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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100多年前美国探险家洛克走过的路,摄影师陈庆港走进木里王国,第一站就是利加咀。这是一个独特的母系社会,当时一个大家庭的女主人公布拉初接待了他。如今,公布拉出唯一的儿子做了村里的喇嘛,打电话请陈庆港来参加母亲的葬礼。
火葬仪式在村口山坡上举行,这里有一间事先用松树原木搭好的小木屋。全村的人都来送行,抱着鸡或者米,这是请死者带回去给故人的礼物。
这个小山坡很美丽,铺满青草,开满鲜花。东巴(当地人叫哒巴),这场宗教仪式的主持人,开始在火光前用纳西话吟唱送魂经:「拉出,你要回家了,你走的这一路,我们已经派遣武士侦查过。」送魂经,唱的就是这里的历史。
陈庆港是这场仪式中唯一的外族人。他已经旁观了太多历史的黑暗,盛世的背面,以及现代文明未曾触及的地方。
「我其实就是一个流浪者。」陈庆港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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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庆港
历史
流浪者陈庆港,他在时间里穿梭,闯入历史深处。
不久前,陈庆港去看了电影《二十二》,一部讲述慰安妇晚年生活的纪录片。「不是这样的。」他摇摇头,把更直接的评价,压在了舌头低下。
陈庆港的《中国慰安妇》,是第一部关于「慰安妇」的大型长篇纪实摄影作品。历时多年,他看到的历史真相,跟克制、平静这些形容词,统统搭不上边。
在海南椰林边,陈庆港坐在一间墙上吊满霉斑的小屋里。这是一间堂屋,墙边一张竹床,铺着椰树叶子,一位老婆婆与他对坐。杨阿布,曾经是这个小岛上最漂亮的姑娘,如今已经枯萎。屋外头是大暴雨,屋里一片昏暗。老婆婆盯着陈庆港,哇啦啦的诉说,陈庆港一句也没听懂。老太太抓着手做出狰狞的样子,他也很着急。
到晚上,陈庆港与杨阿布儿子聊天,儿子告诉他,母亲是在描述被日本人抓去的场景。杨阿布则坐在椰树叶子上,抓一块磨刀石,一下一下地磨着刀。陈庆港很震惊,老太太儿子解释,没有刀她睡不着,会梦到日本人来抓他。年近九十了,这个老婆婆都是抓着一把刀入睡的,每晚如此。
「真相真是太残忍了,太惨了。」
陈庆港曾经站在山西的窑洞里,拼凑出一些具体景象,女人们被脱光了衣服,如牲畜一样关在窑洞里,一排土炕上只有一些破烂被子。等日本人回来,随便抓起一个就强奸。里头还有一个不到十三岁的女孩子,大一些的姑娘想要保护她,每次都把她往后面推。
在老人们满面的沟壑和残缺的身体后面,陈庆港试图还原那段历史。采访时的克制和疏离,等到深夜里他一个人对着电脑整理照片时,全都瓦解了,「这是一段非常残忍的历史,残酷得一塌糊涂。」陈庆港说不下去了,眼睛里的光有些闪烁。
「《二十二》这样的影片的出现,让大家去关注这个议题,这是好的。但是如果对真相不触及,这本身就是对真相的再次伤害,严重伤害。」
随着受害者的逝世,慰安妇的历史真相越来越混沌不清。在三亚公路养护站的一个档案室里,陈庆港在翻找一位韩国慰安妇的最后资料。她被日军从韩国带到这里,战争结束后就留了下来。政府为她安排了公路养护站的一份工作。
她的档案资料竟然被找到了。把它从文件袋里抽出来时,陈庆港手有些抖动。这份资料上,只有一张被水浸泡过的一寸照片,看不清一点面目。这地方经常下暴雨、被水淹,这位韩国慰安妇的资料,也已经被水泡坏了。
陈庆港拍下了这张证件照,「慰安妇的历史就这样,他们没有留下真实的面目,我们永远看不清了。」
灾难
挖掘到历史深处,陈庆港不肯接受「使命感」、「责任感」这样的大词夸奖,他说,只是好奇心驱使。
主流世界他不感兴趣,陈庆港关心盛世之外。比如慰安妇,比如细菌战,比如中国的贫困人口,他连续十年跟踪,拍出了《十四家——中国农民生存报告》。
当然,「好奇心会害死猫。」
2009年5月12日,在贵州的一个小汽车站,等车间隙,陈庆港无聊地四处张望,踱到一个报亭边,一眼撞见一本体育杂志特刊。陈庆港一边翻,一边哗哗地淌眼泪,吓坏了看报亭的小姑娘。
这是份汶川地震一周年特刊,把他又带回了那片废墟。在绵阳的公车上,广播里在播报名字,死难者名单,一大串,似乎永远也报不完。「光是这个就让人崩溃。」
等真的站在废墟上,所有的感官似乎就爆炸了。废墟下面是时断时续的哭喊,到处弥漫焦糊的死亡气息。「人间地狱就是这样子的。」白天总是记者们同行,到了晚上,等整理完照片,发掉了稿子,单独坐在屏幕前的人,就会默默淌眼泪。
从地震灾区回来的第一个晚上,陈庆港突然像梦魇一样惊醒,开始嚎啕大哭。他没有办法形容那种情绪,不是简单的悲伤或者恐惧。
「那个时候,我有一种很强烈的需求,我需要一个信仰。」
陈庆港在汶川地震拍出的照片,获得了荷赛金奖(荷赛奖是世界新闻摄影比赛WORLD PRESS PHOTO——记者注)。那张照片俯拍了一群士兵在巨石缝隙中运送伤员。《走出北川》,带着某种宗教意味。
「人类需要宗教,需要神。」陈庆港年轻时候闯进阿里,从拉萨发车。当时这条路少有人走过,他在旅店黑板上招募敢死队。很多人应答,敢死队顺利出发,装一车汽油和干粮,几个愣头青就直入无人区。绵延雪山,人烟荒芜,「人活着就是因为神的保佑。」陈庆港一次次感慨。那一次,差点因为高原反应回不来,故事写进了他的《冈底斯遗书》。
陈庆港开始思考死亡,所谓的现代文明,把死亡解释得这么简单,这么科学。世界是物质的,所有人都知道,死就是死,就什么都不存在了。「这是非常可怕的,我们因此恐惧死亡,对今生不负责任地挥霍。」
信仰却对死亡有了另一种解释。在天葬仪式上,陈庆港找到了终极的美,山野蓝天,「让人觉得死亡,并不可怕。」至今,他脖子上都戴着一只银色的鹰,已经戴断了好几根绳子。
文明
作为中国唯一拿过荷赛突发类新闻一等奖的摄影师,陈庆港甚至没有自己的相机,至今都用报社配给的器材。他不是摄影发烧友,照片只是表达方式,无非是从旅行那一端,发回来的谶言。
但是大多数人只把他当成一个拍照的,关注画面和色彩,追随他的照片。
当陈庆港挖掘出一些历史真相,就会有一群人一拥而上。细菌战的专题发表后,不下二十个摄影师接二连三去做这个选题,《慰安妇》也是同样。
他甚至见到过一张照片,人物动作和角度,与他拍的一模一样,老人嘴里咬着一个木棒,伸出双手冲着镜头。这张照片中的老人,曾经也是当地最漂亮的姑娘,如今佝偻着,脖子陷进了胸腔里,是被日军暴打虐待后留下的终身伤残。陈庆港找到她,老人没法描述,只能演给他看,当自己被强暴时,痛苦地尖叫,日本人就把一根木棒塞进她的嘴里,用绳子绑在脑后。陈庆港坐在她的床上,从这个唯一的角度拍下了这张照片。
「我敢说,那个摄影师都不知道我当时为什么会拍下这样一张照片。」陈庆港说:「把它当成一颗松树,比谁拍的好?」
眼前的灾难、惨痛的历史,异域社会,在刻奇的现代文明前面,似乎就是一棵棵迎客松,仅供展览。
现代文明着实让人不忿。
从一次次旅行中回来,回到杭州,陈庆港都会被无趣紧紧抓住。杭州这座城市对他来说,不过是个落脚点,「和其他城市没有区别。」在这里,陈庆港也撸串、喝酒、看电影,进行各种各样的城市生活。「我只是肉体生活在这里。」
在城市里,陈庆港开始拍屁股,先把身边人都拍了个遍,然后开始在众筹平台发起众筹,拍下一万个屁股。如今已经完成了大半,男人的屁股、女人的屁股,有的曲线玲珑,有的带着赘肉,毛孔和久坐的痕迹很显眼。照片被套上一些不正常的鲜艳色彩,看起来有英国电影《猜火车》一般的迷幻感。
等拍完一万个屁股,陈庆港打算做一个展览,一万个屁股摆在一起,其实就是他的情绪化表达。我们现在很少去关注自己内心的需求或者灵魂。只有物质的直接的刺激可以打动我们。
「他与我拍的木里、西部,是相反的。」相比于那些原始的东西,我们所谓的现代文明,好多东西是无聊的甚至是猥琐。「甚至就是屁股这样的东西。」这是他对自己身处文化的审视甚至嘲讽。
流浪者本身并不属于任何社会。
时间
在城市里待不了多久,陈庆港又会忍不住再次出发。最让他感兴趣的,是木里王国。
从1924年开始,美国探险家洛克曾经三次进入木里王国,从丽江出发,经过泸沽湖,他在横断山脉深处,找到一个与世隔绝的神秘喇嘛王国。洛克第一次进入时,是在冬天,海拔15000英尺的地方,这时太阳已经出来,照得峭壁上的冰柱像珍珠那样闪闪发光。
八十年后,陈庆港跟随洛克的脚步。几次深入,陈庆港拍出了最近的专题《木里病人》,如今已经完成了最后的文字整理。
在四川凉山彝族自治州,木里王国的生活常年封闭,没有现代化的医疗条件,病人或是伤者,只能获得最简单的医疗,然后在煎熬中,寄托于最古老的医术。
又有一张张痛苦的脸出现在陈庆港镜头前,比《十四家》更加触目惊心。陈庆港感到矛盾,他们迫切需要现代医疗的帮助,他拍下他们,正是为了提醒城市人的关注。但同时,木里王国也必然会遭受现代文明的冲击,文化多样性讲很快瓦解。个体的生存与文明的生存,冲突越来越大。
陈庆港太迷恋木里那一带。相隔两个山头,就是另一种语言、另一种宗教,另一种生活方式。这里是走婚的摩梭人,到了那里,就是一女多夫的家庭氏族,纳西文化、东巴教、苯教,混合起来。
陈庆港说,等他退休,他想去利加咀做一个哒巴,在村落之间行走,想停下来时,就坐在泥路边的条石上。他要学习纳西话,想把哒巴的送魂经翻译出来,
「相比城市生活,那里离我更近。」
进入木里王国,就如骑着时间旅行。在木里的雨季,陈庆港第一次来到这里,雨季导致大量的塌方,到处是落石,陈庆港跟随马帮,走在峭壁下的小路上,走过金沙江上吱吱呀呀的木桥,穿过原始森林,最后终于坐上驴车,走在到处是动物粪便的小小巷道里。
他到达的第一站,就是利加咀。在瓦拉贝,公布家招待了他。这家的女主人就是公布拉初,她有八个女儿,一个儿子。木质结构的房子从四面合围,中间是经堂,右侧就是女儿屋,女儿长到13岁,就可以有自己的房间。儿子到了晚上,就会出去游荡。这里实行走婚制。
陈庆港走进经堂左侧的房间,这是祖母屋,也是公布家的客厅,中间一个火塘,周围点着酥油灯。
这里的场景,与洛克抵达时,一模一样。当陈庆港穿越了一百年的时光来到这里,终于发现,时间在这里是停止的。古老的织布机在吱吱地摇,木碗架在火塘上。
「五百年前是这样,八百年前也是这样。」陈庆港说。
这里的日常生活让陈庆港着迷,人们早起会念经,开餐前,总把第一份食物献给神。在他们的概念里,神总是陪在大家身边。木里没有文字,所有的历史靠哒巴们口口相传,藏在唱诵的经文里。有时候,陈庆港会跟着村里小伙子出去转转,观察他们走婚的习俗。一个晚上,当一扇门被敲开,村里几个小伙子笑闹着直接把他推进了房间,从外面把门插上了。
陈庆港吓坏了,硬生生在里面坐了一个多小时,一动不敢动。「那个姑娘也是很羞涩的不说话。」回忆这些,陈庆港大笑着。
如今,公布拉初过世了,她的儿子做了喇嘛。这一代也只剩下十来个哒巴。泸亚公路修通,当年马帮要走两天的路,如今只要两个小时。
时间在今天的利加咀重新开始冲刷而过,「我觉得我已经看到了,他们文化的结尾。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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