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欲走时,忽想起一事来,问贾珍道:“这些院落屋宇,并几案桌椅都算有了。还有那些帐幔帘子并陈设玩器古董,可也都是一处一处合式配就的么?”
贾珍回道:“那陈设的东西早已添了许多,自然临期合式陈设。帐幔帘子,昨日听见琏兄弟说,还不全。那原是一起工程之时就画了各处的图样,量准尺寸,就打发人办去的;想必昨日得了一半。”
贾政听了,便知此事不是贾珍的首尾,便叫人去唤贾琏。一时来了,贾政问他:“共有几宗?现今得了几宗?尚欠几宗?”
贾琏见问,忙向靴筒内取出靴掖里装的一个纸折略节来,看了一看,回道:“妆蟒洒堆、刻丝弹墨并各色绸绫大小幔子一百二十架,昨日得了八十架,下欠四十架。帘子二百挂,昨日俱得了。
外有猩猩毡帘二百挂,湘妃竹帘一百挂,金丝藤红漆竹帘一百挂,黑漆竹帘一百挂,五彩线络盘花帘二百挂,每样得了一半,也不过秋天都全了。椅搭、桌围、床裙、杌套,每分一千二百件,也有了。”一面说,一面走,忽见青山斜阻。
转过山怀中,隐隐露出一带黄泥墙,墙上皆用稻茎掩护。有几百枝杏花,如喷火蒸霞一般。里面数楹茅屋,外面却是桑、榆、槿、柘各色树稚新条,随其曲折,编就两溜青篱。
篱外山坡之下,有一土井,旁有桔槔辘轳之属;下面分畦列亩,佳蔬菜花,一望无际。贾政笑道:“倒是此处有些道理。虽系人力穿凿,却入目动心,未免勾引起我归农之意。我们且进去歇息歇息。”说毕,方欲进去,忽见篱门外路旁有一石,亦为留题之所。
众人笑道:“更妙,更妙!此处若悬匾待题,则田舍家风一洗尽矣。立此一碣,又觉许多生色,非范石湖田家之咏不足以尽其妙。”
贾政道:“诸公请题。”
众人云:“方才世兄云:‘编新不如述旧。’此处古人已道尽矣:莫若直书‘杏花村’为妙。”
贾政听了,笑向贾珍道:“正亏提醒了我。此处都好,只是还少一个酒幌,明日竟做一个来,就依外面村庄的式样,不必华丽,用竹竿挑在树梢头。”
贾珍答应了,又回道:“此处竟不必养别样雀鸟,只养些鹅、鸭、鸡之类,才相称。”
贾政与众人都说好。
贾政又向众人道:“‘杏花村’固佳,只是犯了正村名,直待请名方可。”
众客都道:“是呀!如今虚的,却是何字样好呢?”
大家正想,宝玉却等不得了,也不等贾政的话,便说道:“旧诗云:‘红杏梢头挂酒旗。’如今莫若且题以‘杏帘在望’四字。”
众人都道:“好个‘在望’!又暗合‘杏花村’意思。”
宝玉冷笑道:“村名若用‘杏花’二字,便俗陋不堪了。唐人诗里,还有‘柴门临水稻花香’,何不用‘稻香村’的妙?”
众人听了,越发同声拍手道妙。
贾政一声断喝:“无知的畜生!你能知道几个古人,能记得几首旧诗,敢在老先生们跟前卖弄!方才任你胡说,也不过试你的清浊,取笑而已,你就认真了!”说着,引众人步入茆堂,里面纸窗要榻,逼贵气象一洗皆尽。
贾政心中自是欢喜,却瞅宝玉道:“此处如何?”
众人见问,都忙悄悄的推宝玉教他说好。
宝玉不听人言,便应声道:“不及‘有凤来仪’多了。”
贾政听了道:“咳!无知的蠢物,你只知朱楼画栋、恶赖富丽为佳,那里知道这清幽气象呢?——终是不读书之过!”
宝玉忙答道:“老爷教训的固是,但古人云‘天然’二字,不知何意?”
众人见宝玉牛心,都怕他讨了没趣;今见问“天然”二字,众人忙道:“哥儿别的都明白,如何‘天然’反要问呢?天然者,天之自成,不是人力之所为的。”
宝玉道:“却又来!此处置一田庄,分明是人力造作成的:远无邻村,近不负郭,背山无脉,临水无源,高无隐寺之塔,下无通市之桥,峭然孤出,似非大观,那及前数处有自然之理、自然之趣呢?
虽种竹引泉,亦不伤穿凿。古人云‘天然图画’四字,正恐非其地而强为其地,非其山而强为其山,即百般精巧,终不相宜……”
未及说完,贾政气的喝命:“喜扠出去!”
才出去,又喝命:“回来!”
命:“再题一联,若不通,一并打嘴巴!”
宝玉吓的战兢兢的,半日,只得念道:
新绿涨添浣葛处,好云香护采芹人。
贾政听了,摇头道:“更不好。”一面引人出来,转过山坡,穿花度柳,抚石依泉,过了荼蘼架,入木香棚,越牡丹亭,度芍药圃,到蔷薇院,傍芭蕉坞里盘旋曲折。忽闻水声潺潺,出于石洞;上则萝薜倒垂,下则落花浮荡。
众人都道:“好景,好景!”
贾政道:“诸公题以何名?”
众人道:“再不必拟了,恰恰乎是‘武陵源’三字。”
贾政笑道:“又落实了,而且陈旧。”
众人笑道:“不然就用‘秦人旧舍’四字也罢。”
宝玉道:“越发背谬了。‘秦人旧舍’是避乱之意,如何使得?莫若‘蓼汀花溆’四字。”
贾政听了道:“更是胡说。”
于是贾政进了港洞,又问贾珍:“有船无船?”
贾珍道:“采莲船共四只,座船一只,如今尚未造成。”
贾政笑道:“可惜不得入了!”
贾珍道:“从山上盘道也可以进去的。”说毕,在前导引,大家攀藤抚树过去。只见水上落花愈多,其水愈加清溜,溶溶荡荡,曲折萦纡。池边两行垂柳,杂以桃杏遮天,无一些尘土。
忽见柳阴中又露出一个折带朱栏板桥来,度过桥去,诸路可通,便见一所清凉瓦舍,一色水磨砖墙,清瓦花堵。那大主山所分之脉皆穿墙而过。
贾政道:“此处这一所房子,无味的很。”
因而步入门时,忽迎面突出插天的大玲珑山石来,四面群绕各式石块,竟把里面所有房屋悉皆遮住。
且一树花木也无,只见许多异草,或有牵藤的,或有引蔓的,或垂山岭,或穿石脚,甚至垂檐绕柱,萦砌盘阶,或如翠带飘摇,或如金绳蟠屈,或实若丹砂,或花如金桂,味香气馥,非凡花之可比。
贾政不禁道:“有趣!只是大不认识。”
有的说:“是薜荔藤萝。”
贾政道:“薜荔藤萝那得有此异香?”
宝玉道:“果然不是。这众草中也有藤萝薜荔。那香的是杜若蘅芜,那一种大约是茝兰,这一种大约是金葛,那一种是金簦草,这一种是玉蕗藤,红的自然是紫芸,绿的定是青芷。
想来那《离骚》、《文选》所有的那些异草:有叫作什么霍纳姜汇的,也有叫作什么纶组紫绛的。还有什么石帆、清松、扶留等样的,见于左太冲《吴都赋》。
又有叫作什么绿荑的,还有什么丹椒、蘼芜、风莲,见于《蜀都赋》。如今年深岁改,人不能识,故皆象形夺名,渐渐的唤差了,也是有的。”
未及说完,贾政喝道:“谁问你来?”
唬的宝玉倒退,不敢再说。贾政因见两边俱是超手游廊,便顺着游廊步入,只见上面五间清厦,连着卷棚,四面出廊,绿窗油壁,更比前清雅不同。贾政叹道:“此轩中煮茗操琴,也不必再焚香了。此造却出意外,诸公必有佳作新题以颜其额,方不负此。”
众人笑道:“莫若‘兰风蕙露’贴切了。”
贾政道:“也只好用这四字。其联云何?”
一人道:“我想了一对,大家批削改正。道是:‘麝兰芳霭斜阳院,杜若香飘明月洲。’”
众人道:“妙则妙矣!只是‘斜阳’二字不妥。”
那人引古诗“蘼芜满院泣斜阳”
句,众人云:“颓丧,颓丧!”
又一人道:“我也有一联,诸公评阅评阅。”
念道:“三径香风飘玉蕙,一庭明月照金兰。”
贾政拈须沉吟,意欲也题一联。忽抬头见宝玉在旁不敢作声,因喝道:“怎么你应说话时又不说了!还要等人请教你不成?”
宝玉听了回道:“此处并没有什么‘兰麝’‘明月’‘洲渚’之类,若要这样着迹说来,就题二百联也不能完。”
贾政道:“谁按着你的头,教你必定说这些字样呢?”
宝玉道:“如此说,则匾上莫若‘蘅芷清芬’四字。对联则是:‘吟成豆蔻诗犹艳,睡足荼蘼梦亦香。’”
贾政笑道:“这是套的‘书成蕉叶文犹绿’,不足为奇。”
众人道:“李太白‘凤凰台’之作,全套‘黄鹤楼’。只要套得妙。如今细评起来,方才这一联竟比‘书成蕉叶’尤觉幽雅活动。”
贾政笑道:“岂有此理。”说着,大家出来。
走不多远,则见崇阁巍峨,层楼高起,面面琳宫合抱,迢迢复道萦纡。青松拂檐,玉兰绕砌;金辉兽面,彩焕螭头。
贾政道:“这是正殿了。只是太富丽了些!”
众人都道:“要如此方是。虽然贵妃崇尚节俭,然今日之尊,礼仪如此,不为过也。”一面说,一面走,只见正面现出一座玉石牌坊,上面龙蟠螭护,玲珑凿就。
贾政道:“此处书以何文?”
众人道:“必是‘蓬莱仙境’方妙。”
贾政摇头不语。宝玉见了这个所在,心中忽有所动,寻思起来,倒象在那里见过的一般,却一时想不起那年那日的事了。
贾政又命他题咏,宝玉只顾细思前景,全无心于此了。众人不知其意,只当他受了这半日折磨,精神耗散,才尽词穷了,再要牛难逼迫着了急,或生出事来,倒不便。
遂忙都劝贾政道:“罢了,明日再题罢了。”
贾政心中也怕贾母不放心,遂冷笑道:“你这畜生,也竟有不能之时了。也罢,限你一日,明日题不来,定不饶你。这是第一要紧处所,要好生作来!”说着,引人出来,再一观望,原来自进门至此,才游了十之五六。
又值人来回,有雨村处遣人回话。贾政笑道:“此数处不能游了。虽如此,到底从那一边出去,也可略观大概。”说着,引客行来,至一大桥,水如晶帘一般奔入。原来这桥边是通外河之闸,引泉而入者。
贾政因问:“此闸何名?”
宝玉道:“此乃沁芳源之正流,即名‘沁芳闸’。”
贾政道:“胡说,偏不用‘沁芳’二字。”
于是一路行来,或清堂,或茅舍,或堆石为垣,或编花为门,或山下得幽尼佛寺,或林中藏女道丹房,或长廊曲洞,或方厦圆亭:贾政皆不及进去。
因半日未尝歇息,腿酸脚软,忽又见前面露出一所院落来,贾政道:“到此可要歇息歇息了。”说着一径引入,绕着碧桃花,穿过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俄见粉垣环护,绿柳周垂。
贾政与众人进了门,两边尽是游廊相接,院中点衬几块山石,一边种几本芭蕉,那一边是一树西府海棠,其势若伞,丝垂金缕,葩吐丹砂。众人都道:“好花,好花!海棠也有,从没见过这样好的。”
贾政道:“这叫做‘女儿棠’,乃是外国之种,俗传出‘女儿国’,故花最繁盛,——亦荒唐不经之说耳。”
众人道:“毕竟此花不同,‘女国’之说,想亦有之。”
宝玉云:“大约骚人咏士以此花红若施脂,弱如扶病,近乎闺阁风度,故以‘女儿’命名。世人以讹传讹,都未免认真了。”
众人都说:“领教!妙解!”
一面说话,一面都在廊下榻上坐了。
贾政因道:“想几个什么新鲜字来题?”
一客道:“‘蕉鹤’二字妙。”
又一个道:“‘崇光泛彩’方妙。”
贾政与众人都道:“好个‘崇光泛彩’!”
宝玉也道:“妙。”
又说:“只是可惜了!”
众人问:“如何可惜?”
宝玉道:“此处蕉棠两植,其意暗蓄‘红’‘绿’二字在内,若说一样,遗漏一样,便不足取。”
贾政道:“依你如何?”
宝玉道:“依我,题‘红香绿玉’四字,方两全其美。”
贾政摇头道:“不好,不好!”说着,引人进入房内。
只见其中收拾的与别处不同,竟分不出间隔来。原来四面皆是雕空玲珑木板,或“流云百蝠”,或“岁寒三友”,或山水人物,或翎毛花卉,或集锦,或博古,或万福万寿,各种花样,皆是名手雕镂五彩,销金嵌玉的。
一槅一槅,或贮书,或设鼎,或安置笔砚,或供设瓶花,或安放盆景。其槅式样或圆或方,或葵花蕉叶,或连环半璧,真是花团锦簇,剔透玲珑。倏尔五色纱糊,竟系小窗;倏尔彩绫轻覆,竟系幽户。
且满墙皆是随依古董玩器之形抠成的槽子,如琴、剑、悬瓶之类,俱悬于壁,却都是与壁相平的。众人都赞:“好精致!难为怎么做的!”
原来贾政走进来了,未到两层,便都迷了旧路,左瞧也有门可通,右瞧也有窗隔断,及到跟前,又被一架书挡住,回头又有窗纱明透门径。及至门前,忽见迎面也进来了一起人,与自己的形相一样,——却是一架大玻璃镜。
转过镜去,一发见门多了。贾珍笑道:“老爷随我来,从这里出去就是后院,出了后院倒比先近了。”
引着贾政及众人转了两层纱厨,果得一门出去,院中满架蔷薇。转过花障,只见青溪前阻。众人诧异:“这水又从何而来?”
贾珍遥指道:“原从那闸起流至那洞口,从东北山凹里引到那村庄里,又开一道岔口,引至西南上,共总流到这里,仍旧合在一处,从那墙下出去。”
众人听了,都道:“神妙之极!”
说着,忽见大山阻路,众人都迷了路,贾珍笑道:“跟我来。”
乃在前导引,众人随着,由山脚下一转,便是平坦大路,豁然大门现于面前,众人都道:“有趣,有趣!搜神夺巧,至于此极!”
于是大家出来。
那宝玉一心只记挂着里边姊妹们,又不见贾政吩咐,只得跟到书房。贾政忽想起来道:“你还不去,看老太太惦记你。难道还逛不足么?”
宝玉方退了出来。至院外,就有跟贾政的小厮上来抱住,说道:“今日亏了老爷喜欢,方才老太太打发人出来问了几遍,我们回说老爷喜欢;要不然,老太太叫你进去了,就不得展才了。人人都说你才那些诗比众人都强,今儿得了彩头,该赏我们了。”
宝玉笑道:“每人一吊。”
众人道:“谁没见那一吊钱!把这荷包赏了罢。”
说着,一个个都上来解荷包,解扇袋,不容分说,将宝玉所佩之物,尽行解去。又道:“好生送上去罢。”
一个个围绕着,送至贾母门前。
那时贾母正等着他,见他来了,知道不曾难为他,心中自是喜欢。少时袭人倒了茶来,见身边佩物一件不存,因笑道:“带的东西必又是那起没脸的东西们解了去了。”
黛玉听说,走过来一瞧,果然一件没有,因向宝玉道:“我给你的那个荷包也给他们了?你明儿再想我的东西,可不能够了!”
说毕,生气回房,将前日宝玉嘱咐他没做完的香袋儿,拿起剪子来就铰。宝玉见他生气,便忙赶过来,早已剪破了。宝玉曾见过这香袋,虽未完工,却十分精巧,无故剪了,却也可气。
因忙把衣领解了,从里面衣襟上将所系荷包解下来了,递与黛玉道:“你瞧瞧,这是什么东西?我何从把你的东西给人来着?”
黛玉见他如此珍重,带在里面,可知是怕人拿去之意,因此自悔莽撞剪了香袋,低着头一言不发。宝玉道:“你也不用铰,我知你是懒怠给我东西。我连这荷包奉还,何如?”
说着掷向他怀中而去。黛玉越发气的哭了,拿起荷包又铰。宝玉忙回身抢住,笑道:“好妹妹饶了他罢!”
黛玉将剪子一摔,拭泪说道:“你不用合我好一阵歹一阵的,要恼就撂开手。”
说着赌气上床,面向里倒下拭泪。禁不住宝玉上来“妹妹”长“妹妹”短赔不是。前面贾母一片声找宝玉。
众人回说:“在林姑娘房里。”
贾母听说道:“好,好!让他姐妹们一处玩玩儿罢。才他老子拘了他这半天,让他松泛一会子罢。只别叫他们拌嘴。”
众人答应着。
黛玉被宝玉缠不过,只得起来道:“你的意思不叫我安生,我就离了你。”说着往外就走。
宝玉笑道:“你到那里我跟到那里。”
一面仍拿着荷包来带上。黛玉伸手抢道:“你说不要,这会子又带上,我也替你怪臊的!”说着“嗤”的一声笑了。
宝玉道:“好妹妹,明儿另替我做个香袋儿罢!”
黛玉道:“那也瞧我的高兴罢了。”一面说,一面二人出房,到王夫人上房中去了。可巧宝钗也在那里。
此时王夫人那边热闹非常。
原来贾蔷已从姑苏采买了十二个女孩子、并聘了教习以及行头等事来了。那时薛姨妈另于东北上一所幽静房舍居住,将梨香院另行修理了,就令教习在此教演女戏;
又另派了家中旧曾学过歌唱的众女人们,——如今皆是皤然老妪,着他们带领管理。其日月出入银钱等事,以及诸凡大小所需之物料帐目,就令贾蔷总理。
又有林之孝来回:
“采访聘买得十二个小尼姑、小道姑,都到了。连新做的二十分道袍也有了。外又有一个带发修行的,本是苏州人氏,祖上也是读书仕宦之家,因自幼多病,买了许多替身,皆不中用,到底这姑娘入了空门,方才好了,所以带发修行。
今年十八岁,取名妙玉。如今父母俱已亡故,身边只有两个老嬷嬷、一个小丫头伏侍,文墨也极通,经典也极熟,模样又极好。
因听说长安都中有观音遗迹并贝叶遗文,去年随了师父上来,现在西门外牟尼院住着。他师父精演先天神数,于去冬圆寂了。遗言说他:‘不宜回乡,在此静候,自有结果。’所以未曾扶灵回去。”
王夫人便道:“这样我们何不接了他来?”
林之孝家的回道:“若请他,他说:‘侯门公府,必以贵势压人,我再不去的。’”
王夫人道:“他既是宦家小姐,自然要性傲些。就下个请帖请他何妨。”
林之孝家的答应着出去,叫书启相公写个请帖去请妙玉,次日遣人备车轿去接。不知后来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十八回
皇恩重元妃省父母
天伦乐宝玉呈才藻
话说彼时有人回,工程上等着糊东西的纱绫,请凤姐去开库;又有人来回,请凤姐收金银器皿。王夫人并上房丫鬟等皆不得空儿。宝钗因说道:“咱们别在这里碍手碍脚。”说着,和宝玉等便往迎春房中来。
王夫人日日忙乱,直到十月里才全备了:
监办的都交清账目;各处古董文玩,俱已陈设齐备;采办鸟雀,自仙鹤、鹿、兔以及鸡、鹅等,亦已买全,交于园中各处饲养;贾蔷那边也演出二三十出杂戏来;一班小尼姑、道姑也都学会念佛诵经。
于是贾政略觉心中安顿。遂请贾母到园中,色色斟酌,点缀妥当,再无些微不合之处,贾政才敢题本。本上之日,奉旨:“于明年正月十五日上元之日贵妃省亲。”
贾府奉了此旨,一发日夜不闲,连年也不能好生过了。转眼元宵在迩。自正月初八,就有太监出来先看方向,何处更衣,何处燕坐,何处受礼,何处开宴,何处退息。
又有巡察地方总理关防太监,带了许多小太监来各处关防,挡围幕,指示贾宅人员何处出入,何处进膳,何处启事种种仪注。外面又有工部官员并五城兵马司打扫街道,撵逐闲人。
贾赦等监督匠人扎花灯烟火之类,至十四日,俱已停妥。这一夜,上下通不曾睡。
至十五日五鼓,自贾母等有爵者,俱各按品大妆。此时园内帐舞蟠龙,帘飞绣凤,金银焕彩,珠宝生辉,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长春之蕊,静悄悄无一人咳嗽。贾赦等在西街门外,贾母等在荣府大门外。街头巷口,用围幕挡严。
正等的不耐烦,忽见一个太监骑着匹马来了,贾政接着,问其消息。太监道:“早多着呢!未初用晚膳,未正还到宝灵宫拜佛,酉初进大明宫领宴看灯方请旨。只怕戌初才起身呢。”
凤姐听了道:“既这样,老太太和太太且请回房,等到了时候再来也还不迟。”
于是贾母等自便去了。园中俱赖凤姐照料。
执事人等,带领太监们去吃酒饭,一面传人挑进蜡烛,各处点起灯来。忽听外面马跑之声不一,有十来个太监,喘吁吁跑来拍手儿。这些太监都会意,知道是来了,各按方向站立。
贾赦领合族子弟在西街门外,贾母领合族女眷在大门外迎接,半日静悄悄的。忽见两个太监骑马缓缓而来,至西街门下了马,将马赶出围幕之外,便面西站立;半日又是一对,亦是如此。
少时便来了十来对,方闻隐隐鼓乐之声。
一对对凤翣龙旌,雉羽宫扇,又有销金提炉,焚着御香,然后一把曲柄七凤金黄伞过来,便是冠袍带履,又有执事太监捧着香巾、绣帕、漱盂、拂尘等物。一队队过完,后面方是八个太监抬着一顶金顶鹅黄绣凤銮舆,缓缓行来。
贾母等连忙跪下。早有太监过来,扶起贾母等来,将那銮舆抬入大门往东一所院落门前,有太监跪请下舆更衣。于是入门,太监散去,只有昭容、彩嫔等引着元春下舆。只见苑内各色花灯熌灼,皆系纱绫扎成,精致非常。
上面有一灯匾,写着:“体仁沐德”四个字。
元春入室更衣,复出上舆进园。只见园中香烟缭绕,花影缤纷,处处灯光相映,时时细乐声喧,说不尽这太平景象,富贵风流。却说贾妃在轿内看了此园内外光景,因点头叹道:“太奢华过费了!”
忽又见太监跪请登舟。
贾妃下舆登舟,只见清流一带,势若游龙,两边石栏上,皆系水晶玻璃各色风灯,点的如银光雪浪;上面柳杏诸树,虽无花叶,却用各色绸绫纸绢及通草为花,粘于枝上,每一株悬灯万盏;
更兼池中荷荇凫鹭诸灯,亦皆系螺蚌羽毛做就的,上下争辉,水天焕彩,真是玻璃世界,珠宝乾坤。船上又有各种盆景,珠帘绣幕,花楫兰桡,自不必说了。
已而入一石港,港上一面匾灯,明现着“蓼汀花溆”四字。看官听说:这“蓼汀花溆”及“有凤来仪”等字,皆系上回贾政偶试宝玉之才,何至便认真用了?想贾府世代诗书,自有一二名手题咏,岂似暴富之家,竟以小儿语搪塞了事呢?
只因当日这贾妃未入宫时,自幼亦系贾母教养。
后来添了宝玉,贾妃乃长姊,宝玉为幼弟,贾妃念母年将迈,始得此弟,是以独爱怜之。且同侍贾母,刻不相离。那宝玉未入学之先,三四岁时,已得元妃口传教授了几本书,识了数千字在腹中。
虽为姊弟,有如母子。自入宫后,时时带信出来与父兄说:“千万好生扶养:不严不能成器,过严恐生不虞,且致祖母之忧。”
眷念之心,刻刻不忘。
前日贾政闻塾师赞他尽有才情,故于游园时聊一试之,虽非名公大笔,却是本家风味;且使贾妃见之,知爱弟所为,亦不负其平日切望之意。因此故将宝玉所题用了。——那日未题完之处,后来又补题了许多。
且说贾妃看了四字,笑道:“‘花溆’二字便好,何必‘蓼汀’?”
侍坐太监听了,忙下舟登岸,飞传与贾政,贾政即刻换了。彼时舟临内岸,去舟上舆,便见琳宫绰约,桂殿巍峨,石牌坊上写着“天仙宝境”四大字,贾妃命换了“省亲别墅”四字。
于是进入行宫,只见庭燎绕空,香屑布地,火树琪花,金窗玉槛;说不尽帘卷虾须,毯铺鱼獭,鼎飘麝脑之香,屏列雉尾之扇。真是:金门玉户神仙府,桂殿兰宫妃子家。
贾妃乃问:“此殿何无匾额?”
随侍太监跪启道:“此系正殿,外臣未敢擅拟。”
贾妃点头。礼仪太监请升座受礼,两阶乐起。二太监引赦、政等于月台下排班上殿,昭容传谕曰:“免。”乃退。
又引荣国太君及女眷等自东阶升月台上排班,昭容再谕曰:“免。”于是亦退。
茶三献,贾妃降座,乐止,退入侧室更衣,方备省亲车驾出园。至贾母正室,欲行家礼,贾母等俱跪止之。贾妃垂泪,彼此上前厮见,一手挽贾母,一手挽王夫人,三人满心皆有许多话,但说不出,只是呜咽对泣而已。
邢夫人、李纨、王熙凤、迎春、探春、惜春等,俱在旁垂泪无言。半日,贾妃方忍悲强笑,安慰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这时不说不笑,反倒哭个不了,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能一见!”
说到这句,不禁又哽咽起来。
邢夫人忙上来劝解。贾母等让贾妃归坐,又逐次一一见过,又不免哭泣一番。然后东西两府执事人等在外厅行礼。其媳妇丫鬟行礼毕。贾妃叹道:“许多亲眷,可惜都不能见面!”
王夫人启道:“现有外亲薛王氏及宝钗黛玉在外候旨。外眷无职,不敢擅入。”
贾妃即请来相见。
一时薛姨妈等进来,欲行国礼,元妃降旨免过,上前各叙阔别。又有原带进宫的丫鬟抱琴等叩见,贾母连忙扶起,命入别室款待。执事太监及彩嫔昭容各侍从人等,宁府及贾赦那宅两处自有人款待,只留三四个小太监答应。
母女姊妹,不免叙些久别的情景及家务私情。
又有贾政至帘外问安行参等事。元妃又向其父说道:“田舍之家,虀盐布帛,得遂天伦之乐;今虽富贵,骨肉分离,终无意趣。”
贾政亦含泪启道:“臣草芥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今贵人上锡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华,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幸及政夫妇。
且今上体天地生生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虽肝脑涂地,岂能报效万一!惟朝乾夕惕,忠于厥职。伏愿圣君万岁千秋,乃天下苍生之福也。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更祈自加珍爱,惟勤慎肃恭以侍上,庶不负上眷顾隆恩也。”
贾妃亦嘱以“国事宜勤,暇时保养,切勿记念”。
贾政又启:“园中所有亭台轩馆,皆系宝玉所题;如果有一二可寓目者,请即赐名为幸。”
元妃听了宝玉能题,便含笑说道:“果进益了。”
贾政退出。元妃因问:“宝玉因何不见?”
贾母乃启道:“无职外男,不敢擅入。”
元妃命引进来。小太监引宝玉进来,先行国礼毕,命他近前,携手揽于怀内,又抚其头颈笑道:“比先长了好些——”一语未终,泪如雨下。
尤氏凤姐等上来启道:“筵宴齐备,请贵妃游幸。”
元妃起身,命宝玉导引,遂同诸人步至园门前。早见灯光之中,诸般罗列,进园先从“有凤来仪”、“红香绿玉”、“杏帘在望”、“蘅芷清芬”等处,登楼步阁,涉水缘山,眺览徘徊。一处处铺陈华丽,一桩桩点缀新奇。
元妃极加奖赞,又劝:“以后不可太奢了,此皆过分。”
既而来至正殿,降谕免礼归坐,大开筵宴,贾母等在下相陪。尤氏、李纨、凤姐等捧羹把盏。元妃乃命笔砚伺候,亲拂罗笺,择其喜者赐名。
因题其园之总名曰“大观园”,正殿匾额云“顾恩思义”,对联云:天地启宏慈,赤子苍生同感戴;古今垂旷典,九州万国被恩荣。
又改题:“有凤来仪”赐名“潇湘馆”。
“红香绿玉”改作“怡红快绿”,赐名“怡红院”。
“蘅芷清芬”赐名“蘅芜院”。“杏帘在望”赐名“浣葛山庄”。正楼曰“大观楼”。东面飞楼曰“缀锦楼”。西面叙楼曰“含芳阁”。更有“蓼风轩”、“藕香榭”、“紫菱洲”“荇叶渚”等名。匾额有“梨花春雨”“桐剪秋风”“荻芦夜雪”等名。
又命旧有匾联不可摘去。于是先题一绝句云:衔山抱水建来精,多少工夫筑始成。天上人间诸景备,芳园应锡大观名。
题毕,向诸姐妹笑道:“我素乏捷才,且不长于吟咏,姐妹辈素所深知,今夜卿以塞责,不负斯景而已。异日少暇,必补撰《大观园记》并《省亲颂》等文,以记今日之事。妹等亦各题一匾一诗,随意发挥,不可为我微才所缚。
且知宝玉竟能题咏,一发可喜。此中潇湘馆蘅芜院二处,我所极爱;次之怡红院浣葛山庄;此四大处,必得别有章句题咏方妙。前所题之联虽佳,如今再各赋五言律一首,使我当面试过,方不负我自幼教授之苦心。”
宝玉只得答应了,下来自去构思。
迎春、探春、惜春三人中,要算探春又出于姊妹之上,然自忖似难与薛林争蘅,只得随众应命。李纨也勉强作成一绝。贾妃挨次看姊妹们的题咏,写道是:
旷性怡情(匾额)迎春
园成景物特精奇,奉命羞题额旷怡。
谁信世间有此境,游来宁不畅神思?
文采风流(匾额)探春
秀水明山抱复回,风流文采胜蓬莱。
绿裁歌扇迷芳草,红衬湘裙舞落梅。
珠玉自应传盛世,神仙何幸下瑶台。
名园一自邀游赏,未许凡人到此来。
文章造化(匾额)惜春
山水横拖千里外,楼台高起五云中。
园修日月光辉里,景夺文章造化功。
万象争辉(匾额)李纨
名园筑就势巍巍,奉命多惭学浅微。
精妙一时言不尽,果然万物有光辉。
凝晖钟瑞(匾额)薛宝钗
芳园筑向帝城西,华日祥云笼罩奇。
高柳喜迁莺出谷,修篁时待凤来仪。
文风已著宸游夕,孝化应隆归省时。
睿藻仙才瞻仰处,自惭何敢再为辞?
世外仙源(匾额)林黛玉
宸游增悦豫,仙境别红尘。
借得山川秀,添来气象新。
香融金谷酒,花媚玉堂人。
何幸邀恩宠,宫车过往频。
元妃看毕,称赞不已,又笑道:“终是薛林二妹之作与众不同,非愚姊妹所及。”
原来黛玉安心今夜大展奇才,将众人压倒,不想元妃只命一匾一咏,倒不好违谕多做,只胡乱做了一首五言律应命便罢了。
时宝玉尚未做完,才做了“潇湘馆”与“蘅芜院”两首,正做“怡红院”一首,起稿内有“绿玉春犹卷”一句。
宝钗转眼瞥见,便趁众人不理论,推他道:“贵人因不喜‘红香绿玉’四字,才改了‘怡红快绿’。你这会子偏又用‘绿玉’二字,岂不是有意和他分驰了?况且蕉叶之典故颇多,再想一个改了罢。”
宝玉见宝钗如此说,便拭汗说道:“我这会子总想不起什么典故出处来!”
宝钗笑道:“你只把‘绿玉’的‘玉’字改作‘蜡’字就是了。”
宝玉道:“‘绿蜡’可有出处?”
宝钗悄悄的咂嘴点头笑道:“亏你今夜不过如此,将来金殿对策,你大约连‘赵钱孙李’都忘了呢!唐朝韩翊咏芭蕉诗头一句:‘冷烛无烟绿蜡干’都忘了么?”
宝玉听了,不觉洞开心意,笑道:“该死,该死!眼前现成的句子竟想不到。姐姐真是‘一字师’了!从此只叫你师傅,再不叫姐姐了。”
宝钗也悄悄的笑道:“还不快做上去,只姐姐妹妹的!谁是你姐姐?那上头穿黄袍的才是你姐姐呢。”一面说笑,因怕他耽延工夫,遂抽身走开了。
宝玉续成了此首,共有三首。此时黛玉未得展才,心上不快。因见宝玉构思太苦,走至案旁,知宝玉只少“杏帘在望”一首,因叫他抄录前三首,却自己吟成一律,写在纸条上,搓成个团子,掷向宝玉跟前。
宝玉打开一看,觉比自己做的三首高得十倍,遂忙恭楷誊完呈上。元妃看道是:
有凤来仪宝玉
秀玉初成实,堪宜待凤凰。
竿竿青欲滴,个个绿生凉。
迸砌防阶水,穿帘碍鼎香。
莫摇分碎影,好梦正初长。
蘅芷清芬
蘅芜满静苑,萝薜助芬芳。
软衬三春草,柔拖一缕香。
轻烟迷曲径,冷翠湿衣裳。
谁咏池塘曲,谢家幽梦长。
怡红快绿
深庭长日静,两两出婵娟。
绿蜡春犹卷,红妆夜未眠。
凭栏垂绛袖,倚石护清烟。
对立东风里,主人应解怜。
杏帘在望
杏帘招客饮,在望有山庄。
菱荇鹅儿水,桑榆燕子梁。
一畦春韭熟,十里稻花香。
盛世无饥馁,何须耕织忙。
元妃看毕,喜之不尽,说:“果然进益了!”
又指“杏帘”一首为四首之冠,遂将“浣葛山庄”改为“稻香村”。又命探春将方才十数首诗另以锦笺誊出,令太监传与外厢。贾政等看了,都称颂不已。
贾政又进《归省颂》。
元妃又命以琼酪金脍等物,赐与宝玉并贾兰。——此时贾兰尚幼,未谙诸事,只不过随母依叔行礼而已。那时贾蔷带领一班女戏子在楼下,正等得不耐烦,只见一个太监飞跑下来,说:“做完了诗了,快拿戏单来!”
贾蔷忙将戏目呈上,并十二个人的花名册子。
少时,点了四出戏:第一出《豪宴》,第二出《乞巧》,第三出《仙缘》,第四出《离魂》。贾蔷忙张罗扮演起来,一个个歌有裂石之音,舞有天魔之态,虽是妆演的形容,却做尽悲欢的情状。刚演完了,一个太监托着一金盘糕点之属进来,问:“谁是龄官?”
贾蔷便知是赐龄官之物,连忙接了,命龄官叩头。太监又道:“贵妃有谕,说:‘龄官极好,再做两出戏,不拘那两出就是了。’”
贾蔷忙答应了,因命龄官做《游园》《惊梦》二出。龄官自为此二出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从,定要做《相约》《相骂》二出。贾蔷扭不过他,只得依他做了。元妃甚喜,命:“莫难为了这女孩子,好生教习。”
额外赏了两匹宫绸,两个荷包,并金银锞子之类。然后撤筵,将未到之处复又游玩。忽见山环佛寺,忙盥手进去焚香拜佛,又题一匾云“苦海慈航”。又额外加恩与一班幽尼女道。
少时,太监跪启:“赐物俱齐,请验按例行赏。”
乃呈上略节。元妃从头看了无话,即命照此而行。太监下来,一一发放。原来贾母的是金玉如意各一柄,沉香拐杖一根,伽楠念珠一串,“富贵长春”宫缎四匹,“福寿绵长”宫绸四匹,紫金“笔锭如意”锞十锭,“吉庆有馀”银锞十锭。
邢夫人等二分,只减了如意、拐、珠四样。贾敬、贾赦、贾政等每分御制新书二部,宝墨二匣,金银盏各二只,表礼按前。宝钗黛玉诸姊妹等,每人新书一部,宝砚一方,新样格式金银锞二对。
宝玉和贾兰是金银项圈二个,金银锞二对。尤氏、李纨、凤姐等皆金银锞四锭。表礼四端。另有表礼二十四端,清钱五百串,是赏与贾母王夫人及各姊妹房中奶娘众丫鬟的。贾珍、贾琏、贾环、贾蓉等皆是表礼一端,金银锞一对。
其余彩锻百匹,白银千两,御酒数瓶,是赐东西两府及园中管理工程、陈设、答应及司戏、掌灯诸人的。外又有清钱三百串,是赐厨役、优伶、百戏、杂行人等的。
众人谢恩已毕,执事太监启道:“时已丑正三刻,请驾回銮。”
元妃不由的满眼又滴下泪来,却又勉强笑着,拉了贾母王夫人的手不忍放,再四叮咛:“不须记挂,好生保养!如今天恩浩荡,一月许进内省视一次,见面尽容易的,何必过悲?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不可如此奢华糜费了。”
贾母等已哭的哽噎难言。元妃虽不忍别,奈皇家规矩违错不得的,只得忍心上舆去了。这里众人好容易将贾母劝住,及王夫人搀扶出园去了。未知如何,下回分解。
第十九回
情切切良宵花解语
意绵绵静日玉生香
话说贾妃回宫,次日见驾谢恩,并回奏归省之事。龙颜甚说,又发内帑彩缎金银等物以赐贾政及各椒房等员,不必细说。
且说荣宁二府中连日用尽心力,真是人人力倦,各各神疲,又将园中一应陈设动用之物,收拾了两三天方完。第一个凤姐事多任重,别人或可偷闲躲静,独他是不能脱得的;二则本性要强,不肯落人褒贬,只扎挣着与无事的人一样。
第一个宝玉是极无事最闲暇的。
偏这一早,袭人的母亲又亲来回过贾母,接袭人家去吃年茶,晚上才得回来。因此,宝玉只和众丫头们掷骰子赶围棋作战。正在房内玩得没兴头,忽见丫头们来回说:“东府里珍大爷来请过去看戏,放花灯。”
宝玉听了,便命换衣裳。
才要去时,忽又有贾妃赐出糖蒸酥酪来。宝玉想上次袭人喜吃此物,便命留与袭人了,自己回过贾母,过去看戏。
谁想贾珍这边唱的是《丁郎认父》《黄伯央大摆阴魂阵》,更有《孙行者大闹天宫》《姜太公斩将封神》等类的戏文。倏尔神鬼乱出,忽又妖魔毕露。内中扬幡过会、号佛行香、锣鼓喊叫之声,闻于巷外。
弟兄子侄,互为献酬;姊妹婢妾,共相笑语。独有宝玉见那繁华热闹到如此不堪的田地,只略坐了一坐,便走往各处闲耍。先是进内去和尤氏并丫头姬妾鬼混了一回,便出二门来。尤氏等仍料他出来看戏,遂也不曾照管。
贾珍、贾琏、薛蟠等只顾猜谜行令,百般作乐,纵一时不见他在座,只道在里边去了,也不理论。至于跟宝玉的小厮们,那年纪大些的,知宝玉这一来了必是晚上才散,因此偷空儿也有会赌钱的,也有往亲友家去的,或赌或饮,都私自散了,待晚上再来;那些小些的,都钻进戏房里瞧热闹儿去了。
宝玉见一个人没有,因想:“素日这里有个小书房内曾挂着一轴美人,画的很得神。今日这般热闹,想那里自然无人,那美人也自然是寂寞的,须得我去望慰他一回。”
想着,便往那里来。
刚到窗前,听见屋里一片喘息之声。
宝玉倒唬了一跳,心想:“美人活了不成?”
乃大着胆子,舐破窗纸。向内一看,那轴美人却不曾活,却是茗烟按着个女孩子,也干那警幻所训之事,正在得趣,故此呻吟。
宝玉禁不住,大叫“了不得”,一脚踹进门去。将两个唬的抖衣而颤。茗烟见是宝玉,忙跪下哀求。宝玉道:“青天白日,这是怎么说!珍大爷要知道了,你是死是活?”
一面看那丫头,倒也白白净净儿的有些动人心处,在那里羞的脸红耳赤,低首无言。宝玉跺脚道:“还不快跑!”
一语提醒,那丫头飞跑去了。
宝玉又赶出去叫道:“你别怕,我不告诉人!”
急的茗烟在后叫:“祖宗,这是分明告诉人了!”
宝玉因问:“那丫头十几岁了?”
茗烟道:“不过十六七了。”
宝玉道:“连他的岁数也不问问,就作这个事,可见他白认得你了。可怜,可怜!”又问:“名字叫什么?”
茗烟笑道:“若说出名字来话长,真正新鲜奇文。他说他母亲养他的时节,做了一个梦,梦得了一匹锦,上面是五色富贵不断头的‘卍’字花样,所以他的名字就叫做万儿。”
宝玉听了笑道:“想必他将来有些造化。等我明儿说了给你作媳妇,好不好?”
茗烟也笑了。因问:“二爷为何不看这样的好戏?”
宝玉道:“看了半日,怪烦的,出来逛逛,就遇见你们了。——这会子作什么呢?”
茗烟微微笑道:“这会子没人知道,我悄悄的引二爷城外逛去,一会儿再回这里来。”
宝玉道:“不好,看仔细花子拐了去。况且他们知道了,又闹大了。不如往近些的地方去,还可就来。”
茗烟道:“就近地方谁家可去?这却难了。”
宝玉笑道:“依我的主意,咱们竟找花大姐姐去,瞧他在家作什么呢。”
茗烟笑道:“好!好!倒忘了他家。”又道:“他们知道了,说我引着二爷胡走,要打我呢。”
宝玉道:“有我呢!”
茗烟听说,拉了马,二人从后门就走了。
幸而袭人家不远,不过一半里路程,转眼已到门前。茗烟先进去叫袭人之兄花自芳。
此时袭人之母接了袭人与几个外甥女儿几个侄女儿来家,正吃果茶,听见外面有人叫“花大哥”,花自芳忙出去看时,见是他主仆两个,唬的惊疑不定,连忙抱下宝玉来,至院内嚷道:“宝二爷来了!”
别人听见还可,袭人听了,也不知为何,忙跑出来迎着宝玉,一把拉着问:“你怎么来了?”
宝玉笑道:“我怪闷的,来瞧瞧你作什么呢。”
袭人听了,才把心放下来,说道:“你也胡闹了!可作什么来呢?”
一面又问茗烟:“还有谁跟了来了?”
茗烟笑道:“别人都不知道。”
袭人听了,复又惊慌道:“这还了得!倘或碰见人,或是遇见老爷,街上人挤马碰,有个失闪,这也是玩得的吗?你们的胆子比斗还大呢!——都是茗烟调唆的,等我回去告诉嬷嬷们,一定打你个贼死。”
茗烟撅了嘴道:“爷骂着打着叫我带了来的,这会子推到我身上。我说别来罢!——要不,我们回去罢。”
花自芳忙劝道:“罢了,已经来了,也不用多说了。只是茅檐草舍,又窄又不干净,爷怎么坐呢?”
袭人的母亲也早迎出来了。袭人拉着宝玉进去。
宝玉见房中三五个女孩儿,见他进来,都低了头,羞的脸上通红。花自芳母子两个恐怕宝玉冷,又让他上炕,又忙另摆果子,又忙倒好茶。袭人笑道:“你们不用白忙,我自然知道,不敢乱给他东西吃的。”
一面说,一面将自己的坐褥拿了来,铺在一个杌子上,扶着宝玉坐下,又用自己的脚炉垫了脚,向荷包内取出两个梅花香饼儿来,又将自己的手炉掀开焚上,仍盖好,放在宝玉怀里,然后将自己的茶杯斟了茶,送与宝玉。
彼时他母兄已是忙着齐齐整整的摆上一桌子果品来,袭人见总无可吃之物,因笑道:“既来了,没有空回去的理,好歹尝一点儿,也是来我家一趟。”说着,捻了几个松瓤,吹去细皮,用手帕托着给他。
宝玉看见袭人两眼微红,粉光融滑,因悄问袭人道:“好好的哭什么?”
袭人笑道:“谁哭来着?才迷了眼揉的。”
因此便遮掩过了。因见宝玉穿着大红金蟒狐腋箭袖,外罩石青貂裘排穗褂,说道:“你特为往这里来,又换新衣裳,他们就不问你往那里去吗?”
宝玉道:“原是珍大爷请过去看戏换的。”
袭人点头,又道:“坐一坐就回去罢,这个地方儿不是你来得的。”
宝玉笑道:“你就家去才好呢,我还替你留着好东西呢。”
袭人笑道:“悄悄儿的罢!叫他们听着作什么?”
一面又伸手从宝玉项上将通灵玉摘下来,向他姊妹们笑道:“你们见识见识。时常说起来都当稀罕,恨不能一见,今儿可尽力儿瞧瞧。再瞧什么稀罕物儿,也不过是这么着了。”
说毕递与他们,传看了一遍,仍与宝玉挂好。又命他哥哥去雇一辆干干净净、严严紧紧的车,送宝玉回去。
花自芳道:“有我送去,骑马也不妨了。”
袭人道:“不为不妨,为的是碰见人。”
花自芳忙去雇了一辆车来,众人也不好相留,只得送宝玉出去。袭人又抓些果子给茗烟,又把些钱给他买花爆放,叫他:“别告诉人,连你也有不是。”
一面说着,一直送宝玉至门前,看着上车,放下车帘。茗烟二人牵马跟随。来至宁府街,茗烟命住车,向花自芳道:“须得我和二爷还到东府里混一混,才过去得呢,看大家疑惑。”
花自芳听说有理,忙将宝玉抱下车来,送上马去。宝玉笑说:“倒难为你了。”
于是仍进了后门来,俱不在话下。
却说宝玉自出了门,他房中这些丫鬟们都索性恣意的玩笑,也有赶围棋的,也有掷骰抹牌的,磕了一地的瓜子皮儿。偏奶母李嬷嬷拄拐进来请安,瞧瞧宝玉;见宝玉不在家,丫鬟们只顾玩闹,十分看不过。
因叹道:“只从我出去了不大进来,你们越发没了样儿了,别的嬷嬷越不敢说你们了。那宝玉是个‘丈八的灯台,——照见人家,照不见自己’的,只知嫌人家腌臜。这是他的房子,由着你们遭塌,越不成体统了。”
这些丫头们明知宝玉不讲究这些,二则李嬷嬷已是告老解事出去的了,如今管不着他们。因此,只顾玩笑,并不理他。那李嬷嬷还只管问:“宝玉如今一顿吃多少饭?什么时候睡觉?”
丫头们总胡乱答应,有的说:“好个讨厌的老货!”
李嬷嬷又问道:“这盖碗里是酪,怎么不送给我吃?”说毕,拿起就吃。一个丫头道:“快别动!那是说了给袭人留着的,回来又惹气了。你老人家自己承认,别带累我们受气。”
李嬷嬷听了,又气有愧,便说道:“我不信他这么坏了肠子!别说我吃了一碗牛奶,就是再比这个值钱的,也是应该的。难道待袭人比我还重?难道他不想想怎么长大了?
我的血变了奶,吃的长这么大,如今我吃他碗牛奶,他就生气了?我偏吃了,看他怎么着!你们看袭人不知怎么样,那是我手里调理出来的毛丫头,什么阿物儿!”一面说,一面赌气把酪全吃了。
又一个丫头笑道:“他们不会说话,怨不得你老人家生气。宝玉还送东西给你老人家去,岂有为这个不自在的?”
李嬷嬷道:“你也不必妆狐媚子哄我,打量上次为茶撵茜雪的事我不知道呢!明儿有了不是,我再来领。”说着,赌气去了。
少时,宝玉回来,命人去接袭人,只见晴雯躺在床上不动,宝玉因问:“可是病了?还是输了呢?”
秋纹道:“他倒是赢的;谁知李老太太来了混输了,他气的睡去了。”
宝玉笑道:“你们别和他一般见识,由他去就是了。”说着,袭人已来,彼此相见。袭人又问宝玉何处吃饭,多早晚回来;又代母妹问诸同伴姊妹好。一时换衣卸妆。
宝玉命取酥酪来,丫鬟们回说:“李奶奶吃了。”
宝玉才要说话,袭人便忙笑说道:“原来留的是这个,多谢费心。前儿我因为好吃,吃多了,好肚子疼,闹的吐了才好了。他吃了倒好,搁在这里白遭塌了。我只想风干栗子吃,你替我剥栗子,我去铺炕。”
宝玉听了,信以为真,方把酥酪丢开,取了栗子来,自向灯下检剥。一面见众人不在房中,乃笑问袭人道:“今儿那个穿红的是你什么人?”
袭人道:“那是我两姨姐姐。”
宝玉听了,赞叹了两声。袭人道:“叹什么?我知道你心里的缘故。想是说:他那里配穿红的?”
宝玉笑道:“不是不是。那样的人不配穿红的,谁还敢穿?我因为见他实在好的很,怎么也得他在咱们家就好了。”
袭人冷笑道:“我一个人是奴才命罢了,难道连我的亲戚都是奴才命不成?定还要拣实在好的丫头才往你们家来?”
宝玉听了,忙笑道:“你又多心了!我说往咱们家来,必定是奴才不成,说亲戚就使不得?”
袭人道:“那也搬配不上。”
宝玉便不肯再说,只是剥栗子。袭人笑道:“怎么不言语了?想是我才冒撞冲犯了你?明儿赌气花几两银子买进他们来就是了。”
宝玉笑道:“你说的话怎么叫人答言呢?我不过是赞他好,正配生在这深宅大院里,没的我们这宗浊物倒生在这里!”
袭人道:“他虽没这样造化,倒也是娇生惯养的,我姨父姨娘的宝贝儿似的,如今十七岁,各样的嫁妆都齐备了,明年就出嫁。”
宝玉听了“出嫁”二字,不禁又嗐了两声。
正不自在,又听袭人叹道:“我这几年,姊妹们都不大见。如今我要回去了,他们又都去了!”
宝玉听这话里有文章,不觉吃了一惊,忙扔下栗子,问道:“怎么着,你如今要回去?”
袭人道:“我今儿听见我妈和哥哥商量,教我再耐一年,明年他们上来就赎出我去呢。”
宝玉听了这话,越发忙了,因问:“为什么赎你呢?”
袭人道:“这话奇了!我又比不得是这里的家生子儿,我们一家子都在别处,独我一个人在这里,怎么是个了手呢?”
宝玉道:“我不叫你去也难哪!”
袭人道:“从来没这个理。就是朝廷宫里,也有定例,几年一挑,几年一放,没有长远留下人的理,别说你们家!”
宝玉想一想,果然有理,又道:“老太太要不放你呢?”
袭人道:“为什么不放呢?我果然是个难得的,或者感动了老太太、太太不肯放我出去,再多给我们家几两银子留下,也还有的;其实我又不过是个最平常的人,比我强的多而且多。
我从小儿跟着老太太,先伏侍了史大姑娘几年,这会子又伏侍了你几年,我们家要来赎我,正是该叫去的,只怕连身价不要就开恩放我去呢。要说为伏侍的你好不叫我去,断然没有的事。那伏侍的好,是分内应当的,不是什么奇功;我去了仍旧又有好的了,不是没了我就使不得的。”
宝玉听了这些话,竟是有去的理无留的理,心里越发急了,因又道:“虽然如此说,我的一心要留下你,不怕老太太不和你母亲说,多多给你母亲些银子,他也不好意思接你了。”
袭人道:“我妈自然不敢强。且慢说和他好说,又多给银子;就便不好和他说,一个钱也不给,安心要强留下我,他也不敢不依。但只是咱们家从没干过这倚势仗贵霸道的事。
这比不得别的东西,因为喜欢,加十倍利弄了来给你,那卖的人不吃亏,就可以行得的;如今无故平空留下我于你又无益,反教我们骨肉分离,这件事,老太太、太太肯行吗?”
宝玉听了,思忖半晌,乃说道:“依你说来说去,是去定了?”
袭人道:“去定了。”
宝玉听了自思道:“谁知这样一个人,这样薄情无义呢!”乃叹道:“早知道都是要去的,我就不该弄了来。临了剩我一个孤鬼儿!”说着便赌气上床睡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