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枝裕和：

你能不能花三天时间，

想想生命中最幸福的事？

在创作《下一站，天国》前，电影大师兼作家 是枝裕和 走上街头，采访了将近500位路人，抛给大家一个问题——回头看看人生，如果要选择一段你觉得最幸福的记忆，你会选择哪一段？

“在三天时间内，从漫长的一生中选出仅有的一份回忆，一开始几乎所有的人都认为这是不可能的。特别是度过了七八十年漫长人生的老年人，选择起来尤其困难。”

不过是枝裕和很快发现，这样的担心是多余的。

“我很快就发现这个想法是错误的。人生在世，并非总是思考着当下和未来。”

《下一站，天国》电影剧照

逝去的人们纷纷来到天国中转站

不久，他写出了小说《下一站，天国》，情节设定略带奇幻色彩，故事讲述人们最后都会来到名为天国车站的地方，停留七天。他们要在那里选出一生中最重要的记忆，带着这份唯一的记忆去往天国。有些人娓娓道来，有些人沉默不语，有些人侃侃而谈……

那么，人生中的哪一段才是最值得回忆和珍视的呢？

我们应当拿什么，来证明自己曾努力而真诚地活过？

是枝裕和小说处女作《下一站，天国》

01  系鞋带的那一刻，特别美好

远藤邦生二十一岁，是大学三年级学生。他身穿藏蓝色套头衫和牛仔裤。向工作人员望月确认过“只能选择一件事”，他便低下头沉默不语，似乎正在进行心理斗争。 望月一言不发地等着他开口讲话。   “高中一年级的时候，我喜欢过一个女孩，虽然后来被甩了。那时我们都是戏剧社的成员。她的书包上挂着一个铃铛，走起路来总是叮当作响。所以哪怕我在活动室里，一听到外面传来叮叮当当的铃声，就知道是她来了，那声音真让我着迷。

我们从放学后一直排练到夜幕降临，结束后收拾完毕，从活动室往门口走。她和我是一个年级的，自然走的是同一条路。有时候我先到，然后她才从后面跟上来。有一回，大概是冬天吧，我一个人在门口穿鞋，准备回家。已经是晚上了，周围一片漆黑，我正系着匡威篮球鞋的鞋带，就听见从二楼传来叮叮当当的响声。‘啊，来了，来了。’本来能马上系好鞋带走人，我却故意放慢动作，等着她走过来。铃声越来越近，感觉一回头就能看到她。如果要我选的话，我想选看到她之前的这段记忆。”   “看到她之前？”   “对。见面之前充满了期待，见到之后会变得笨嘴笨舌，不知道说什么好，所以觉得系鞋带的时候特别美好。” 远藤一边说，一边盯着脚上的球鞋。

是枝裕和 《下一站，天国》电影剧照

02 他记住的，是一阵清风和一片蝉鸣

一位叫金子良隆的中年男子敲响了面谈室的门。金子先生的头发略长，留着偏分发型，一双眼睛在镜片后露出炯炯有神的目光。他的职业是摄影师。身材魁梧的金子先生挺直脊背，略带紧张地坐在椅子上，面对川岛打开了话匣子。

“我这一生没有什么特别的，过得相当平凡。硬要说的话，现在我觉得还是童年时期最美好。”

“童年时期。”川岛重复着，像是在确认。

“是的。”

“大概几岁的时候呢？”

“嗯，大概是中学二年级的时候。那是放暑假的前一天。我是在平民区长大的孩子，家离学校不远，不过一直坐电车上下学。”

“是哪里的平民区？”

“学校在御徒町，家在一个叫根津的地方。那时我的父母都还在，家里没什么钱，无论如何也谈不上宽裕。但和现在比起来，周围的人都挺穷的。小孩子嘛，根本不会把这些放在心上。幸运的是，那时我的成绩很好，就算把成绩单拿给父母看也不用担心。第二天就要放暑假了，可以尽情地玩个够。我决定八月三十号或者三十一号再写作业，真是太放松了，什么烦恼也没有。大概是晌午时分吧，我站在电车最前面的位置。驾驶座旁边的窗户开着，风吹进来，裹着我的整个身体。那种尽情释放的感觉，在后来的人生里再也没有遇到过。”

金子先生充满感慨地说完，显得不那么紧张了，终于露出一丝微笑。

“那时刚巧路过上野不忍池那条大道，周围都是树木，电车一直在凉爽的树荫里行进。那里有一条都营电车的专用轨道，不消五六分钟就开出了城里。这是专用轨道，所以连汽车也没有，速度非常快。而且时间还早，车厢里很空，想坐的话肯定有位子，可是我特意站在了车厢第一排。”

“你从车窗里看到了什么样的景色？”川岛询问当时的细节。

“想不起具体的画面了，既没有鲜艳的色彩，也没有积雨云啊、蓝天啊之类的印象。记忆中的风景是黑白的，没有什么色彩。昨天晚上躺在被子里，不知怎的就想起了穿行在不忍池那片大自然里的情景。”

“你还记得在电车里听到过什么声音吗？”

“声音嘛，就是电车行驶时的噪音。”

“昆虫或知了的声音呢？”

“对，周围一片蝉鸣。电车行驶在林间，所以到处都是蝉鸣声。”

“味道呢？还记得吗？”

“味道？没有什么具体的印象了。”

说到这里，金子先生一下子平静下来，用自言自语的口吻说：“现在想想，我这五十六年的人生实在没有什么跌宕起伏的经历。不是有句法语这么说吗，C'est la vie—这就是人生啊。回顾自己的一生时，我最先想到的就是这句话。”说完这些，金子先生的脸上流露出一抹奇妙的微笑，分不清是寂寞还是感伤。

《下一站，天国》电影剧照

03击球的瞬间，整个世界一下子安静了

野本俊雄穿着一身鲜艳的白紫相间的运动服。他是门球俱乐部的会长，那张黝黑的脸庞显得十分健康，一笑起来就能看见两排雪白的牙齿。

“在上班的那些年里，也就是退休之前，我的人生中从来没有出现过什么精彩的画面。我是从打门球开始迎来第二次人生的。工作的时候，多数时间我都是一个人面对着机器，然而打球的时候，我和同伴们齐心合力，体会比赛带来的胜负喜忧，这种感觉真是棒极了。”“有没有具体的例子？”“有啊。去年春天横滨市大赛时，如果那个球进了就能取胜，没进的话就是对方赢。这叫什么来着，背水一战？场面相当紧张。击球的一瞬间，我就知道赢定了。

那种喜悦简直无以言表。”“击球的瞬间，眼里看到的是什么？”“除了球，周围的一切全看不见了，眼前只有一个写着数字9的红球。平时加油助威的人们吵吵嚷嚷的，可是就在眼看要进球的时候，整个世界一下子安静了。”“击球的瞬间，连声音也听不到了吗？”“是啊，听不到了。紧跟着球就进了，我振臂欢呼，气势直冲云霄。”说完，野本坐在椅子上，用力挥动左拳，朝天花板做了一个击球的姿势。

《下一站，天国》电影剧照

04在人来人往的桥上，遇到了战火中失散的恋人

“战争刚刚结束，昭和二十年。我是在昭和二十一年结的婚，所以印象特别深刻。”

郡与宁女士说着说着，眯起眼睛笑了起来。她选择的是在桥上与因为战争分离的恋人重逢时的回忆。

“你们见面的时候，已经分开几年了？”

“说起来，大概有三年了吧。”

“还记得你们最后一次见面时，他对你说的话吗？”

“去了中国东北后，他没有来过一封信。他休假回福山时，我们见了一面，他对我说‘我觉得恐怕是回不来了’，也就是不可能活着回来的意思。毕竟战争即将进入最后阶段。不过，我们说好要结婚的……”

讲到这里，郡女士收住了话锋，没有继续说下去。

“你们是相亲认识的，还是……”“不，父母不知道，是我们两个人之间的约定。”

“啊，也就是自由恋爱喽？”杉江的嘴角带着笑意，那语气好像在说“你们俩可真有一套”。

“嗯，是这样的。跑也罢，飞也罢，总之是走在了时代的前面。”郡女士说话的时候，脸上始终带着轻松的笑容。杉江甚至常常忘记她已经去世的事实。

“那可真是巧啊。”

“是啊。我不知道他已经从军队回来了，想都没想过还会和他见面。真是缘分啊。”

“你们重逢的那座桥是什么样子的？”

“是座很长的桥。战前我们把它称作东洋第一桥，真的相当长。桥下面就是吉野川。”

“桥很宽吗？”

“对，车来车往的。”

“我想再问得详细一点，郡女士您走在桥的哪一边呢？”

“我呀，在左边。”

“那他从对面过来？”

“他骑着自行车路过桥中央。”

“您还记得是什么样的自行车吗？”

“就是过去男人常骑的，粗粗大大的那种。”

直到今天，当时的情景似乎还原封不动地留在郡女士的脑海里，面对杉江关于细节的提问，她没有丝毫犹豫。

“您当时要过桥到哪里去？”

“我打算过了桥到乡下去买白薯，身上穿着碎白点的花布裤子，推着一辆手推车，就这样在桥中间和他相遇了。”

“您先生要到哪里去呢？”

“他的收音机坏了，所以驮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准备拿到德岛市去修理。”

“您先生当时说了些什么？”

“男人嘛，也没说什么特别的，就说去找过我，可是连家都不见了，什么也没有找到。”“他长得很帅吧？”杉江半开玩笑地问。

“就是个普通人吧，哪有夸自己老公帅的。”

郡女士说完，显得有些不好意思。“桥上还有很多人吧？”

“对，人来人往的，不过完全看不到那些人。”

“好像只有你们两个人一样。”“哈哈哈，也许吧，那时候真年轻啊。”

《下一站，天国》电影剧照

05  那个香喷喷的饭团，让她记了一辈子

人们可能会觉得经过思考后，出于面子，逝者会选择那种令别人艳羡的回忆。可是来到这里，一旦要作出选择的时候，不论男女老少，选的最多的是关于食物的记忆。 这天，第一位来到望月和诗织面谈室的逝者同样选择了关于食物的回忆。 

 “大地震时我还是个九岁的孩子，但一直忘不了那时的事。” 大熊美智老奶奶身穿淡紫色和服，外罩一件短外褂，她已经八十四岁了，打出生起就没离开过东京。 

 “我正在隔壁的朋友家玩，忽然听到一阵尖叫声。大人们全都吵吵嚷嚷地往外跑，于是我也回家去了。不一会儿，地震停了下来。接着听见有人说‘到竹林里去，到竹林里去’。我家在甲州大道边上，屋后有一大片竹林。我们就钻进竹林，在里面睡了一晚上。”  

“您在竹林里做了些什么呢？”  

“小孩子嘛，就是玩游戏啊，在院子和竹林间赛跑什么的。” 

 “都玩了些什么？” 

 “因为在竹林里嘛，在两根竹子之间拴上绳子，就能荡秋千啦。”大熊奶奶用双手做出抓住绳子的姿势，前后摇摆起身体来，“后来，妈妈们开始烧饭，给我们做了饭团。直到现在，我都忘不了在那片竹林里吃过的饭团。”

“是什么样的饭团呢？”

“就是那种三角形的，在里面放了麦麸。一升里大概有三合①米，剩下的都是麦麸。”

“里面放了什么？”

“什么也没放，只加了点盐。那时候不像现在，还可以卷海苔。荞麦面上有颗腌梅子就不错了，还有萝卜干或者梅干。所以啊，我到现在都不喜欢里面放了东西的饭团……” 

——— 以上节选小说《下一站，天国》

这是电影大师 是枝裕和 所有动人心弦作品的起点。

有多少人能花 三天的时间，仔细想想自己 最幸福的事？

有些人娓娓道来，有些人沉默不语，有些人侃侃而谈……

那些平凡而温馨的故事流淌在冬日温暖的午后，

生命的灵光悄无声息地照进每个人的内心。

读完这本书，再垂头丧气的人，也会被它照亮灵魂。

- The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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