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应该是一部很难排的戏,也是一部很难演的戏。
在这部从传统戏剧向现代戏剧过渡时期的所谓“心理自然主义”剧作中,瑞典剧作家斯特林堡塑造了几个独特的人物,几个介乎具象性格和抽象符号之间的人物,同时营造了一种独特的氛围,一种介乎现实再现和心理表现之间的氛围。
这种独特风格源自剧作包含两个中心事件的独特结构:一个是上尉和妻子关于女儿教育问题的争执,这构成了戏剧的外部冲突,它发生在一个典型中产阶级家庭的日常生活中;另一个是女儿是否为上尉亲生的争论,这构成了戏剧的内部冲突,它基本发生在上尉自己头脑的思辨活动中。
这就是为什么尽管《父亲》总是被认为过于主观、抽象、甚至不可信,但同时又使读者和观众相信他们确实看到了生活的一角。一般而言, 斯特林堡的自然主义戏剧的典型特征即在于此:基于一种忠实于客观现实和个人主观体验的信念,去呈现一个结构完整的戏剧事件,在这之中,自然主义的客观描写和表现主义的主观表达完美地融合为一。
或许由于这种“融合”或说“杂糅”造成的难度,《父亲》一直在中国舞台上难觅踪影,直到2004年夏,旅居瑞典十多年的赵立新在上海将其搬上舞台,翌年秋又作为“2005斯特林堡在中国”系列活动的压轴戏,在北京获得了更大影响。
12年前后的演出,舞台基本样式没有发生大的变化:从小剧场的伸出式舞台到大剧场的镜框式舞台,从左右两侧的观众席到三面围合的灰色高墙,从舞台中央的竖条形铁笼到不规则升降屋架,从一张书桌一个榻到一张书桌一个榻——充满斗争的冰冷的日常生活环境和主人公压抑自困的象征性意象,就这样融合在舞台上。
戏剧演出中的电声扩音一直为人诟病,我也坚信,凭借真实嗓音让最后一排观众听清台词是演员的基本功。但有时候,电声扩音作为舞台语汇,能成为渲染气氛的有效手段,比如陆帕的《酗酒者莫非》、孟京辉的《恋爱的犀牛》、赖声川的《如梦之梦》,比如赵立新的《父亲》。日常的台词和嗓音,在电流中变得那么冰冷、孤独、不安、不真实,如美国斯堪的纳维亚语言和文学学者约翰•E•贝尔奎斯特所说,那是“一幅纯粹主观性的风景,上尉走在其中,就好像走在他自己的梦幻之中”。
中国当代话剧舞台上,有三位男演员我常常傻傻分不清:赵立新、姚橹和北京电影学院的王劲松。原谅我脸盲症,但我确信他们的表演风格有相似之处,即瞬间神经质般的爆发力。
《父亲》中的上尉正是这样一个角色,一个女性自我觉醒时代被性别身份危机压迫的男人,一个社会性别与生理性别发生错位的男人,一个对于自己无法确定现实真实性而焦虑、恐惧的男人,一个终究被自己打败的男人。
这个角色的演绎难度在于展现发疯的过程。前两幕中,赵立新通过强硬而坚决的语气,配合大幅度的舞台调度(满台行走和他人静坐形成对比)、充满雄性特征的形体行动(在妻子面前两次把腿翘得老高,抱起妻子双腿做爱并从沙发滚落),形成语言、形体、心理的对位,展现出上尉外表的强悍和内心的脆弱。
到第三幕,上尉彻底崩溃了。从脆弱不安到发疯崩溃,是这个人物在剧中的全部性格发展。如果说,剧中外部冲突用现实主义的表演就可以完成,那么内部冲突就需要一些表现主义的成分了。
12年前,赵立新充分发挥了其情感情绪爆发力,甚至双手扭曲,发出近乎狼的哀嚎。遗憾的是,最新的版本中,身兼导演和主演的赵立新未能沿着这个方向走下去并予以加强,譬如调动声音、灯光、布景等视听元素,反而变得克制,未能淋漓尽致地呈现人物歇斯底里的极端精神状态。这是两版演出的最大区别。
上尉妻子的演绎难度在于人物的可信度。她常被认为是斯特林堡因“厌女症”对女性妖魔化的体现,但斯特林堡的过人之处在于,这个人物既有对家庭权力的争夺,又有对丈夫和女儿的爱,惟其如此,剧中的内部冲突及其蕴含的上尉的主观性才能成立——只有妻子是相对正常的妻子,上尉才是被形而上的自我焦虑打败的上尉。
金星准确捕捉到了这一点,她是把妻子往弱了演的。一身白色长袍,低沉的音色、平缓的语速、平和的语气、缓慢的步伐、小幅的调度,其间恰散发着强大的气场,作为妻子的柔情也能自然流露出来。
说句题外话。第二幕,妻子在门外偷听上尉和医生的谈话,只有其巨大的近景侧影投在对面的墙上,那一刻让人不禁感叹:金星的侧脸轮廓,真美。
相对于主角,配角让我颇为不满。牧师为什么被处理成坐在轮椅上呼吸困难的病人?医生为什么要留《茶馆》里剪了辫子的刘麻子一样的长发?卖丑做作的护士和一惊一乍的三个勤务兵为什么要出现在舞台上?岳母非要从阁楼上发出鬼一样的声音吗?
12年后,金星的加入为赵立新加了很多分,但由于赵立新自身的保守,演出距离我心中的《父亲》仍有一步之遥——我想再次看到扭曲的身体,听到狼一般的哀嚎,那是一个濒死的男人发自心底的痛苦与绝望。
文| 白瀛 摄影/晓忍
本文刊载于20171205《北京青年报》B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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