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张学友来说,1984年夺冠固然是他个人音乐生涯的里程碑,但之前说的那桩“大事件”却不是张学友签约“宝丽金”唱片进入娱乐圈这件事。客观地说,张学友出道,这在喧闹的1984年香港流行乐坛并不重要,哪怕他是日后乐坛的标志性人物。真正需要我们注意的是他参赛的那首歌《大地恩情》。
它也是同名电视剧的主题歌,这部电视剧是“丽的”制作的,在1980年掀起了“丽的”与“无线”的电视大战,因为《大地恩情》收视率超高,直接导致“无线”被迫腰斩《轮流转》。
歌曲《大地恩情》也是流行音乐商业化的一个坐标——在此之前,香港流行乐坛尚有大量类似的民歌型作品,而此后,爱情成为了流行歌的主题。1984年度“香港十大劲歌金曲”颁奖礼上,谭咏麟总共入围十首歌曲,除了《傲骨》,其他的全是情歌;获奖的十首“金曲”中,除了梅艳芳的《似水流年》、关正杰的《天籁》和下面要说的这首外,又都是爱情歌曲。
这与前些年武侠影视剧歌曲占据主流地位完全不同,似乎,我们可以用1984年度的一首“金曲”歌名为这种流行音乐题材的变化命名——《无敌是爱》。
《无敌是爱》的演唱者甄妮在同一年还有一首“金曲”《再度孤独》,歌词非常直白,甚至有“此刻找不到生的意义,人活但如死”这样如今看起来肉麻的词句。但说句公道话,这就是当时甄妮的心声。1983年7月,甄妮的丈夫、功夫片影星傅声驾着甄妮送给他的生日礼物、一辆保时捷跑车与人飙车,发生车祸,英年早逝。《再度孤独》其实就是首悼情之作,它的歌词在傅声、甄妮夫妇天人永隔的故事背景下,反而越直白越感人。
对这样的流行音乐文化现象,有一位词作家相当不满,他发起了“非情歌运动”
这位词作家叫卢国沾,他就是《大地恩情》的词作者,他的名作还有《人在旅途洒泪时》《万里长城永不倒》。看到这两首歌名就知道,这是从“我系我”时代走过来的老牌创作人。
那个时代的歌曲可谓“三驾马车”,一驾是大气的家国题材,一驾是正义的武侠题材,还有一驾就是社会题材。所谓“社会题材”,有些类似如今的“公益歌曲”,可以针砭时弊地写一些社会现象,也可以呼唤真善美,唱亲情友情和人生哲理,最不济的也得抒发个人远大理想抱负。除了这些,在香港本地还有一种独特的类型,那就是强调“香港意识”的,比如罗文的《狮子山下》和许冠杰的《铁塔凌云》这一类歌曲。在相当长的时间内,内地歌迷都把这种不涉及男女情爱的歌曲统称为“励志歌”。
“励志歌”的概念当然是不准确的,难道社会题材励志,武侠题材和家国题材就不励志了?不过,这个概念准确与否并无所谓,爱叫什么叫什么好了,我们需要关心的问题是:“非情歌”道路在香港是否能够走得通。
在以前,香港流行乐坛是有过“非情歌”现象的。在“我系我”时代,香港流行音乐受台湾影响很大,很多音乐文化现象都和台湾乐坛有关。1974年到1976年,胡德夫、杨弦、李双泽等人开启了台湾现代民歌运动,1977年台湾开始举办“金韵奖青年歌谣演唱大赛”,1978年举办“民谣风”大赛,几年内就涌现出齐豫、蔡琴、包美圣、潘安邦等歌手,并发掘出李宗盛、陈秀男、李子恒、马兆骏、梁弘志等日后流行乐坛创作领域的大腕。
在这些人里,需要提的是14岁的黄韵玲,2014年《我是歌手II》里为曹格伴奏《我很丑,可是我很温柔》的那位老师,这首歌其实就是她的作品,创作这支歌的时候,她才24岁。
受到台湾现代民歌运动的影响,香港也曾有过一段短暂的民歌时代,其中标志性的人物就是区瑞强。1979年,当时还是电台DJ的区瑞强唱了一首民歌《陌上归人》,一举成名。而香港电台紧随台湾流行音乐文化风向,在1981年、1982年主办了两届“城市民歌公开创作比赛”。可惜的是,香港的民歌运动昙花一现,留到如今的经典歌曲只有《问》(新曲新词冠军)和《昨夜渡轮上》(旧曲新词亚军)。
但值得一提的是,1981年“城市民歌公开创作比赛”中,有一位20岁的小姑娘参赛了,她就是日后郭富城的经纪人梁美薇(小美),1982年的参赛者还有当时19岁的古倩敏和刚大学毕业的潘源良。
香港民歌运动是“我系我”时代尾声中的一个短暂的音符,到了“滔滔两岸潮”时代,香港流行乐坛迅速进入商业化的轨道,题材内容上的革新显得不那么重要,娱乐工业越来越多地将目光盯在了市场上。
1983、1984两年,更为重要的乐坛事件就是众多大牌歌星纷纷跳槽,这比他们唱了什么更让人津津乐道。徐小凤率先从“CBS”唱片跳槽到新成立的“康艺成音”,许冠杰、关正杰也紧随其后,离开“宝丽金”加盟进来;林子祥和罗文从“百代”出走,分别投奔“华纳”唱片和“华星”旗下。
前辈们纷纷改换门庭,给后辈新人提供了良好的出头机会,也迅速推进了香港流行音乐的商业化进程。这一推动,从好的一方面来说,是刺激了歌星包装和唱片营销等一系列娱乐工业的发展,造就了香港流行音乐的黄金期;从不好的一面来说,竞争的加剧必然制造了畸形发展的娱乐传媒,这是影响到现今的社会文化现象。
香港流行乐坛的高速商业化,影响的不仅仅是传媒,更直接的是歌曲创作的质量。词作为了迎合听众口味,写法用词越来越低劣,再走下去早晚会出现“神曲”。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卢国沾发起了“非情歌运动”。对这样老牌的词作人来说,习惯了“依稀往梦似曾见,心里波澜现”的文雅表达,类似“狂呼我空虚、空虚”的歌词实在太空洞无味,让曹雪芹写二人转,实在没法下笔,自己写了都觉得寒碜。
作为倡导者,卢国沾率先为“非情歌运动”作出了尝试。1984年度“香港十大劲歌金曲”颁奖礼入围的40首候选歌曲中,甄妮的《梦想号黄包车》与谭咏麟的《傲骨》就是出自他的笔下,可惜都没有获奖。《傲骨》的歌词比较浅显,意境上稍显劲力不足,而《梦想号黄包车》就不那么通俗,卢国沾用了高度象征化的笔法,把歌词搞得讳莫如深,绞尽脑汁读上两遍也未必能把整首词读通。
1986年的时候,内地有一个小姑娘出版了一张叫《梦想号黄包车》的国语专辑。这张专辑很有那个年代的特征:所有歌曲都是翻唱,其中有谭咏麟的《朋友》、《爱情陷阱》和麦洁文的《莱茵河之恋》。
这张国语专辑的封面设计极为大胆,演唱者穿着当时社会观之色变的泳装,这位小姑娘,当年的名字叫安琪,两年后的1988年,她参加了第三届全国青年歌手电视大赛,以《黄土高坡》和《我热恋的故乡》获得通俗唱法第二名——她就是杭天琪。而同届的冠军也是内地流行乐坛最早的巨星之一,他叫陈汝佳。
在那张国语翻唱的《梦想号黄包车》专辑中,《朋友》《爱情陷阱》《莱茵河之恋》这几首歌除了个别字词,几乎就是将粤语原词唱成国语,但主打歌《梦想号黄包车》的歌词改动比较大,虽然主题和意象上是脱胎于卢国沾原词的,可词句根本不一样,等于重填了新词。这似乎也说明,卢国沾的粤语版歌词太过晦涩,“非情歌运动”固然要避免创作上的文字恶俗,但通俗歌曲嘛,歌词还应该是通俗流畅才好,如果走向了纯文艺的小众之路,也难免让人觉得矫枉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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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欣宇,笔名毛球,自由撰稿人、乐评人。在各类报刊发表文章近百万字,参与编著、编译图书多种,作品包括《观世音密码》《传世唐卡》《仓央嘉措诗传》等。资深发烧友,对香港音乐尤为热爱,现客居广州,听歌、遛狗、写字、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