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该是高二的一个晚上，上晚自习前。一行人从食堂出来回教室。夜凉如水，一阵微风吹过，卷起片片黄叶堆散在昏暗的路灯下。远远的，传来篮球场上“乓、乓”的拍球声，还有运动鞋在水泥地上挪转、跳落的摩擦声。下傍晚的天空黑得还不够浓，反而泛着幽蓝的荧光，淡淡的有几痕云迹。一轮明月就悄悄地悬在天边。我之前从未见过这样的月亮：温润、圆满，不似夜深时分皎洁的清晖，晕着层橘红色，色泽如水，漾在深蓝色的夜空中。一种莫名的情绪忽然就涌了上来——像是愁，却又说不出愁的是什么，而任由这情绪在胸间升腾，也不觉着烦躁，只觉得心下清凉。我之前从未有过这种奇异的感觉，于是连忙拍了一下同行的好友：

“快看啊！月亮！”

他们被我吓了一跳，一齐抬头望了眼：“哦，蛮大的。”说完又继续向前走了，接着刚才的数学题讨论。走在最后面的一个回头看了看，拉住还在痴痴望天的我，“快点啊，马上就要放听力了。”说完也追上了前面的几人继续讨论，毕竟是比月亮重要多了的事。我又站了一小会儿，自顾自望了一阵。听着前面的声音渐渐远了，才追着上去，踏碎一地月霜，庭下积水四溅。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这相似的情景，在以后的人生里，还会重复许多许多次。

这世上多的是：你读来荡气回肠的武侠小说，会有人轻哼一声：“匹夫之勇耳。”你在戏台上咿咿呀呀哼哼哈哈了半天，回头一望，台下了无一人，只剩下一只空碗滴溜溜地打着转。以前我总是不能理解《老友记》里，钱德勒总是因为自己的笑话笑得热泪盈眶满地打滚，而别的人总是直杵杵的看着他。现在我算是明白了——原来，注定有些事情，在自己看来有趣甚至带有一丝神圣的意味，而在别人眼里，却是无比的幼稚、滑稽。

就像某个二逼兮兮的小青年，上大学前看多了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读物，以为大学校园里还到处都是白衬衫、碎花裙、倚着湖畔柳树的木吉他；以为仲夏的清晨，后山上会飘扬着艾略特、惠特曼的诗句；以为社团里，大家会坐在草坪上的激烈地讨论着波德莱尔和李商隐，以及年份好的王维……可现实却像《死亡诗社》里一样，而我们，却不会有基廷教授。

起初，我觉得不懂文学不懂美的人都是庸碌之徒，体会不了人间至乐。木心说，无审美力是绝症，知识学问救不了。看闲书，写写随笔都要藏着掖着，被人看到了，免不了又是一阵风言风语。而目睹许多人的审美力被教育碾压、磨碎，我愈加庆幸自己的完好无损，也隐隐有一种骄傲，像穿着开裆裤的皇帝面对着紫禁城所有太监的那种骄傲，是一种心理上健全、完整的自豪。

但后来我渐渐发现，也不全是这样：个人的审美力也许不会被完全消磨，也许只是略略贫瘠。彼之《非诚勿扰》，也许就是吾之《桃花扇》、《西厢记》；彼之范冰冰、Angelababy，或许好比吾之赵飞燕、王昭君。两相比较，也许一是阳春白雪，一是下里巴人，但就个人而言，其倾注的感情与热烈可能并不逊色。这种趣味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是质地不同罢了。东坡先生这一点最为通透：上可陪玉皇大帝，下可陪卑田园乞儿。这种才是真正的大乐趣，开阔无碍、圆润自在。

就像煮茶，有人好浓酽厚重，有人则好清冽爽口。有人要名瓷紫砂，有人则要粗杯土盏。有人说，茶理尽在“热、浓、满”三字，而有人如张岱，则可品出水的棱角、火的性格。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讲究，乐趣的标准也因人而异。正如飞鸟与鱼，一翔一游，却互不相通。大家都有一轮自己的月亮，悬于中天，清凉如水。如若不然，这人生岂不过于荒凉空洞，索然无味了？

然而，最近我却渐渐有点动摇。我本以为每个人都有一方隐秘的天地，藏着不为人知的丰盛与精彩。可是和一些人接触越多，我却越觉得有些害怕——他们，恐怕真的没有自己的月亮。难道你们没有见过这种人吗？——麻木、低俗、一无所知却又洋洋自得，在社交场合高谈阔论，可散播的却都是禁不起推敲的谣言或是露骨下流的荤段子。对一切稍显复杂的专业知识嗤之以鼻：“我没听说过，就不对！我听不懂，也不对！”然而奇怪的是，这类人往往都抱团生活的很好，不自觉贫瘠，漫无目的的漂浮在无趣的海面上。

袁宏道说：“余观世上言语无味、面目可憎之人，皆无癖之人耳。”一个人得乏味到何等地步，才会在广大缤纷的世上无所沉迷？癖好是灵魂的容器。无癖之人，面对生命的三千弱水，连个瓢都没有。于是灵魂只能干渴成木乃伊。

有时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夜晚：

我看见清晖下照着的，是一排又一排黑黢黢的楼栋，而重重叠叠的黑影拥挤着，蠕动着。月光照在他们身上，仍是黑的。我喊他们，没有人回头应我，却听见楼栋里传来琅琅的男声：“衬衫的价格是，九磅十五便士。”

只愿每个人都有所沉迷，有所乐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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