌,忽然伸手在他眼前晃晃,程芝跟着眨眨眼。
“后生,你的眼也是在济州给人弄的?”
程芝将缘故同他讲了。骆荇问清楚莫无毒药的配方,让他们在厅中稍候,半晌,拿着一本书从内室向程芝招手。
“后生,你来。”
赤酒将程芝扶过去。
赤酒在大堂等了半天,倚在柱上。医馆陈设一如五年之前。
——唯独少了个孩子。
约过了半个时辰,骆荇带程芝来到正厅。
程芝的失明有恢复的可能。
程芝选择服莫无毒药的时候,只有心口有重伤。他以为毒会择心口而侵,却未想到伤了虚弱的双目。他的眼睛幼年夜读有过折损;后服五柳散,存了病根;准备大比,读书熬夜,眼常模糊;后来在唐门编书,病情加重;最终在济州做推算时,连日不眠,终于将眼熬坏。
碧水在花楼的赠药将他体内的毒解了大半。骆先生说,若能寻得那丹药方子,重新配制,或许能将体内残毒彻底清除。毒素无存,眼睛或许还能恢复。
碧水年幼,尚未到学习炼丹之术的年纪;药是奇药,在道门与仙丹比肩,因此,这药大概是纪白絮所赠。程芝想起在黑街赌坊差点把那瓶赠药随便吃了解酒的荒唐行为,暗自庆幸。
赤酒沉吟:“纪白絮若还活着……”
“为何要求他?”程芝道:“药典之中有几百解毒方子,一个个试过去,还怕寻不得,找不到?”
“药典不是给檀启霜了?”
“我留了一份。”程芝掐指算算日子,“与地脉天灾推算法则一起托宫晴前辈带去明门了。走飞书帮空中快途,那边大概已经收到了。”
赤酒惊。
程芝有些意外:“心血之笔,难道我会连底本都不留么?”
“为什么送去明门?”
“《济世药典》,自然‘济世’为先。揣在怀里靠这个生钱,是蜀中唐那些商人才做的事。”程芝挠挠头,“不过,注的是纪、隋两位前辈的名姓。现在想想,那边会不会不收?”
“不会。”骆荇将打包好的丹药和日常药品交给他,“无姓明门,济世为本。”
两人谢过骆先生,先生送他们离开。
赤酒将葵草的遗物交给骆荇。
是一把匕首。
骆荇怔住。这匕首他认得,是葵草从家里带来的。他想替他收着,葵草不肯,说是他爹留下的,要他随身收着。
骆先生颤巍巍揣着匕首,在门内侧的长凳上慢慢坐下,双脚放在门槛上,身体斜倚着门墙,目送他们离开。
街市喧闹,程芝听到老先生的自言自语声。
“我不让他知晓生死,只是想让他平平安安地活下去……难道,是错的吗?”
赤酒回身。程芝没有拉住她。
“您没错。但生死之事从来不是由人教得的。何为生,何为死……他早在夜哭那一天就已经明白了。”赤酒冷冷道:“他只想出去看看。仅此而已。”
程芝将赤酒拉走。骆先生什么都没说。
去驿站的路上,程芝怨赤酒的话太直,对骆先生太狠残忍。赤酒甩开他的手,与他争执。
究竟何为生死?她问。
赤酒知晓生死时的时候,刚满九岁。飞沙蔽日,风化巨兽骨一样的白色石塔上落满红色的血。她的家人倒在塔前。她不记得死人里面有谁,只记得鲜血喷溅。马匪把圆月弯刀上的血用砂石抹了,跺一跺脚,地上绽开沙旋,将死人吞噬。一,二,三,四……只四下,嘶吼与呻吟、惨叫与哭泣——一切归于平静,什么也没剩下。天入夜了,只有卷天的沙在呼啸,高悬的太阳照着她,血变成粘稠的暗红新砂。
她躲在一只死马的腹下。马血掺着自己的血,从头顶流下来,流进眼里,天就黑了。
“我就是在那一刻知道何为生死的。一,二,三,四。第四下。”赤酒冷笑,“你比我知道的还要早,对不对?”
程芝沉默。他真正面对生死是在六岁那年。母亲满面尘土伏在地上,手紧紧捂着暗红的腹间,血从指缝中淌出来,连缀着流到地上,阳光下像金线流苏。他躲在最下层的陶罐里看着这一切。
生和死被一个陶罐隔开,天日下是死,黑暗处反得生——怪得很,与书中讲的道义正邪,正相反。
两人各自沉默,依旧并肩而行,赤酒不再牵他,任他一人拄着火棍探路。
进入一条窄街,赤酒轻呼一口气,忽然离开,拐入一侧的店子。程芝跟去,听到店中有人弄琴。
赤酒随手拨弄挂在墙上的七弦琴,敲敲前柜。店主应了一声,亲自折去里屋,很快出来,双手捧着一个云纹琴囊。赤酒向程芝飞去一眼,店主转而将亲囊奉到程芝面前。
程芝犹疑,伸手去碰,琴囊里面的弦绽出紧绷的嗡嗡声响。
“送你的。”赤酒言辞有些闪烁,“瞧,早知道今天要生气,赔罪礼老早就给备下了。”
店主打开琴囊,将琴取出。是一把三弦琴。不沉,琴身素净,背面绘着鲲鹏抟云纹样;头上一处镂空雕花,刻的是双飞梦蝶。程芝没取木拨片,手指并齐摁在弦上,慢慢上捋,忽然拨弦,琴声典雅厚重,回旋反复,铮铮不绝。
琴是好琴。弦也是好弦,虽比不得纪白絮的锁银丝萝草,却也拼得过一张上好焦尾弦。
程芝转向赤酒,想到方才与她争论,说话有些过火,不免红了脸,只轻声道:
“谢……谢谢。”
赤酒放松下来,抱过三弦琴,摆弄一阵,塞还给他,要他调试。程芝接在怀里,先向店家道谢,一边试琴,一边问她为什么要送这个。
“给你解闷儿。”赤酒正望着他的侧脸出神,忽被问住,话刚出口便有后悔。程芝明白她的心思,苦笑着应声好,张了张嘴,还想再说什么,却没有,只认真调琴,将头略略低下去,赤酒看不到他的表情。
赤酒抿抿嘴唇,背着双手,轻轻闪到他身边,俯身在他耳边道:“在长安,你不是说,有曲子要送给我?我还没听过呢。我想听。”
“好,我弹给你听。”
“你安心弄弦作曲。读书文论,方术武艺,等恢复了再拾,也不迟。”
程芝抬头望着她,目光聚在她身上,半晌应道:“……好。”
他低头转一转动琴中央的山头和上方的琴马,琴音变脆,颇有几分碎玉音色。
赤酒拍拍他的肩膀,寻店主付了尾金。
两人离开。程芝抱琴出门,赤酒替他缚在背上。
琴囊撞到佩剑,剑在鞘中发出寒吟。
穿巷风冷,像是有意要勾起他的残毒寒症。
程芝忽然道:“我或许真是个废人了。”
赤酒的手一滞,很快转口道:“怎么会呢,咱们小程先生可是少年得志前程万里,要行的路还长得很呢。”
目不能观书,手不能提剑,便有前程万里,又凭什么来走?程芝没有回答,轻叹一声,想起清晨独自忍受残毒时用尽浑身力气蜷缩在床角,内衣被寒毒冷汗浸湿的时候,他恍然觉得自己之前将一切都看得太过简单。
目盲——意味着要失去原本生命中所倚仗维生的一切。
他要修身、读书、济世、保护他的爱人。这是他生的意义。
现在,只要后退半步,便是自艾、焚书、怨世……还会拖爱人一同落入火坑。
赤酒站在他面前。
“你昨夜说过,这不是一条普通的路。”她踮起脚,凑在他耳边,“长路有我。我陪你走。”
程芝拿起她的手,放在自己心口。
“心路。凭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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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小巷,沿河东行,没走多远便到了曲阜东城门驿站。
驿站喧哗如街市。程芝险些没有分清,行出三十步余,还没走到门口。赤酒告诉他,今年要举行文圣纪念大典,曲阜是夫子故里,儒家圣城闻名神州,广纳天下来客,因而将驿站扩开,驿站后房还设了春秋制式的庭院楼台,供来客登记之余,等待暂歇。
正说着,到了门口。程芝在门口停步,想起当年和孟濯炎就在此处相遇,青城大比的牌子那时就放在门侧,心中怀念,忍不住用火棍去探。棍一横,打到木架,架上系着的启事木牌哗啦啦响成一片。
“好好地,找什么?”赤酒把倾倒的架子扶住,正要与他说明,忽然没了动静。
“怎么了?”
“你来。”赤酒俯身打量一面青檀木刻的方牌。牌子如摊开书册大小,左边插着一支青色毛羽;右下角有金色印文;字数寥寥,只在右端一行。
赤酒仔细看过牌子,又打量程芝,问:“你在哪儿得罪了青城的人?”
程芝伸手要探,赤酒打开他的手,瞟一眼四周,低声道:
“慌什么,还能骗你不成?上面写着:‘寻人启事,姓程名芝。如有见者,联系理事。’”
“有赏没有?”程芝笑出声:“这样敷衍,怕是沈大哥和碧水在拿咱们寻开心。”
赤酒看着那一片闪光的青色禽羽,打断他:“不,青檀木牌,洒金校印齐全……单是这一叶青鸟羽,若非青城弟子,路人没几个能弄来。”
程芝抱着双臂,满不在乎:“莫不是青城总算查清当年大比是我胜了,现在来请我回去?”
“不对……青城大比报名时,是不是在这儿递的名帖和报名表?”
程芝一愣,忽然惊慌——这两样都是有存底的,若真是青城来客,对方现在很有可能就在里面翻他的老底。
程芝轻咳一声,弹指间令栓绳解扣,把青檀牌子夹在臂下,拽上赤酒,埋头就走;还没出三步,正与一人撞了满怀。
那人手中的启事纸被撞成两半,怔怔看了半晌,吼道,你小子瞎啊!转头,程芝早走出百八十步去了。驿站的同行者听到骂声,纷纷出来;有人眼尖,看到程芝带走了木牌,当即就要去拿。却见程芝拔腿跑了起来,没追出几步,被人横插一脚,拦住去路。
女子一身红衣,手握剑鞘,横剑在前,妩媚一笑:“一点小事,各位少侠不要在意。”
“一伙的。快去抓!把牌儿拿回来!”
对方一共三人,皆一身青色武人服,头戴垂丝冠;领下系着月白丝绦,打着入世结;腰佩缠金青铜牌,正面嵌着金色练鹊,行动挪移之间,牌底隐约翻出青鸟校徽图样。
五人分成两队,三个牵住赤酒,两个去追程芝。赤酒知其意,不理那三人,转去堵另外两个的去路。
赤酒无意伤人,只用剑鞘对敌,与他们周旋。她的剑遗失在济州,现在的佩剑是临时装备的。曲阜没有好铁匠,读书人不爱武斗,剑多用来充样的古式朴剑。短而宽,开刃也钝。赤酒用不趁手,也怕剑一出鞘惹人笑话,反而助长别人的威风。
驿站人多口杂,又靠近城门,青城弟子也不敢动静太大。周旋之间,几人转入一处僻静街巷。
“哟哟,久闻青城校规严于国法。几位青城子弟,街上动手,不怕教人看见,说你们青城规矩,不过是本案头文章?”
“诽谤!”骂人的弟子把手中纸团弃了,“自然青城在后,国法在先。你二人盗我青城启事牌,单单一个转拓金印之罪就管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更别说青鸟羽了!”一个年轻弟子补充道。
“还有青檀木!”感觉自己此时不开腔不太合适,一个入世结打得极其板正的弟子怯生生地补充。
有人一清嗓。前面对阵的三个弟子让到一边,齐齐向那人行礼。
一个披着金线短搭肩的弟子走上前,手里展开揉成一团的启事纸。赤酒打量他,见他领下系着绿色丝绦,打济世结;腰间牌子正面是鹭鸶,反面同是青鸟,知道他是领头,比那三人资历都要老,心中有了数,也不惧怕,只等着他开口。
“刚才跑的那个,就是程芝?”
赤酒不答话。
“姑娘就不想问在下是如何得知?”领头弟子见赤酒依旧不开口,有些尴尬,又一清嗓,道:“姑娘就是游侠赤酒吧?”
“……不错,正是。”赤酒略一昂首,挑衅道:“怎么?我倒不知,青城何时与官家有了牵连?昨天是是官家要拿我,今日青城又来。”
“官家?”领头弟子摸不着头脑,道:“姑娘恐怕会错了意,青城要寻的是程芝。在下方才只是凭据猜想。”
“所凭何据?”
“我几人寻得程公子当年的青城大比报名表单,上面‘申请原因’一处,附了一篇四六文章,篇幅奇长,大概是说……”
“等等。”赤酒扶着额角,抬手打断道:“你是说,他交上去的报名申请,写到了我?”
“通篇。”
“通篇!?”
这坦诚的蠢货!青城重视学子修养自身,情真率性,话是这样讲,却也不能什么实话都往外倒啊。赤酒心中反复骂了程芝几百遍,感觉今后没脸见人,正考虑是否要换个诨名时,忽然几道白光晃过眼前。循光看去,原来是领头弟子后面房檐上悬着的一只红色木箱,箱上似乎嵌着金属,正被风吹得一叩一叩,摇摆之间引了光来。
那木箱红得蹊跷,带些褪色痕迹,发紫,纹路规则,在北地并不常见。
领头弟子不觉,只看着赤酒紧握着剑柄的手,道:“姑娘,还请收剑。青城并无恶意,我等此行是来请程……”
是独产于南国的血榉木!
一声机关引动,赤酒手中古剑出鞘。
“闪开!”
砰砰砰又三声连射,那血榉木箱竟是个精巧的弹箭机甲,后面牵一条无色蚕丝,因此未被发觉。
赤酒将箭扫尽,却见那机关口并非对着领头弟子,而是朝着自己来。断箭还未落地,隐在暗处的埋伏者纷纷现身,四方包围而来。
埋伏者有五人,皆着一身暗茶色官服;腰间悬着执行佩,竟是来自京城巡捕房“冷雨”一脉的捕快。
京城巡捕房属于“紫枭二十八卫”机构势力之下,作为捕快,权利通行神州。
捕快手执官刀,招法各式不同。赤酒挥剑防下几招,见剑上已被开了豁口,裂开细纹,心中恼怒,左手握鞘防下对方一招开山势,右边甩剑脱手,将剑射向悬在房檐的箭箱机关。
箭箱被贯穿,钉在墙上,里面的箭枝哗啦啦滚落。后面丝线牵动,赤酒未及看清藏在暗处的人,便被两人以合击逼去墙角。她手持剑鞘,伺机躲闪,寻得破绽从两人之间穿过,一招穿山势砍过一人腰侧。
剑鞘弱势,赤酒闪身窜去青城弟子身边,夺了领头的佩剑重新入战。领头弟子有些急,要去帮忙,被同伴拉住。
“昨夜雨里让你逃了,今日还敢招摇过市。”戴银绣缠头的捕快下令列阵,又道:“你莫非指望那瞎眼书生能来帮你?”
“仗势欺人,暗中冷箭。所谓官家,到了拿人时候也都用那见不得光的山匪手段。”赤酒冷笑,“几位若能拿出我杀唐白参的铁证,我唐独叶即刻折剑,自锁双手与你们走。”
说话间,捕快阵法已经结好。背水狼牙,三行,左右两人,中留一人。赤酒熟谙武斗阵型,知道中央是阵眼。却见中央那人健壮魁梧,身披全套护甲,中央一面铜锣护心镜,极厚,正对着她的眼,晃得眼晕。
赤酒一稳心神,手中剑嗡嗡蜂鸣。是热剑。与寒剑不同,热剑仿古,短而厚重,对敌六分靠气力,四分靠身法,正与寒剑相反。剑是好剑。好剑在手,心也有底。赤酒用惯了狠招,不爱拖延,直接闪身来到阵眼身后,反身便是一剑。
两侧阵法护翼挥刀而上,逼得她无处落地。赤酒将剑贯在四柄刀尖交接处,换力一撑,剑柄在手中旋转两圈,将左右四人扫出几步远。这并非惯用招式,偷梁换柱,也损气力。这一剑反手,压在手中,也难连招。
赤酒落在十步之外。阵眼挥起官刀,与她正面相迎。
对方气力极大,颇有开山震地之势。赤酒勉强防下几招,虎口生疼。剑铮鸣,不安宁。她再退两步,对方趁势将阵法重启。赤酒将剑柄在手中调了一面,心中思索。
背水狼牙阵取大将韩信于井陉背水大破赵军典故,重攻击,轻防守,不留退路,退即自伤。
古阵,古剑。好。赤酒一笑,十招狠剑,正面相攻。
古剑难能使得如此轻灵,青城弟子纷纷赞叹,见她独身弱势,也想上前帮扶。
赤酒眼神凛然,一套沙海唐剑法还未使尽,便将阵眼制住。趁阵眼无力自顾,她抓住时机,双手持剑,一剑砍向阵眼胸前的护心镜。
护心镜传出铜锣音,在巷间回荡反复,缕缕不绝。赤酒落在青城弟子身边,将剑还入他的剑鞘中。
众人正在惊疑,却听嘎吱嘎吱几声脆响,护心镜竟兀自顺纹裂开。阵眼连连后退,喷出一口血来。
磐石一松,山门倾塌,背水之战,后退只能如水。两侧护翼慌了神,狼狈如落汤鸡,跟着阵眼后退护阵。
——阵竟给破了!
赤酒冷笑,接过青城弟子递来的剑鞘,走到墙边去拾自己的剑。
手才碰到剑柄,还没用力,远处咯吱一下,机甲启动声入耳。赤酒警觉抬头,听到青城弟子们的惊呼,还未及看清,忽然一面金光圆盘从后侧飞来,竖在身前。圆盘半空快速旋转,防下一套十连发攒簇小箭。
赤酒惊魂未定,抬眼间,程芝已经挡在她身前,一手护她,一手向罗盘弹砂,一面后退着带她躲箭。
青城弟子纷纷去寻那暗箭埋伏处,还没发现,又是一连簇,程芝一击罗盘,盘中灵砂倾出,在空中瞬间连结,在气中流淌生长,化作一面坚固石墙。小箭触及石墙立刻折断,箭头箭尾四散。
众人惊。青城弟子看出他是当真眼盲,悄声议论;巡捕房比划着说着什么。赤酒讶异地望着程芝,还有他手中方位、五行完全契合的罗盘与砂。
赤酒将剑拾起,拉他离开。程芝却不走,收了罗盘,冷冷道:
“暗箭不能服人,既是官家来拿,有话还请当面说清。”
竟是在斥责官家行事不公!
青城领头看着这个一袭阔袖宽袍,魏晋方士着装的同辈少年,暗中钦佩。赤酒在他身后,知道叫不动他;心中思量,被官家追捕,如高山滚雪,夜长梦多,总逃也不是个办法;便攥了他的衣角,躲在他身后,也不开口。
程芝听到众人议论他盲眼施法,冷冷解释:“方士修行,最不需要的就是眼睛。”
三面沉默。唯有流风穿巷,发出碎叶之声。
“哼,姓罗的,有邀请函在手又如何?想与小爷我争功,门儿都没有!”
房上传来清朗少年音。有人从屋顶翻下,气势汹汹地瞪了青城领头弟子一眼,径直来到程芝面前。
“程兄!好久不见,让我好找!青城入学这事儿可要给兄弟个面子,跟我一道走,别理那个随便挂人姓名的坏家伙!”
程芝听这声音熟悉,皱眉道:“是你?”
“是我呀。你的好兄弟,天才少年孟濯炎。”孟濯炎拍拍胸脯,发出一串马一样的尖笑声,就要去牵他的手。
赤酒挡在程芝身前,一把抓住孟濯炎的前襟衣裳:“是你在暗中放箭?”
“别动别动,快放手!领花都散了!”
赤酒这才发现,孟濯炎亮紫色金丝长袍之下也是一身青城校服;领下的丝绦是绯色,打了个繁复的牡丹结;再看他的青城校牌,竟已超过了那姓罗的领头,升至孔雀图案。
他面相不过十七八岁,入学一年,却已修到青城大三的课业。
那个姓罗的面色阴沉,赤酒忽然有些同情他。
“不是我放的箭,我发誓!”孟濯炎一边打领结一边伸手发誓,“谁放的箭,就咒他看戏求不上戏票,天天被师父骂,任务永远合不了格!”
赤酒冷漠。青城弟子像笑白痴一样笑他。
“再不……咒他喝酒被呛,吃饭被打,出门被马踢……行不行?喂,别这样看着我!”
程芝的面色更加冷淡。孟濯炎有些慌了。
“那、那咒他一辈子求不到媳——”
“——是我放的。”
巷口一个人影走来。是个年轻人,腿有些跛;一身整齐官服,制式与另外几人相同,只缺了缠头;头发用发带随意束着,与衣裳的整洁格格不入。
这声音再熟悉不过。
程芝越过赤酒,推开孟濯炎,径直迎上前去,与那人面对面站着。
忽然,程芝迎面给了那人一拳。那人一个趔趄,向后退了几步。
“冯文鉴。恩将仇报,这就是你口口声声的君子之道?”
程芝紧蹙着眉,神情恨恨的;眼睁着,眼圈泛红;嘴唇微颤,咬着牙,似要将所有话都咬碎了讲。
程芝的性子素来温顺,除非生死相关,就连赤酒也没见过他发这样大的火。
冯文鉴摁摁鼻梁,呸出一口血,淡淡道:“各为其主。程兄弟,摊上故人公案,便是京师神探宋山路,也无可奈何。”
“好,好,故人公案,无可奈何。”程芝点点头,笑得嘲讽,拂袖转去巡捕众人面前,道:“她犯了那一条律法,上面要动京城巡捕房来抓?”
“唐独叶十年前早有公案在身,近来又添新案……”
“左不过是庇护凶犯,杀了唐白参。再添新案,又改成亲手杀了唐白参。”程芝听出捕快们的惊异,听他们悄声讨论,又道:“她没与我讲。这种低劣手段,猴子翻花一般,便是三岁小儿也能猜出八九。可笑。我还知道,信是二月初四申时过一刻自济州发出的,你们二月初七得到消息,前日才到曲阜,其间还去过一趟济州,未果。信纸是薛涛笺,檀香熏过,纸上洒金,滴了红蜡,落款是三千里儒山堂主人——檀、启、霜。”
无人应声。众人震惊地望着他,尤其五个捕快,如同见鬼一般连连后退。
捕快暗中推搡,最后由女捕快上前说合,道:“我兄弟五人行事操之过急,教唐姑娘受惊了,在这里赔个不是。望公子姑娘知悉,巡捕堂前来,并非抓人,而是来请。”
“怎么?”
“唐姑娘随我等入京,当面对证。那封信已送往听风,由听风使者前去沙海唐门取证调查。若谋杀唐白参一事当真与姑娘无关,姑娘自然可以从此洗刷冤屈。京师巡捕房亦会补偿姑娘十年清白。”
“十年清白……”赤酒低声吟念这句话,感觉这“清白”两字有如济州第二场倾城之雪,天降洗冤时机,能将沉垢一般的前尘污点洗涤濯净。
正如檀启霜所言,没了蜀中唐的世家势力庇护,游侠赤酒不过是一个被逐出门派的戴罪之身,不光要受名门世家的猎宴围捕,还要受官府威胁,担惊受怕,永不宁安。
程芝被救出济州的时候受了重伤,大夫说他会有痊愈不了的伤症。就在那天早上,她第一次被巡捕房连同曲阜的捕快围攻,好容易才脱身出来,为程芝请了大夫。
那一夜,她倚着窗,喝了一夜的酒,看了一夜的雨,听了一夜的风。
上天既予他二人新生,那么,前尘往事、从前的一切最好能够有个了断。
“我与你去。”赤酒将剑收了,对女捕快抱拳,“我随你们去京城。”
“既然如此,我与你同去。”程芝道。
女捕快拒绝:“不可。上面任务时间紧迫,公子负伤同行,恐有不便。”
程芝本就信他们不过,听了这话,更加生疑,正欲争辩,忽然被孟濯炎抱住手臂,拽去一边。
“程兄,程兄,听我一言,算我求你。借一步说话。”
赤酒与巡捕房约定两日后在城北驿站碰面,见女捕快的目光直向程芝那边飞,又道:“还请放心,我去劝他。”
忽然传来吵闹声,回头,孟濯炎正拽着冯文鉴的衣领作势要揍他,巡捕房急忙将两人分开,把冯文鉴连拖带拽地带走了。
程芝谁也不理,将罗盘收入口袋,转身离开。
152
京城巡捕房奉命拿赤酒归案,青城大校却是来请程芝入学的。
宫晴并未将《济世药典》和天灾地脉推演交给明门,而是委托飞书帮直接寄往青城大校。
青城在十七年前对神州有人在编纂药典毒典之事有所耳闻,医部张长老欣赏编纂者“记天下之毒,载人间圣方”之壮志,也曾派人寻过他们。未曾想,人还未寻到,毒典便出了事,一包三色鸽险些将唐城摧毁。三个编纂者从济世者跌成罪人,被世家名门追杀。后来听说三人都死了,药典毒典一并失散。青城长老无限遗憾,却也无可奈何。
前几日收到《济世药典》的时候,已经退休的长老回校给外出神州实践归来的弟子开总结大会。会开了一半,药典消息传来,张长老欣喜若狂,当即免了弟子们一周的文论课业,放他们修整。罗安东被医部长老派去曲阜寻这位药典修订者。
青城天文历法部同时收到了天灾地脉演算谱。孟濯炎恰巧正在修星算课。星算长老看重他,召他一起演算。两人用了一天一夜验证完了初步推论,高傲如孟濯炎也对推算者啧啧赞叹,听说是程芝,当即要代星算长老去曲阜寻他。
“我走之前,云长老拍着我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跟我说,‘如果他被医部的老头子带走了,我就把你从课表上除名,以后也别回来见我’。”孟濯炎紧紧攥着程芝的衣袖,抽两下鼻子,泫然欲泣道:“程兄,你忍心看兄弟被扫地出门吗?”
“这位云长老……”
“人很好!神州有名的星算仙师,我看,长老有意想收你做亲传弟子。”
程芝摇摇头:“我修行恐怕不够。”
“可以学嘛。你看我,入学前什么都不会,现在不也学会唱竹枝调了?”孟濯炎见程芝不愿,凑近了抱住他的手臂,求道:“程兄,你当年说要入青城,踏神州,凭书剑方术济世——看,多好的机会,长老请你呢。你总不想见看兄弟我落难,在青城一年年独来独往受人欺负吧?”
赤酒一巴掌把他打开,道:“行了行了啊,人不大,戏不少。要劝好好劝,挤什么眼泪儿卖什么苦,街头唱莲花落的都惨不过你。”
孟濯炎哼一声,反身坐上桌,架起双臂道:“你就是他成天哭着喊着要见的那个女人?”
赤酒一瞥程芝,见他要拦不拦,脸红得要淌血,遂笑道:“那可不一定。天下女人这么多,都一个样,谁知道他要见哪个?”
“不,不,不,怎么可能都一个样?”孟濯炎故作老成地摇摇手指,道:“有些女孩子像酥酪甜茶,看见就忍不住抱着亲,怎么都尝不够——比如我们家小康。这才三五天不见,我想她想得都要死了,呜……咳,还有,有的女人就像酒,非要喝醉后才敢说喜欢——比如赤酒姑娘。姑娘你知道吗,这位程兄啊,别看他平日一脸正经,谪仙儿一样;一喝多了就趴在桌上,有酒壶抱酒壶,不给酒壶抱茶壶,没有茶壶,滚烫的菜盘也敢抱。抱住就哼哼,又哭又笑的,直叫姑娘你的名字。刚开始听到他叫,我们以为他还要酒喝,再一灌他,他就真的要哭,说他活得真冷,真害怕找不到你……啊!程兄,不小心说漏了!抱歉抱歉,瞧我这张蠢嘴!该打该打……反正就是如此。所以,为了看他的蠢相,我跟冯文鉴一到吃饭就没命地灌他酒喝。”
程芝站起来:“你们聊,我还有事先走了不用送我我认路。”
赤酒拎住他的后领,把他摁在座上,双手扶住他的肩,俯身凑近他。
“做……做什么啊。”
程芝红着脸,把头偏过去。
“我就在这儿,也没听你讲过这些。阿芝,你只跟他们亲近,我不高兴咯。”
“不要紧,姑娘买酒我来灌,管保他哭。”
程芝抿了抿嘴唇,把脸转向赤酒,道:“阿酒,你让我与你同去京城,我就每天讲给你听。”
赤酒放开他,走到窗前,将竹帘支开:“不行。”
“为什么?”
“无须参加大比直接进入青城,做长老的亲传弟子……这样好的机会怎能放过?我是你,我就去了。”
“但你不是我。”
“但那是青城。”
“青城又如何?我去参加大比不过是为了——”
“为了什么?”
程芝语塞,往后退了两步扶着桌沿,眼睛有些躲闪。
“我记得是谁说过,愿入青城,以手中书剑,鸣神州之不平?”
“那时大话,你还记得。”
“大话?我看,更像假话。当年在镇江,你是如何保证的?”赤酒敲敲窗沿,“听说你参加大比的申请书上写了一篇四六长文?”
“嗯嗯嗯,是的是的,我作证!”孟濯炎一边往嘴里塞着甜果一边道:“我看见都惊了,没想到有人跟我一样任性,居然写情诗!我也只敢偷偷写卒业后要去当戏文先生罢了。”
“哪儿都有你,小孟,吃你的果子去。”程芝把他推下桌,又跑去跟赤酒解释。
赤酒不听,只望着他:“我以为经过这十七天的生死劫数,你也应该明白了些。”
“我为别人想得够多了……失去的也够多了。”程芝道:“我只想与你一起,什么事都一起承担,难道有错么?”
“没有错。不过,人活在世,生的意义很多,为自己、他人、所爱,只是一部分,还有……”
“为世人?”
“不错,为世人。”赤酒帮他抚平肩上的皱褶,“为济州,你做到了。”
程芝苦笑:“但是,还不够……对么?”
“你都懂。”
“但现在,我真的只想和你在一起。”程芝有些委屈,走到窗前,摸索着将窗推开,久久朝向外面。半晌,他轻声道:
“阿酒,从昨晚至现在,还不到一天啊。”
赤酒不语。程芝忽然对外面喊道:
“巡捕房的听好了!我,程芝,是唐独叶的共犯,要抓连我也一道抓了——唔!”
孟濯炎把他的嘴捂上,赤酒合上窗。
外面水音鼓鸣了六下。
有人循声而来,站在门口,一个高挑黑影,却不叫门。
孟濯炎把程芝放了,抓过桌脚的峨眉刺,啧啧道:“比戏还精彩。”
赤酒瞪了程芝一眼,转身寻剑。程芝不服地眨眼,气鼓鼓的。
“打扰。”外面的人说:“我听到了。”
门开了。孟濯炎将峨眉刺挥出去,来者稳稳握住,抓在手里。
“冯文鉴,少作死了。”孟濯炎重新坐回桌上,抓了一把脆果塞进嘴里。
冯文鉴把峨眉刺给他,道一声好久不见。
“喏。”孟濯炎见他目不转睛盯着程芝看,有意抓了一把脆果给他,冯文鉴没听到。赤酒回看他。房里气氛很怪,只有孟濯炎咯吱咯吱嚼果子的声音。
“喂,叫你拿着,听到没啊。”孟濯炎捶了冯文鉴一拳,道:“有话就说,看什么看,哑巴啦?喂,还没问你,和那位黄衣小姐如何了?有时间一起去临安踏青啊。”
他说话连珠炮一般,冯文鉴不知从何答起,支吾着接过了脆果。
“怎么,生我气啦?”孟濯炎跳下桌,上前揽他的肩膀。冯文鉴比他高一头还多,孟濯炎踮着脚,敷衍地拍拍他,道:“发誓的话,谁会当真啊。今天巷子里那话,我收回,收回成不成?你跟你的黄衣小姐一定百年好——”
“她嫁人了。”
冯文鉴忽然开口。
程芝回过头,赤酒皱眉。
“谁?”
“俐王。”
“听风牵线人,赵世家子弟赵子青?”
“不错。”
程芝问:“为何?”
“也没什么,因为我是个废物。”冯文鉴淡淡地笑了笑,伸出手,反复看着自己的手掌,搓搓指间的茧,“我是废物,她是花魁——这么说是不是很清楚了?”
在长安救出郝笑语后,两人一路东行,原本商议要回鲁地——他们的故乡——却未想到被京城勾留了脚步。
京城繁华,比长安更盛。长安花街中央有一十一楼台,二十二高阁碧缕;京城有三十三倾世繁花堂,四十四踏云天阶。没有少年不爱长安,更没有少年能敌京城诱惑,便是自诩在长安已视繁华如浮云的过眼的花魁姑娘也无力抵挡。
冯文鉴的机甲术在京师获得九京门势力下的机甲道场赏识,被吸纳进去为镇守京师出力,研制机甲。他从绘图小匠做起,月俸不多,做得出色,很快受到提拔。这是条稳路,他此生从未如此安心,连烧了几夜高香,谢遍了列祖,拜遍了列宗,心中念念娶亲。
冯文鉴的道要一步步走,花魁之路却能一步登天。
就在冯文鉴攒够薪俸为恋人买回许诺过的即墨海珠首饰的时候,郝笑语已经穿上最华美的金绣衣裳,发间插满珠玉翠翘,还有一整块碧螺寒玉雕成的凤凰缠丝冠。
“我要走了,你保重。”
“你能不能为我留下?”
“不能。”郝笑语说,“那边约定好的事,我改不了。”
“我这里约定好的事,就可以随便改吗?”冯文鉴没有说出口。
他看到她脸上重新上了妥帖的香粉,光润如珍珠,带着牡丹花香——那是赵世家的女眷们才能用得起的“千里醉黄昏”;她的眼角勾了烟色的妆,别样的妩媚。都是京师贵妇流行的妆样。但他分明记得机甲道场前辈说,京师所有贵妇的流行花样、装饰、衣裳全是从花街传出的,都带着冲鼻子的脂粉香气。他原先不信,以为是先前辈的酸话;现在信了,因为他更酸。
“知道了。”冯文鉴记得自己最后是这样回答的,“你跟了听风牵线人俐王赵子青,我就去紫枭掌下的巡捕房。听风紫枭,我们总有一日会再相见的。”
郝笑语穿着一袭紫色裙裳,一步步登上踏云天阶。走到第十一阶,她的银丝外袍拖尾终于在他面前动了,她挥手将拖尾断去,一块上好的丝绸,如紫色瀑,从阶梯上流到冯文鉴面前,叠成一面紫镜,照出他的影。
“有缘再见。”郝笑语说完,离开了。
“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她。”冯文鉴把脆果挑完,拍了拍手上的残渣,并不想多谈,直接道:“程兄弟,唐姑娘,今日之事,我很抱歉。我无意推卸,还请二位理解,我有苦衷。”
赤酒听得心疼,正要开口宽慰,却听程芝冷声道:
“苦衷、苦衷,每次都是苦衷!有苦衷就能不分黑白将箭口对人?比武台上,可以;长安郊外,可以;今日却是暗中偷袭,叫人如何再说‘可以’?赤酒姑娘当初拼了命地帮你,马车细软干粮,都是她备下的。冯文鉴,先前两次是我二人犯蠢,现在莫要再欺我眼盲。”
“程兄信也好,不信也罢。我当真是来道歉的。”
“假话。”
程芝看向他,眼中依旧恨恨的。冯文鉴看着他,被那眼神瞧得难受,有些怀疑他是否真的失了明。
“你从始至终都不敢面对真相。郝姑娘从始至终对你的真情,不过只有那一瞬两瞬。她原本就是敢对自己下手的狠角色,你知道你永远追不上她,却又不愿对自己下狠手。”程芝冷笑,“或许你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扯谎。在你看来,她之于你,是命。命就要抓在手里,不能失去。实际上她却是飞鸟。飞鸟跟本抓不住的。长安异术协的兄弟们都劝过你,你不听。现在却反过来怨恨牵线人。其实你今日,是真的对准了她吧?”
“我没有!”冯文鉴争辩,“那你的赤酒姑娘呢?当年你说她是天边飞鸟,梦中红蝶,雪夜炉火,却又为何紧抓不放,反倒要我放弃?”
“飞鸟要送,红蝶要梦,炉火要护。我从未贪图占有她的一切。在她向我表明心意之前,我只想守着她。”
冯文鉴哑然。孟濯炎难得识趣地闭上了嘴。过了半晌,赤酒开口劝了几句。让孟濯炎把冯文鉴送下去喝酒。
屋里只剩下了程芝和赤酒。
“别生气了。不过几支小箭。”
程芝合目,眉微蹙,一手扶着窗,手指一下下点着窗棂。
“好闷。”
“嗯?”
“带我出去走走。”
-未完待续-
Sunasty
世 界
下期预告
夫子塑像下的誓约,曲阜的城市风情。
程芝推拒青城邀请,选择与赤酒去京城。
骑虎难下,罪犯行路难。
灯火幽微,美人夜来。
《赤酒引56》下周末相约东宋,不见不散!
赤酒看东宋:
初入东宋
认为这个世界只包含古代华夏之美
武侠之美
与世界一起成长到现在
发现东宋能包容世间所有文明之美
所有曾经灿烂或是依然灿烂的文明
都可以汇集于此,变成一种全新的大美。
赤酒自叙:
书海之中一学徒。
骨子里艳羡魏晋时的潇洒风姿,从容气度。
认为武侠的创作也应当是丰富,细致,美和包罗万象的。
大概在无意识中就是在追寻这些东西吧。
-赤酒引-
致谢:
文章作者赤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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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法字“壹”作者赵孟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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