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岁的窦唯,始终处在生活的压力和生命的尊严之间。他不是仙,巨大的历史包袱压在身上,他努力丢掉但仍无用,人们不肯放过他。
知天命的年纪,他已经得到救赎,"潦倒"的窦唯活得比谁都体面。
文 | 北方女王
前段时间,窦唯接连出了三张新专辑。分别是《记艾灵·上》,《记艾灵·下》,以及《菩提祷告》。他仍旧不做任何宣传,没有任何解释。
这次的作品,不出所料,依然极具实验性与先锋性。音乐缝隙之中,是以老电影的对白为底。没有歌词,没有方向,只有独自一人的呓语。
如今的窦唯进入了另一个音乐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没有功利,没有煽情,没有阴谋,他清醒而自在。
在大众的眼里,窦唯是世俗的窦唯。在窦唯心里,窦唯是艺术的窦唯。
当他逐渐放大自己的内心世界时,便也失去了与世俗碰撞的机会,以至于被大家认为“成仙儿了”。
当世人还在期待“黑豹”时期的摇滚偶像再次呐喊时,窦唯却早已深陷于自己的先锋音乐乌托邦,且义无反顾地越走越远。
50岁的窦唯,再也不需要任何人去读懂。
去年5月,窦唯出现在草莓音乐上,当大屏幕上显示“窦唯”名字的时候,站在台下的听众陷入了疯狂的气氛中,所有的呐喊声足以响彻整个场地。
只因为这两个字代表着摇滚,代表着自由,代表着牛逼。
可他没有成全任何人。
那天下着雨,他上场后迟迟没有开唱,随着乐器声响,他才开始演奏《殃金咒》。一首长达45分钟,没有歌词的重金属纯音乐。
他静静坐在舞台灯光几乎照不到的地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跟台下粉丝打招呼,更没有迎合呐喊声,去演唱他们期待的经典曲目。
演唱结束,他利落地说了句“谢谢再见”,然后鞠躬离开。
雨越下越大,听众们的脸上露出失望的神情,还有人说“窦唯变了”。
1987年,在北京化工学院,派乐队有个演出,他们唱上半场,崔健唱下半场。演出结束后,大家迟迟不肯散去,很多人都上来即兴表演,这时候窦唯上来了。
那时的窦唯很年轻,脸上的每一个毛孔都写满生气。他唱了一首威猛乐队的歌,大家觉得这哥儿们唱得真棒,他的即兴能力特别好,台风也极具个人风格。
派乐队的陈小虎回忆说:
不久后,窦唯就遇到了黑豹。
19岁的他加入黑豹乐队,担任主唱,深度参与作词作曲。
1991年,专辑《黑豹》一经面世就遭到哄抢,正版卖了150万张,盗版更是有2000多万张。
歌曲《Don't Break My Heart》在香港商业电台排行榜高居榜首,《无地自容》、《别去糟蹋》广为传唱。
“黑豹”时期的歌大家人人会唱,后来的《黑梦》也是人手一盘。
窦唯的音乐充满了对生命的思考,他成为“黑豹”乐队最突出的标志。
一代年轻人在他的歌声中寻找共鸣,感受着或伟大、或渺小的人间悲喜。
窦唯唱歌,打鼓,吹笛子,那一份对自己的专注一直是他与众不同的地方,他身上还有一种清高和不驯之气。
高晓松谈起窦唯说:“那时候我们永远只能给他们开场,窦唯一上来,全场就炸了。那时候小窦那个帅。”
然而就在黑豹乐队第一张专辑出版不久,窦唯做出了一个令人吃惊的决定:离开“黑豹”。
窦唯离队时,黑豹乐队的经纪人郭传林曾跟他谈了条件:“以后别唱黑豹的歌,你一唱,我们这边肯定完蛋。”他答应了。
那年窦唯22岁。
离开黑豹的窦唯,组建了做梦乐队。成员有吉他手吴珂、贝斯手陈劲、键盘手白方林等。乐队前卫色彩非常浓厚。
然而后来一个叫张培仁的人,来到北京后,彻底改变了窦唯人生的走向。
1994年,对于窦唯来说,是人生中最为诡异的一年。
25岁的窦唯在张培仁的包装下,与张楚、何勇变成了“魔岩三杰”,做梦乐队随之解散。
那年夏末,窦唯和张楚的专辑录制完成,从“大地”收来的何勇专辑也做完了缩混。
八月,魔岩将窦唯的《黑梦》、何勇的《垃圾场》和张楚的《孤独的人是可耻的》三张专辑同时推出,命名为“新音乐的春天”。
三张专辑一经面世,便火爆异常,那是一个蓬勃而矛盾的时代。
1994年12月17日晚八点,窦唯、张楚、何勇以及作为嘉宾演出的唐朝乐队,站在了香港红磡体育馆的舞台上,“中国摇滚新势力”演唱会正式开演,台下坐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媒体和近万名香港观众。
当时不会有人想到,那一夜成为日后几代人心里无法磨灭的经典摇滚记忆。
“窦唯!窦唯!笛子!”
窦唯身穿黑色西装,表情淡漠地走了出来,一身正装的他看上去与其他人格格不入。
笛声响起,全场寂静。窦唯的气质令人着迷,那是一种清高的文人气。在舞台上,他很少被现场沸腾的节奏所影响。
后来有人回忆说:
三个半小时的演出,让红磡沸腾,也缔造了中国摇滚史上最为辉煌的时刻。有许多观众兴奋得大喊大叫,甚至有人边撕自己的衣服,边叫喊。
可没有人预料到,这是中国摇滚的巅峰时刻,也在无法挽救地走向衰败。在人们还没意识到之前,一个时代匆匆结束了。
红磡演唱会后不到半年,唐朝乐队的贝斯手张炬遭遇车祸,这给魔岩造成了沉重的打击。
与此同时,唱片公司林立,流行歌手纷出。再加上盗版横行,摇滚乐没法盈利。中国摇滚迎来了短暂的高光时刻,也在商业资本的撤离、数字音乐的冲击下由盛转衰,被迫走向地下。
那些热闹喧哗和窦唯没有关系,再加上大量的商演邀约和批量化的音乐市场,这让当时的他无法适应。
窦唯扔下一句“这一切不过是一个阴谋”之后,久久沉默不语。
沉默只是暂时的抵抗,他终究是往下掉的,哪怕一把舒适的椅子也不管用。
对窦唯这些人来说,生的乐趣,也许就是在那个坠落的过程中,彼此望见的几眼。
也是在1994年,窦唯结识了同样如日中天的歌坛巨星王菲。两人相爱结婚了,人民群众纷纷投来关注,迫切地想要窥探他们的生活琐碎。
渐渐地,媒体的胡编乱造,将窦唯拖进了娱乐绯闻的漩涡,而他的音乐却被淹没在了与王菲的爱恨情仇中。
窦唯不善言辞,甚至不知该如何讲理,他可以操控复杂的乐器,却无法对付别人的胡言乱语。
“外界贴给了我诸多标签,这些我都无法拒绝。我只是个音乐人,一个专注做我认为的真实音乐的音乐人。”
明星与受众在商业社会中,互相拉锯过后,总能让人成为受益者,产生更多的话题,可窦唯对这所谓的关注度非常排斥。
1999年3月,王菲在东京武道演唱会上,唱了窦唯曾经的代表作《Don’t break my heart》。王菲深情歌唱,窦唯伴奏打鼓,这一对璧人被世人艳羡不已。
只不过,这竟是二人最后一次同台。
同年8月,窦唯与王菲正式办完离婚手续。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最终以王菲带着女儿离开收场。
时间来到千禧年,窦唯像变了个人似的,曾经幽默的他变得愈发沉默,不喜人多的去处。
2006年4月,某报社的记者写了篇报道不实的文章,写李亚鹏陪王菲生产,窦唯被百万赡养费逼疯,每个月收入只有500元。
5月10号,窦唯特意找了件蓝色中式上衣,准备礼貌地跟对方谈一谈,结果在报社里等了3个小时,那位记者久久不肯出面。
万分愤怒之下,窦唯点燃了那位记者的汽车。等警察来了,窦唯一脸平静地说“车是我烧的”。
他在一份声明中说:“因对某些媒体的报道有异议,在与他的接触中,媒体不能坦诚交流,意图引起公众注意,所以采用了过激行为。”
但最后,一场闹剧收场了,窦唯依然没有等来他想要的真相和公平。
大家都很理智地谈论着一个人的“不理智”,对完全不可笑的事情津津乐道。
那把烧掉卓伟车的火,是窦唯最后一次的愤怒。
后来的那些年,在美容院和发型屋的八卦杂志上,大众一次次地看到窦唯的消息,说他穷到坐地铁、骑电动车,说他潦倒,说他死不开口。
世界是如此喧嚣,让沉默的人显得有点傻。在种种事件中,窦唯被描述成一个行为不正常的人。
窦唯始终不做任何解释,他如此地沉默,只希望简单地生活,可大家还是贪婪地消费他。
那些藏在记者镜头后面的功利、市侩、嘲笑他的沉默,窥探他的生活,因为他们只崇拜金钱和地位。
窦唯这两个字,从来都处在风口浪尖上。
公众眼中的窦唯,是中国摇滚乐的牛逼人物,是王菲的前夫,是窦靖童的父亲。
他曾经与王菲的婚姻,把他的名声普及到摇滚乐之外。
除此之外,人们再找不出第四个窦唯的公众定位。
离开魔岩之后,窦唯的音乐进一步虚无、随意,他甚至干脆把乐队的名字改成“不一定”。
从《黑色梦中》到《幻听》,一个内敛、深沉的窦唯代替了黑豹时期的摇滚偶像窦唯。
他的音乐,依旧具有前瞻性,也距离大众审美越来越远。
当他沉浸在自己的音乐世界中时,世界却以一种熟悉的方式面目全非。
此起彼伏的音乐节上,年轻歌手唱着他们崭新的愤怒和哀愁,台下仰起的面孔鲜嫩陌生;一些昔日的摇滚青年晋级为老炮儿,成批涌入资本市场和真人秀。
窦唯当然不在意外面的天地,他把嘴闭上,用纯音乐示人,他的唱片不再是媒体和评论界谈论的话题,他的歌迷对窦唯的再次转型感到有点失望。
在这个时代下,窦唯的音乐渐渐被人淡忘了。他后来创作的许多先锋实验性作品,再也没有人愿意费时间去解读。
在闭嘴的几年年间,他先后出版了十余张专辑。但是窦唯一直没有抹去摇滚歌星这个标记。
摇滚歌星也是艺人,艺人就会被消费,人们更愿意接受世俗的窦唯,而不是艺术的窦唯。
2007年底,他开始在南方为期一个月的巡回演出。
38岁的窦唯认为在当下的环境,不适合任何语言阐述自己的态度和认识,从头到尾他只提供了此次演出的画面和声音,作为他的发言。
层楼终究误少年,自由早晚乱余生。
这个道理窦唯早早就看透了,所以不会为赋新词强说愁。
他没有回应台下一再高呼的“唱无地自容,唱黑梦”,全程窦唯都是在那安静地喃喃自语,犹如念佛经。
但带着所谓“情怀”来的观众,并不买账,开始有人高喊:“傻X”。
窦唯神态自若:“我不是傻X,也不牛X,我和你们一样,是普通人。”
对于彼时的窦唯而言,他依旧有力量叫喊,也不屑于表态。
世俗之见于他并不重要,如果有少年意气与张狂,他只用作自己热爱的音乐。
“阴谋论”一直是窦唯坚持的一个理论,他不仅认为当年的“魔岩三杰”是一个阴谋,也认为现在的文化音乐环境也在一场“阴谋”中渐渐被瓦解、崩坏。
事实上,经历了1994年红磡以及后续一系列事件之后,窦唯对“阴谋”的恐惧,对成为消费牺牲品的厌恶,都在一步步加深。
他从未想要站到“神坛”之上,却一次次地被推了上去。
在尝过苦乐悲欢后,窦唯只想“落伍”地固执下去,对于纯粹的精神追求,他誓死捍卫。
窦唯明明知道自己只要一开口,钞票就会像雪花一样往他家里飘,但他依旧don't give a fuck。
曾经人们对他进行了一场又一场的“造神”运动,如今坐地铁的窦唯戴着一副墨镜。
他很清楚这么多年过去了,自己仍然需要遮挡,不然还是会引来很多不必要的麻烦。
这才是现实。
他不是神,也成不了仙,巨大的历史包袱压在他身上,他努力丢掉但仍无用,人们不肯放过他。
人们口中所谓的成功,窦唯年轻时全部得到过。金钱、名声、地位……这些现代人所追求的“体面”物质他都拥有了。
然而他主动放弃,潜心做音乐,保持每年两张专辑的速度出版自己的专辑。关于音乐,他是认真和极致的,也始终有着自己独特的见解。
“有的人,他不在江湖,江湖处处有他的传说;他一出江湖,这江湖便是他的。”窦唯就是这样的人。
这样一个人,当他再一次上头条,却是被媒体抨击:“离开王菲后生活落魄”,“窦唯不应该是这个样子的!”,有人更是说他:一点也不体面。
"潦倒"的窦唯活得比谁都体面。有人说,窦唯隐退江湖了。
其实,他只是换了一个江湖。
如今的窦唯每天在家中写歌、画画、读书、思考事情,不再出现在公众视野中。没有了别人眼中的体面,却活得格外真实。
窦唯活得“落魄”,其实不过是大隐隐于世;他的“不成功”,是因为早挣脱了关于成功的狭隘标准,对于人生有着更广阔的追求。
窦唯越来越喜静了,他从不去人多的地方,也不愿意在人多的地方跟人见面,只想远离是非。
内心的平静,才能让他感到舒服。
窦唯从来都不是仙儿,他只是个俗人,和我们一样的普通人。
他像所有中年人一样,会变老,会发胖,会遇到婚姻问题…..
窦唯在朋友的眼中,一直是一个有礼貌的儒雅男人。
“不一定”乐队成员陈小虎说:
窦唯的家里收拾得干干净净,衣服、CD、磁带,摆放得整整齐齐。他的家里常年挂着一面国旗,不管搬到哪儿,都挂在墙上。他和许多中年人一样,有着“忧国忧民”的爱国心。
人到中年,还添了爱唠叨的毛病。
“你不能随地吐痰,马上要奥运了;北京污染这么严重,能开奥运会么?”窦唯的朋友们经常听到窦唯这么说。
一堆人出去吃饭,谁要是剩菜,他会不停唠叨说浪费可耻。
这是他的俗,也是他的简。
这样的窦唯,让你们很失望吧。可只有这样的窦唯,才能摆脱所有人的绑架。
他不是不明白流量时代下,粉丝经济能给一个艺人带来什么样的好处。
一次采访中,记者问他“你知道什么是名利吗?”他说,有名好办事,有利生活好。
窦唯全都知道,但依然不想要。
这是一个泯然众人的窦唯,也是一个有着文人气节的窦唯。
音乐人卢中强曾这样评价窦唯:
世人攘攘,窦唯早已跳脱于世俗之见,体面地活着。
“您年轻那会儿多帅啊!”2008年,采访窦唯的记者在一旁感慨道。窦唯平静地回应:“那个时代已经过去了,那是个误会。”
中年男人窦唯,早已与世界和解,大众却不愿与他握手言和,他始终处在生活的压力和生命的尊严之间。
25年前,窦唯有一首歌叫《高级动物》,他用不可一世的姿态,列举了人类的种种欲望与罪行。
“矛盾,虚伪,贪婪,欺骗,幻想,疑惑,博爱,诡辩……”
在“博爱”、“诡辩”后面还有“能说”这个词。
“能说”对窦唯来说是一种罪,就像佛教所称的“妄语”,直到今天,大家仍然在以他为载体,犯这种罪,并且乐此不疲。
窦唯在最后反复沉吟着,那个永远找不到答案的问题,“幸福在哪里,幸福在哪里……”
他在描述人这个复杂的高级动物的同时,也在被世俗“描述”着。
对于自己被渲染为一个落魄歌者,不体面的中年男人,离开前妻活得极不如意的失败者,窦唯只说了八个字:
“清浊自甚,神灵明鉴。”
他曾对张楚说,人生最难熬的就是清净,我想一个人最大的救赎,就是让自己安静下来。
2019年10月14日,是窦唯的50岁生日。
知天命的年纪,他已经得到救赎。未成仙儿,却在这俗世,活得优哉游哉。
—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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