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黏糊糊的天气，一点也酷不起来。感觉只适合听土摇，就把衣湿翻出来渴劲儿听，宜宾夜市土摇。这是一个用宜宾土话翻唱知名土摇民谣起家的乐队，涉猎范围从陈粒到谢天笑，用网易云评论的话来说，连《杀死那个石家庄人》也不放过。你知道他们可能更多是因为今年主唱兽医参加了中国新歌声，把双截棍用宜宾土话改编了唱出来，在周杰伦战队当了炮灰。说实话他改得并不好听，如果把他任何一首其他原创唱出来，说不定可以获得更多效果。不过他们也很实诚：“乐队想火是一定的，肯定要承认我们就是想火”。但是那之后衣湿似乎也并没有像进口小哥哥迪玛希和徐佳莹一夜成名。除了参加的选秀节目在走下坡路这个因素以外，我觉得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犯哈”和“思乡”是衣湿歌里两大明显的主题，这种独特的宜宾情怀和四川情怀，在他人看来，是不具象的，不具有共鸣感的。我把这个乐队推荐给其他人，四川的同学多半是听得津津有味的。可是谁会知道，就是这个乐队几首蛤蟆皮歌曲，会把我唱哭两次呢。

    这个专题写给四川，献给四川的众哈嘛批们。

    第一次接触衣湿的场景非常得野鸡。这似乎是我天生就带有的气质。当时绿姐在朋友圈公开召集哈嘛批，并且组建了一个哈嘛批联盟，为此还有一个专门的群，里面云集了各位出色的哈嘛批们（致敬哈联主席绿姐）。有一天沂蒙可推荐了一首歌作为哈嘛批联盟会歌，这首歌正是《蛤蟆皮之歌》。(苏预警在多处为人演唱，如果没有演唱过，你可以邀请她为你演唱，她乐此不疲)没有任何内涵，没有任何意义，也没有旋律，就是“啦啦啦啦啦啦啦啦啦我是个蛤蟆皮，你是个蛤蟆皮，大家都是蛤蟆皮”。差点因此错过一个女子乐队（他们有张专辑叫做《衣湿是个好乐队》）。

    后来在虾米翻出来了这个乐队，听到的第二首歌是宜宾夜市土摇里翻唱的《奇妙能力歌》。不得不说他们是文艺终结者，是把犯哈诠释到底的乐队，陈粒的浪漫和空灵，被兽医毁于一曲。“我见过大海亲吻鲨鱼”，用四川老头儿俗气的口吻翻译成了“大海啃鲨鱼”。“缱绻的馥郁让我紧张”，可能是和蛤蟆皮的气质格格不入，于是直接很无赖把歌词变成了“这句歌词认不到字不晓得咋个唱”。此后他们一直把这种情调毁下去，《少年锦时》里“没有咖啡和肯德基”，《卷珠帘》更是面目全非变成了《卷珠帘之肥肠汤传奇》，买肥肠诱惑了隔壁王孃孃，买肥肠路上“小心不要踩到水氹氹”。不过兽医的宜宾话嗓音实在是很性感，加上蜜汁编曲改词的功力，每一首歌都确实是真资格的宜宾夜市土摇，都带着四川人不矫情而又真实的性情，而这种个性的穿插得毫不突兀。

    其实他们也会好好好唱歌，并且非常真诚，可能是周云蓬诗意无法破坏，他们翻唱的《九月》就非常深情，意境丝毫不减。而在《幺儿叻日不落的viva la vida》里，淋淋的《日不落》副歌配上《viva la vida》的豪气的旋律，再加上衣湿自己的诘问“但是为啥子，为啥子，为啥子嘛”“幺儿叻，我想看着你长大”，三种毫不相干的元素，融合在一起竟然毫无违和。这种搭配还是随处可见，比之前的“毁歌行动”更加大胆。听着听着《宜宾小龙人》，箫和吉他相互伴奏，旋律悠扬，歌声轻柔，唱的却是“就不告诉你”。当然也有一些相对失败的组合，《老子硬是好想哭》一开口，就脱离了阿杜《他一定很爱你》的肝肠寸断的伤心和绝望，甚至还很粗俗“看到你们又啃又脱”，和声还选用了蜜汁京剧腔，原唱失恋的悲痛也不在了，改编里天生乐观喜剧的气质也没有展现出来。总体上他们的翻唱改编质量还是不错的。都收录在宜宾夜市土摇的合辑里，一共三张，仔细听还是会有很多惊喜的。当然不喜欢这种二哈二哈又有点短根筋的改编方式的还是绕行吧，怕转黑。

    真正让我动容的是他们的原创。原创作品《流杯池》算是给我的一个很大的惊喜。如果说早期的衣湿还是单纯展现他们四川人乐观而蛤蟆皮的气质的话，那么后期慢慢融入的这种思乡的人文情怀，融合得非常完美，神奇之处就在于，不矫情，不含蓄，不露骨，火候刚刚好，却也能真正点燃每个听歌的四川人内心对这片独特的土地的思念。

  《流杯池》是衣湿16年发行的原创专辑，流杯池便是四川宜宾一处著名景点，“宜宾市郊之北，有崔科山（也名天柱山）横亘之际。山下，一巨石中开，形成天然峡谷，谷深20余米，谷底有清泉缓缓流出，绕谷底没入石中，为一天然奇观。北宋元符元年，大诗人、大书法家黄庭坚居戎州时，仿王羲之《兰亭集序》中“流觞曲水”意境，于此凿石饮水为池，曰“流杯池”。 “（来自百度百科）

   《流杯池》也确实有这个意境了，“十七八岁恍兮惚兮的”四川娃儿漂泊出去，就像池里漂着的酒杯，随着水流转啊转，转啊转，最后是衣湿文化巅峰时刻，曲末，兽医升调，来了一句“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游十年灯”，似游子失意，也似游子潇洒。整张专辑我都很喜欢，最喜欢的却是intro川江和outro选乡。Intro川江里衣湿是融入了川江号子的元素，“嘿哟嘿，嘿哟嘿”一声声渐强响起，依稀可以想象船工在江边劳作的情景，似乎是把空间画了一条明确的边界，打开intro川江，悠远绵长的笛声伴着船工劳作的号子响起，就等于是踏入了巴蜀胜地。

  然而打开《流杯池》却可以发现，兽医虽然唱的是四川人色彩斑斓的回忆，人却是游离在四川边境之外的。这种在空间上拉开的强大的距离感，正是冲击每个远在他乡的四川人的秘诀所在。兽医写词很聪明，很会用zoom in 和zoom out的蒙太奇手法。特写镜头总是拉得很近，用各种声音来模拟真实的市井生活。他的歌词收容了四川的地标，包括了很多元素：豆瓣儿、燃面、锅盔，芹菜牛肉丝等等，这些元素还有别于繁华的春熙路，热腾腾的火锅，时髦的女郎和玉林路的小酒馆。衣湿挑选的四川意象，朴素而真实，贴近每个听歌的人，这些元素渗透几乎四川人的家家户户。听过《成都》的人问我小酒馆是哪里，长成什么样，我未必能说得上来，但是对于豆瓣酱和燃面的解答，我一定能带着十二分热情(不一定能解释清楚)，向别人讲一道道用豆瓣做出的通红油亮的川菜和撒满花生碎的香软的面。除此之外，更加讨巧地，这种特写，融入了各个场景的背景音，对于菜市场和小面馆有着共同记忆的四川人，一定不会陌生《致三娃》里吃面人吮吸面条的哧溜声，老板娘收碗的碗、勺、筷相撞的声音，和《芹菜牛肉丝》里人声鼎沸的菜市场讨价还价声。

   《致三娃》还设置了面馆的情景，应该是采集自某家小面馆，“吃点啥子，哥”，然后是服务员孃孃以大声喊菜的方式传达给厨房。末了，又是一段非常真实的对话，“两个包子两个叶儿粑哇”“四个叶儿粑”“好，8块钱”。我对这种面馆的记忆特别亲切，从小到大，在小城市里长大，即便是冬天最冷的时刻，连勤劳的我妈都想赖在被子里的早晨，他们是和菜市场叔叔孃孃一起最早打开城市记忆的人。黑黑的街道上，紧闭的卷帘门里总有一扇是敞开的，发出明亮而温暖的光，冒着热气腾腾的烟。包子、稀饭、米线、水粉、面。几样简单的吃食，可以满足一个小学生空空如也的胃。没有拿到身边的菜单，没有漂亮而贴心的服务，也不会把一碗面装点得花里胡哨，更没有天价面馆。但是当一碗拌好料的面端到小学生苏预警面前时，她还是觉得那是世界上最幸福的时刻。吃一碗热乎乎的面就像灌满了一个寒冷冬天早上满满的能量罐一样。直到出了四川，才知道这种面馆不常有。在满是连锁店垄断餐饮业的天津，能偶然机会找到一家福建人一起开的小吃铺，叫一碗排骨面，有一种一秒回家的感觉。

    就是当你陶醉在这些温暖的食物带给你的回忆里时，衣湿常常又会把镜头一下拉远，这种转换把你带回现实，和过去拉开一大段遥远的距离，却又不显生硬。《芹菜牛肉丝》里，早在老板切牛肉丝的时候，“就像我的过去，都切得粉碎”已经预示了我的过去早已远离，肉丝和回忆相连，都变得粉碎，这盘芹菜牛肉丝，多半没得搞。果然“洗好芹菜码好牛肉准备开炒，要下锅了才发现屋头没得豆瓣儿”。豆瓣儿在四川人家里作为调料的地位，就像巧妇要开火用的米一样，没有豆瓣儿，那是很绝望的一件事。所以只能没盐没味，跟这盘菜说再见，同时又是在和四川说再见，和锅盔燃面说再见，更是和生活在四川的过去说再见。《致三娃》的铺垫更为缓和，先端来辣鸡三鲜口蘑面，结果是“我好久都没吃过了”。

    去过宜宾的面馆就知道，面馆只做面食，一大个贴在墙上的板子是菜单，抬头一望，密密麻麻的全是不重样的面食，鳝鱼、排骨、三鲜、鸡杂、牛肉、杂酱，只要想像一下臊子铺开在面上的样子也会迅速点上二两，把头埋在碗里开始唆面。所以因为这首燃面之歌，我对燃面格外热衷。和我一起吃过燃面的，都是好兄弟。至今无法忘怀15年的元旦，我、徐泥和罗大爷在一个通宵以后，去了人大东门小巷子里的燃面馆，吃了几块凉拌牛肉，听到了正宗宜宾人的宜宾话，在离开家乡的第一个新年，得到了莫大的慰藉。燃面真的好吃啊，在一起吃燃面的人，真的好温暖啊。

  《走远了》里面也有这种“但是我走远了”由浅入深的感情色彩。究其魅力所在，大概是李伯清的插科打诨恰到好处。前半部分听着李伯清用牙尖十足的四川话跟着兽医一唱一和，“撒原因”“嚯哟提高生活质量”“嘿你让我安逸点嘛”，以为又是衣湿在搞笑，以至于唱到“但是我走远了”，李伯伯笑嘻嘻回复“慢走哦”，听众都还没有察觉到衣湿要开始煽情了，还以为两个原来天天在一起喝酒的人在相互调侃好久不见，欠的钱都不打算还了。但是李伯伯声音消失后，衣湿一直反复着“走远了，会都会不去了”直到这首歌结束，才发现，哦，原来真的是人慢慢走远了，回不去了，大约是离开了四川，生活轨迹不一样，友情也慢慢走远了。有过这种体会的人，听着兽医一句又一句重复着“走远了”，一定会悄悄咪咪流下一两滴眼泪花花儿，即使身在四川，也会觉得，人声在四散，家乡的暖流退去，这回，怕是真的回不来了。

  要说衣湿为什么把感情寄托得这么成功，大概是因为他们知道，食物从来都是记忆的导火索，什么都会褪色，而味蕾不会。舌头倒是一个灵敏的储存器，把正宗的、地道的味道都藏在里面。直到有一天，有一个人把这个闸门打开，来挑逗你的思绪，让你听到芹菜牛肉丝就想起儿时路边苍蝇馆子里的那盘菜，听到燃面就想起小学时代经常吃的那家面馆。这就是衣湿寻找的共鸣的钥匙，轻易解开你记忆的锁。这就是衣湿啦，土、俗气而又浪漫亲切。

    Outro远乡一曲，我也该写完了，希望自己能用食物赐给我的力量，带着蛤蟆皮的精神，这样不管走到哪片土地，我都不会远离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