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刚生于1986年,王坪煤矿机采操作工。之前,他是个歌手,曾经组过乐队,也颇有生意头脑,在山西戏曲学校上学时就在太原酒吧走穴,并组织起一个演出班子,期间和妻子相爱,随后结婚,并在2008年生下女儿欢欢。
退出串场卖唱的生活后,试过传销、销售员等职业都失败了,妻子没有乳汁,女儿嗷嗷待哺,2009年下井挖煤。
他说这是生活所逼,其中滋味 “干过的都知道,没干过的也不会理解”。
王刚和他的工友谈到危险、事故,都是面带微笑,让人不解。
第二天在矿区,遇到曾在小峪煤矿下井工作20多年,退休后到王坪矿区澡堂值班打扫卫生的李大爷,他说有次下井打顶时,机器打到嘴上,一下打在门牙上。“黑里火星乱冒,一摸,牙全没了,赶快捂着嘴往上跑”。现在退休了,看牙没人管,肺黑了一大片,尘肺补贴也领不到。
但他仍说自己很幸运,因为身上的五大件都在。五大件所指的就是胳膊、腿、脑袋。
在矿区采访的两天,结束时都到黑夜,从王坪煤矿返回怀仁县城的208国道上,迎面都是开往矿区装煤重型卡车的车灯,排成长龙,闪一片海洋,让人恍惚置身北京四环。是,这些黑黝黝的煤,最终输送到了城市。煤的背后是一个个矿工。那其中就有王刚,有他们努力挖煤,自嘲五大件的人生。
人物档案
王刚,男,生于1986年,山西戏曲学校毕业,山西王坪煤矿二机队一线操作工。
精彩观点
·“小煤矿或者是国家不太重视的煤矿,那些人就像抓彩票一样,每天都有人中奖(受伤)。”。
·“数次的想,如果哪一天有点什么事怎么办,如果我死了以后,给二十万。现在可能涨价了,给二十万以上到三十万以下。相当于是一份保险吧。”
·“他们很苦,很消极。干了二十年的矿工,他们娶的老婆都是二手的,都是别人离婚踢下来的。”
人物访谈
主持人:什么时候决定做矿工?
王刚:去年。从去年3月干到现在,有一年多了。当时,我已经找了老婆,还有一个女儿欢欢。得养家,靠什么养家,每天端盘子一个月给你600块钱,连自己都养不了,没办法,去年三月开始入井工作。“早晨五点黑咕隆咚的去了,下去也是黑咕隆咚,一直都是黑的,只有头顶的一盏灯,到你出井洗完澡后,是下午五点以后了,天已经又黑了。不见阳光,一个冬天不知道阳光的感觉。”
主持人:第一次下井是怎么样承受下来的?
王刚:第一下井时,抱着一个好奇心。里面和上面的味道不一样的,潮、阴、暗,我第一天下去感觉特别热,不像说的那么冷,走的一身汗,因为你没有走习惯路,一下走那么远的路特别热,也是穿着棉袄。下面空气的味道和上面不一样的,底下几千米都是潮的,煤是白垩纪时代才能产生的东西,那个时代的东西腐化之后变出的煤,那个味道形容不出来,又潮、阴、暗。现在已经习惯了,闻不出什么味了,鼻子已经麻木了。
主持人:会不会害怕?
王刚:害怕,确实害怕。每天去的时候都害怕。有个和我一块的工人,也是八零后,刚来的第二个星期,上午在一起还说说笑笑,下午出事故,没了几个指头,手成了“非常六加一”,当时我看了都傻了,他说我还没找老婆。当时那句话他是笑着跟我说的,我还没找老婆。虽然这句话挺逗的,可是很触动一个人的心。
主持人:你说干这一行,就是在卖命。
王刚:相当于是在卖命,为什么这一行的工资相对比较高呢。因为他是一个全国最高危的行业,你听过吗,入井三分险,只要你一入井就已经逐步制定了有危险,不确定几时会有。刚才说了像福利彩票一样,可能是你中,可能是他中,可能是我中。
主持人:你自己想过面对这种危险的时候吗?这个时候你想些什么?
王刚:想过。想老婆孩子。对,这是最重要的一点,如果你面临到危险,第一点想到老婆孩子,我挂了老婆怎么办?老婆可以再嫁,孩子怎么办?孩子谁来养?这是最直接的一点,没有任何掺杂的杂念,当你遇到危险的那一刻就害怕了。
主持人:假如小孩长大,觉得父亲是个挖煤的,不高兴,你怎么想?
王刚:觉得丢人嘛。我就会告诉他,我说你父亲这一辈子没本事的话,那就得让你争光了。
不能怪小孩不孝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想。假设是你,你父母是擦皮鞋的,社会上做事,做人应该诚实,但你诚实了,老师问你,你父亲是干吗的?你很诚实,我父亲是擦皮鞋的。老师就会鄙视你。所以说有很多时候小孩撒谎被社会逼的。
每个人刚出生的时候,都是很善良,在成长的过程中就学会了奸诈。
主持人:你也经历过一些社会的磨炼,你觉得你还是个纯真的人吗?
王刚:我不纯真。天真在这个成人的世界里,是一种罪恶。天真只能在小时候,成人的世界里,还玩什么天真的话,就是装。
主持人:你觉得这个社会对矿工、农民公平吗?
王刚:不公平,哪有公平。你要知道,有三人以上组织的地方,都没有公平这个词。这个社会这么大,何止是三人以上。一个和尚挑水喝,两个和尚用担子,很公平,到三个和尚的时候就不公平了,总是会出现弱肉强食,有最强的,就有最弱的,有狼就有羊,羊总是被狼吃,羊会问狼:你为什么对我这么不公平。狼就会说:我不吃你,我吃谁。所以说,食物链有弱者有强者,一直是这样。
下面是另一个世界,和上面不一样,下面人聊天和上面也不一样。
主持人:聊什么?
王刚:我们八零后这批人,像我还比较关注新闻,社会动向。他们已经脱离了社会,不知道社会现在是什么样子,只知道今天去了就挖煤,然后回家就睡觉。只知道上班、下班,上班、下班,只是这样。你和他聊一些内容他听不懂,他的思想永远保持在入井的第一天,当时是什么样,他已经定格了。
时间长了,就把人的思想磨灭了。有一天我和一个老工友聊天,我说,想不想上去。他说,上去干嘛?我说,你就甘心一辈子在这儿工作吗。他说,如果十五年前跟我说这句话,我就飞也要飞上去。我说,为什么。他说,我干了十五年了。我说,那怎么样。他说,我已经和这个社会脱轨了,已经习惯了这样。老一辈的煤矿工人,40岁在外面工作的话显得很年轻,如果煤窑里的,60岁以上的满脸皱纹,不爱说话、默默无闻,总是低着头走路,因为你的腰都直不起来,这个行业确实苦。
“我们这一批,都有一个梦,一定会上去,不可能一辈子待在这里。你的生命相当于一个机器,机器可以运转的时候,你可以在,机器不能运转了,你被扔掉了,所以说那样的生活不是我要的。 ”
主持人:如果说有别的选择的话,你还会不会继续挖煤?
王刚:当然,人往高处走嘛,水往低处流。如果有别的选择的话,谁都不想去挖煤。
主持人:你考虑过自己干不动矿工的活以后,自己可以做些什么?
王刚:自己干不动的时候,这个没有想过,我觉得自吹的话,不应该是一辈子挖煤的,我总是这样认为的。我想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尽还复来,老天爷既然让我学了那么多东西,最后让我去挖煤,为什么当年让我去学那些东西呢,这是我不明白的地方,所以说我觉得不可能一辈子挖煤。
主持人:你的梦想是什么?
王刚:我的梦想快被我忘掉了,我当时最早的时候总是认为我没往前一步都是接近梦想的,直到多年以后,像《无间道》里说的,我们不停的赶路,可忘记了出路在哪儿。已经找不到了开始那的梦。
主持人:你现在还会想做音乐吗?
王刚:想啊,无数次的在想,如果我能放弃一切,做自私一点的人,抛弃老婆、孩子,抛弃家庭,扛着一把吉他,为了梦想远走高飞,哪怕饿死,或这辈子一事无成,我最起码像一个骑士一样战死在沙场,想着这很有感觉,可能我不能,那只是一个梦。如果这样的话,你想想他们怎么办?
其实你采访100个矿工,可能我是属于非主流,别的矿工不是这样的,他们的思想很不一样,很消极。
主持人:他们的生活状态是怎么样的?
王刚:他们很苦,很消极。干了二十年的矿工他们娶的老婆都是二手的,都是别人离婚踢下来的,女方带的小孩他来去养,要不找不上老婆吧。
你没见老一代的矿工是什么样的,他们跟我们不一样,他们个子特别小,脸上褶子特别多,其实他们才40来岁,可是看起来像60多的一样,下班了以后大部分时间坐在时间晒晒太阳,发发呆,然后就回家睡觉,醒来之后,老婆说开的工钱呢,拿过来我们需要生活。开了工钱给老婆,然后继续一天天这样。
有一个矿工,我问他,这一行你准备干多长时间。他说,干到死。这个词很触动我的心灵,他已经没有了任何梦想,他对社会已经消极了,就是社会出卖劳动力的个体,没有任何的人格了,每天都被这个骂被那个骂。
主持人:当你们谈论死亡的时候,我发现你和小李,脸上总是带着笑容。为什么? 是不是觉得是一种解脱?
王刚:可能是吧,有时候他们在一起交流,如果真的那一天爆炸了也好,最起码不用干这一行,永远睡觉,睡到自然醒。我说,醒不了了,这一觉就睡的再也醒不了。他说,醒不 了就不用愁,不用发愁醒来以后的事情。有时候,确实说对他们是一种解脱,这句话对我来说,那不是解脱。因为我还有梦想我必须得上去,我得想尽一切方法,不能一辈子干这行,我得一直用我的脑袋,人脑和猪脑的区别是,人脑一直要转,猪脑解决吃饱睡。所以一直在想,不必须得上来。
主持人:你梦想就是先活着。
王刚:要活着上来,这是我的第一步,这一步实现了才能……有很多时候谁都不知道下一步是什么。
你都不知道有多残忍,有一天我正下去的时候看到一个人刚被抬上来,那个人挺熟,前几天还在聊天。他的腰被压成两段,当时就想他怎么了,我一直在问,那些老一点的矿工都没有反应,说还有气死不了。就平淡的一句话,我当时说,你们不觉得心理触动,不残忍吗?他们说,有气就是万幸了。然后我就不作声了,自己脑子里想,他们思想太麻木了,已经麻木了,这里已经发生矿难比较少的,几乎几个月发生几起什么的,比较少的。我不能说对这个矿难不好的一面,负面的东西我不能乱说,因为负面的东西我说了会对我的工作有很大的影响。
别的矿山到处都是,今天抬一个明天抬一个,所以说活着这是第一个梦想,能活着上来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