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城市中,我们用交通工具、用网络,与这个世界连接,但又将去往何处?英国非虚拟作家奥利维娅·莱恩(Olivia Laing)用《孤独的城市》给出一份答案。她从诸多艺术家的作品中寻找共鸣,不间断地穿插着“孤独”这一命题的心理学和社会学解释。莱恩本人的经历成为全书的背景墙。解读作品,援引学理,对自身处境的描述,最终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人并存的与世界的交流欲和交流恐惧,尝试着在艺术中与孤独和解。
在当下流行的艺术写作中,英国非虚拟作家奥利维娅·莱恩(Olivia Laing)的《孤独的城市》算是一个异数。如今,艺术史研究和艺术批评变得愈发专业化,策展人越来越成为青年艺术从业者所向往的专门职业,艺术文本却变得冰冷木讷。然而,在弗里德里希·席勒(Johann ChristophFriedrichvon Schiller)写下美学书简的时代,他们在意的命题是:“作为人而去感受艺术”如何成为可能。
▲ 奥利维娅·莱恩,图片来源:chicago tribune
人们在自己建造的大厦里退化成了社会的原子
“现在,国家与教会,法律与习俗都分裂开来了;享受与劳动,手段与目的,努力与报酬都分离了。人永远被束缚在整体的一个孤零零的小碎片上,人自己也就把自己培养成了碎片。由于耳朵里所听到的永远只是他发动起来的齿轮的单调乏味的嘈杂声,他就永远不能发展他本质的和谐,他不是把人性印压在他的自然本性上,而是仅仅把人性变成了他的职业和他的知识的一种印迹。”席勒在书简中如此写下了人的孤独状态,而在莱恩《孤独的城市》中,则将这种孤独进一步地具体化和个人化了。作者因为一场爱情来到纽约,而在爱情梦想破碎之后,她发现自己失去了和城市空间共处的基础。她在书中的一句话表达了与席勒相近的观点:“人们在自己建造的大厦里退化成了社会的原子。”
▲ 爱德华·霍珀(Edward Hopper)自画像,图片来源:Wikipedia
在喧嚣的纽约城里做一名局外人,是什么样的感受?孤独者有同类吗?如果有,孤独者之间的通感如何实现?在这本书里,莱恩从诸多艺术家的作品中寻找共鸣,此外,不间断地穿插着“孤独”这一命题的心理学和社会学解释。莱恩本人的经历成为全书的背景墙。解读作品,援引学理,对自身处境的描述,最终我们看到的是一个人并存的与世界的交流欲和交流恐惧,尝试着在艺术中与孤独和解。
▲ 爱德华·霍珀《夜遊者》(Nighthawks) ,图片来源:shadeone
莱恩所感受到的孤独是这样的:“想要被看见、被包容、被接纳,想要获得那种爱人赞赏的眼神所带来的感觉。同时,我又感到自己被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这让我没有安全感,特别是那些独处会令人感到尴尬或不对劲的场合。”她在诸多艺术家的作品中看到了与自己相似的处境,爱德华·霍珀(Edward Hopper)、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亨利·达戈(Henry Darger)、薇薇安·迈尔(Vivian Maier)......这些艺术家中,有的在世时已是盛名之下,如霍珀和安迪·沃霍尔,也有生前从事着极不起眼的工作,在死后才被发现大量作品的看门人亨利·达戈和保姆薇薇安·迈尔。他们忍受着同样的孤独,艺术成为了他们通向世界的出口和隔离世界的屏障。
“当城市的公共空间消失,人的个体感受不再受到关爱时,孤独本身就回变为一座城,而艺术,或将成为这座城里特有的救命稻草”
▲ 希区柯克《后窗》(Rear Window),图片来源:fanpop
这些孤独的艺术家们——以及作者本人,或多或少都有相似之处。爱德华·霍珀的绘画和希区柯克的电影都让人联想到大城市中逼仄的墙角和孤独者对外界的偷窥;在日复一日的低贱劳动之余,亨利·达戈在门房里写下了15000余页的插图小说,构建出另一个星球的世界——在纽约的世界里,他是不被人所见、也不想被人所见的工人,在另一个星球里他是拯救儿童的“达戈将军”,薇薇安·迈尔则用镜头观察着外界。孤独者是会窥视的,希区柯克的《后窗》如此,薇薇安·迈尔如此,那个尾随偷拍葛丽泰·嘉宝(Greta Garbo)的狗仔摄影泰德·莱森(Ted Leyson)也如此。
▲亨利·达戈(Henry Darger),图片来源:Wikipedia
▲亨利·达戈《The Story of the VivianGirls》插画之一,图片来源:cvltnation
▲薇薇安·迈尔(Vivian Maier),图片来源:wikimedia
▲薇薇安·迈尔作品,图片来源:aphotoeditor
既然有相似之处,那么孤独者之间是否会有磁场相通?嘉宝和莱森之间的关系在本书中只是一个篇幅极小的细节,但让人印象深刻。1941年,36岁的葛丽泰·嘉宝宣布息影退休,开始了长达50年的归隐生活。莱森在1979到1990年跟拍嘉宝11年之久,包括1955年《生活》杂志全幅登载的一张照片。嘉宝对此并非全不知情。嘉宝临终时被救护车救走,莱森为她拍下了人生中最后一张照片。“她透过浅色的玻璃看着他,不安的表情里混杂了恐惧、轻蔑和听之任之的放弃态度。”尽管这段文字传达了嘉宝对莱森镜头的厌恶,但在作者眼里,这种长时间彼此心知肚明的偷拍与被偷拍,显然是孤独者之间特有的默契。
▲莱森为嘉宝拍下的人生中最后一张照片,图片来源:garboforever
作者对安迪·沃霍尔的解读格外有趣。尽管沃霍尔在成名后便一直是艺术界社交场的中心,围绕在他身边的人络绎不绝,但莱恩一语道破了这是沃霍尔对孤独的缓解之道。在“工厂”中,安迪·沃霍尔既是这个场所的主人和中心,又是那个角落里与所有人都保持距离的孤独创作者。沃霍尔之所以会迷恋重复性图像,迷恋电视机和絮絮叨叨无意义的谈话,正是因为他需要在嘈杂中掩盖自己,从而找到自己。如此一来,他既能够躲在这个形象背后,也能把它遣往更广阔的世界。说到电视机,奥利维娅·莱恩联想到了自己在生活中对视频网站的迷恋。大众传媒创造了所有人对获取信息的平等,也造成了选择性的、大规模传播的信息对大众的压迫。在这个过程中,孤独者才有机会误认为自己与他人是一样的。
▲安迪·沃霍尔(Andy Warhol),图片来源:tate
▲安迪·沃霍尔可口可乐系列,图片来源:amazonaws
所以,我们会明白大卫·沃纳洛维奇 (David Wojnarowicz)为什么要创作《阿尔蒂尔·兰波在纽约》这一系列的照片。兰波曾说过:“我就是别人。”这个表述可以从两方面进行理解:1、“我想要和别人(正常人)一样。”2、“我需要用自己的整场人生去扮演某一个角色。”无论如何,它都表现出孤独者对自己的极度不认同。在大卫·沃纳洛维奇的照片中,主人公戴着兰波真人尺寸的纸面具,成为沃纳洛维奇本人的化身。读者们已经难以判断究竟是沃纳洛维奇在扮演兰波,还是镜头中的兰波在扮演沃纳洛维奇。
▲ 大卫·沃纳洛维奇(DavidWojnarowicz),图片来源:frieze
▲ 大卫·沃纳洛维奇《阿尔蒂尔·兰波在纽约》系列之一,图片来源:museoreinasofia
莱恩在书中所呈现的孤独感,和纽约—— 全球化的中心,代表着全人类无缝交流的理想——形成了一种常见而又奇怪的紧张关系。在《24/7:晚期资本主义与睡眠的终结》一书中,作者克拉里揭示了资本主义将把地球最终连为一体、国际性大都市之间将实现零时差的趋势。然而,今天的全球化连结是资本意义上的,个体的命运要么是被同化和抹杀,要么是被排挤。大城市里孑然一身生活着的孤独的人们,就是那些被排挤的人。现代城市的发展现状,与城市的初衷背道而驰。雅典是人类城市文明的典范,在基督教诞生之前,苏格拉底和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论述便告诉我们,邻人之爱是城市的题中应有之意。在《孤独的城市》中我们能看到这样一番景象:当城市的公共空间消失,人的个体感受不再受到关爱时,孤独本身就回变为一座城,而艺术,或将成为这座城里特有的救命稻草。(撰文/姜伊威)
▲奥利维娅·莱恩《孤独的城市》,北京联合出版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