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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要】隋唐以降,原本含有贬义的书评语汇『龙跳天门』,在书写传抄过程中发生讹误或者妄改,又经宋代《淳化阁帖》的刊刻而广为流布,逐渐成为对王羲之书法的一种“定评”(误评)。在文献梳理与考辨的基础上,可以发现“龙跳天门”遮蔽了王羲之书法最重要的美学内核。而更原始的袁昂《古今书评》却包含了丰富性,凸显了王羲之书法的超逸、自然、随意、性情等特征,揭示了王羲之面对传统时透出的主体性与创新精神。
『龙跳天门』考辨
— 兼论王羲之书法的丰富性
文/韩立平
唐摹《游目帖》是王羲之写给益州刺史周抚的书信,曾收录于《十七帖》《淳化阁帖》,清乾隆十三年为内府所收,录入《石渠宝笈》,并刻入《三希堂法帖》。后于咸同间出赐恭亲王奕庼,义和团时期流入日本,为广岛的安达万藏氏所收藏,一九四五年毁于广岛原子弹爆炸。二〇〇七年文物出版社、日本二玄社合作复原《游目帖》,并刊于是年《书法丛刊》第六期的『百期纪念』中 。在原迹复原件上,可以赫然看见乾隆皇帝题写的八个大字:『龙跳天门、虎卧凤阁』,下钤『乾隆宝翰』之印。如果要从古今书论中选出一个词来评价王羲之,『龙跳天门』也许是『票数』最高的。
保尔·德·曼(Paul de Man)说:『所有语言,根本上都必然是隐喻性的。』西方后现代文艺理论的某些『言过其实』,最大好处是时刻给予我们一种反省的警惕。中国古典书论的比拟与象征,将语言的隐喻本性体现得无以复加。当代书法美学的建构需要保持和体现中国本土性、汉语文化性,而并非将西方美学架构与批评语言照搬过来。很难想象,渟蓄着千年墨韵的书法呈现在我们面前时,博得的竟是没有汉文化积淀的西方批评语言。而古典书论『含糊、笼统、经验式的批评风格』优点与弊端共存。因此,梳理与辨析古典书论的批评语言,是继承与转换古典传统、开展当代书学批评的必要前提。
『龙跳天门』固然象喻了王羲之书法的某些艺术特性,但在更大程度上遮蔽了最关键的美学内核,其间殊有待发之覆,笔者今撰此文,即拟对之略作辨析与探讨。
『龙跳虎卧』原非王羲之
『龙跳天门,虎卧凤阁』原先评价的是萧思话;作者亦非梁武帝,而是袁昂。唐张彦远《法书要录》卷二载袁昂《古今书评》:
王右军书,如谢家子弟,纵复不端正者,爽爽有一种风气。......
右二十五人,自古及今,皆善能书。奉敕遣臣评古今书,臣既愚短,岂敢辄量江海。但圣旨委臣,斟酌是非,谨品字法如前,伏愿照览,谨启。普通四年二月五日,内侍中尚书令袁昂启。敕旨具之,如卿所评。臣谓锺繇书意气密丽,若飞鸿戏海,舞鹤游天。行间茂密,实亦难过。萧思话书走墨连绵,字势屈强,若龙跳天门,虎卧凤阁。薄绍之书字势蹉跎,如舞女低腰,仙人 啸树。乃至挥毫振纸,有疾闪飞动之势。臣浅见无闻,暗于明灭。宁敢谬量山海,以圣命自天,不得不斟酌过失是非,如获汤炭。
袁昂(四六一—五四〇),字千里,陈郡阳夏 (今河南太康)人,生平事迹见《梁书》卷三一《袁昂传》。文中,王羲之得到的评价为『爽爽风气』,而『龙跳天门、虎卧凤阁』则被施诸萧思话。又从文章结构可知,王羲之等『二十五人』乃书评主体部分,『敕旨具之』后锺繇、萧思话、薄绍之三人书评当为袁昂后来增补。
《淳化阁帖》之误导与影响
既然《古今书评》作者本为袁昂,『龙跳虎卧』本非王羲之书评,为何后世却变成《梁武帝评书》,『龙跳虎卧』却移诸王羲之?造成这一讹误的最根本原因,是隋代僧人书法家智果的一幅书法作品,以及宋代《淳化阁帖》的刊刻与流行。
《淳化阁帖》卷五《诸家古法帖》录有《隋僧智果书》:
梁武帝评书,从汉末至梁,有三十四人。
王僧虔书,犹如扬州王谢家子弟,纵复不端正,奕奕皆有一种风气。......
王右军书,字势雄强,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阁,故 历代宝之,永以为训。......
恍恍如闻神鬼惊,时时只见龙蛇走。(李白《草书 歌行》)
萧思话书,如舞女低腰,仙人啸树。
袁昂所撰《古今书评》与隋智果书《梁武帝评书》,差异甚大:一是评价人数不同,前者为二十七人(二十五人加萧思话、薄绍之),后者实为三十三人;二是排列顺序不同,如王羲之前者第一,后者置第十二;三是评语不同。
宋人黄伯思《东观余论》卷上《法帖刊误》:『梁武帝书评,乃命袁昂作者,其答启云:「奉敕遣臣评古今书,臣愚短,岂敢辄量江海,但天旨诿臣斟酌是非,谨品字法如前。」此云梁武评书,误矣。袁昂不以书名,而评裁诸家,曲尽笔势。』
《淳化阁帖》所录此智果书,后又刻入《绛帖》。南宋姜夔《绛帖评》亦注意到两种《书评》的差异:
《书评》乃梁武命袁昂作,非武帝评也。事见《法书要录》,据此帖止有三十人而两曹喜。《法书要录》云:袁崧书如深山道士,见人便欲退缩。萧子云书如经纶道人,言不可绝。以此帖,智果误以袁崧为柳产,子云为曹喜也。然两书所载人名数各不同。......其他尚多抵牾,世无善本可校。
黄伯思、姜夔虽比较了两者的差异,然最关键之处却未提及,即『龙跳天门、虎卧凤阁』原是袁昂《古今书评》对萧思话书法的评语,到了智果这里却被用来评价王羲之。
清人王澍《淳化秘阁法帖考正》注意到此点,但并未辨析其真伪,姚鼐《惜抱轩法帖题跋》则以为:『今世传梁武帝、袁昂书评恐非真,只用此帖伪作之耳。然智果书本应有武帝、袁昂两评,故有一人而评语乃两见也。』
余绍宋先生《书画书录解题》编此帖入『伪托』类:『此编唐以前书俱未引及,始见于宋《淳化阁帖·隋智果书》。《秘书省续编到四库阙书目》有《武帝评书》一卷,又《古今书人优劣评》一卷,或即是编,故《宋史·艺文志》据以著录。今详覈其文,多与袁昂《书评》相同。袁昂于武帝普通四年,奉敕评古今书,今本书评后尚附载原启,颇为可信。如武帝已有此评,昂亦何敢剿袭?其非出于武帝,绝无可疑。』
对于《淳化阁帖》所收隋智果书《梁武帝评书》,笔者倾向余绍宋先生的观点,即袁昂《古今书评》为真,梁武帝并未撰写书评。此外,从原文『敕旨具之,如卿所评』一语也可以确信,梁武帝并未对袁昂所评做过修改。『如卿所评』插在『袁昂启』与『臣谓』之间,应是梁武帝对袁昂奏启的回复,『卿』指袁昂,『如卿所评』说明梁武帝对袁昂的这份书法批评无异议。《古今书评》虽非梁武帝本人所作,但袁昂毕竟是奉敕撰写,故唐代窦臮《述书赋》云:『藻鉴则梁高祖巧而未博』,其兄窦蒙注:『武帝时撰书评』。注语未遽言『武帝撰书评』,特多一『时』字,尚较严谨。智果书则径冠以『梁武帝』,顾念古人尊崇帝王之心理, 亦未可厚非。然『龙跳虎卧』之评移于王羲之,则误导甚重。
要之,将『龙跳天门』移置在王羲之身上,应是智果或其他唐人误抄或妄改的结果,宋人又以讹传讹,将此刻入《淳化阁帖》。自北宋淳化三年(九九二)《淳化阁帖》刊刻以后,『龙跳天门、虎卧凤阁』即与王羲之书法难解难分,成为王羲之书学批评中最重要的意象语汇之一。
唐代以『龙』意象评书
智果书《梁武帝评书》之所以将『龙跳虎卧』移作王羲之的评语,抄写讹误与刻意妄改皆有可能(亦有可能《淳化阁帖》所收非智果真迹),同时我们也应考虑到唐代书法批评思潮的影响。考查唐代书学文献,可以发现『龙』作为一种意象在书学批评话语中地位日渐上升,兹将唐代书学批评中有关『龙』的意象语汇举例于下:
恍恍如闻神鬼惊,时时只见龙蛇走。(李白《草书 歌行》)
怪石奔秋涧,寒藤挂古松。若教临水畔,字字恐成龙。(韩偓《草书屏风》)
阆风游云千万朵,惊龙蹴踏飞欲堕。(皎然《张伯 高草书歌》)
落笔龙蛇满坏墙,李白死来无醉客。(温庭筠《秘书省有贺知章草题诗笔力遒健风尚高远拂尘寻玩因有此作》)
草圣未须因酒发,笔端应解化龙飞。(杨凝式《题怀素酒狂帖后》)
又如翰海日暮愁阴浓,忽然跃出千黑龙。夭矫偃蹇,入乎苍穹。飞沙走石满穷塞,万里飕飕西北风。 (任华《怀素上人草书歌》)
唐人咏书诗、论书诗中『龙』意象的频繁出现,显示了中唐时期狂草艺术兴起所引发的新奇与兴奋。此外,中唐柳宗元有以『凤鸾异态、龙虎殊姿』论书之语 ,晚唐孟棨《本事诗·高逸》叙述唐玄宗命李白作《宫中行乐》诗,也用『龙』形容李白的书法:『笔迹遒利,凤跌龙拏。律度对属,无不精绝。』又如李嗣真《书后品》以『丹穴凤舞、清泉龙跃』评王献之草书,张怀瓘《书断》评欧阳询书『有龙蛇战斗之象,云雾轻浓之势』。欧阳询擅长行、楷书,可见『龙』这一批评意象除草书外,也可施诸其他书体。
当然,唐代以『龙』喻书的书法批评中,最具影响力者当属唐太宗李世民为《晋书·王羲之传》亲自撰写的制语:
所以详察古今......尽善尽美,其惟王逸少乎?观其点曳之工,裁成之妙,烟霏露结,状若断而还连;凤翥龙蟠,势如斜而反正。玩之不觉为倦,览之莫识其端,心慕手追,此人而已,其余区区之类,何足论哉!
唐太宗以『烟霏露结、凤翥龙蟠』形容王羲之书法之美,其取象渊源可溯至卫恒《四体书势》:『或若虬龙盘游,蜿蜒轩翥;鸾凤翱翔,矫翼欲去。』唐太宗的书评无疑具有官方评价的正统效应,袁昂《古今书评》 在传抄过程中可能受到这方面的影响。
宋代『龙跳虎卧』之定型
进入宋代以后,随着《淳化阁帖》的刊刻流行,『龙跳天门、虎卧凤阁』始与王羲之紧密联系在一起,宋人相关书学批评材料可以证明这一点,如苏轼《题王逸少帖》云:
颠张醉素两秃翁,追逐世好称书工。
何曾梦见王与锺,妄自粉饰欺盲聋。
有如市倡抹青红,妖歌嫚舞眩儿童。
谢家夫人淡丰容,萧然自有林下风。
天门荡荡惊跳龙,出林飞鸟一扫空。
为君草书续其终,待我他日不勿勿。
其中『天门荡荡』即出自《淳化阁帖》之《梁武帝评书》。苏轼《孙莘老求墨妙亭诗》亦云:『兰亭茧纸入昭陵,世间遗迹犹龙腾。』苏轼尝言:『余尝爱梁武帝评书,善取物象。』可知其受《淳化阁帖》的误导。
与苏轼『善取物象』之赞誉相反,米芾则批评其比况奇巧:『历观前贤论书,征引迂远,比况奇巧,如「龙跳天门、虎卧凤阁」,是何等语?或遣辞求工,去法逾远,无益学者。故我所论,要在入人,不为溢辞。』米芾敏感于书学语汇的功能,所以能发出这样的指责。
除米芾外,宋人大多受《淳化阁帖》的误导而默认了『龙跳天门』的合法性。如陆游《跋毛仲益所藏兰亭》云:『龙乘云气而上天,凤凰翔于千仞。吾见旧本《兰亭》,其犹龙凤耶?』宋人多将『龙跳天门、虎卧凤阁』浓缩成『龙跳虎卧』四字,这样的例子甚多,如:
半山老人笔如椽,落笔直欲拏云烟。东亭右军不复见,龙跳虎卧谁争先。(李之仪《走笔赠报宁老》)
佳名一字既惟新,宝墨八法曾非旧。鹊返鸾徊美无度,龙跳虎卧雄相凑。(华镇《赠别越帅蔡侍郎五十韵并序》)
龙跳虎卧王右军,蚕头隼尾始逼真。不恨臣无二人法,但恨二人不似臣。(李石《试严志行笔》)
君不见晋人王右军,龙跳虎卧笔有神。何曾哦得一句子,自哦自写传世人。(杨万里《跋丘宗卿侍郎见赠 使北诗一轴》)
一自昭陵掩閟都,龙跳虎卧世间疏。如今纵有千金璧,不博当年十字书。(王质《六角扇》)
随着《淳化阁帖》的流布,『龙跳虎卧』作为王羲之书法的重要评语,在宋代定型。
由于王羲之的书圣身份,由于梁武帝、唐太宗『御评』的权威性,更由于《淳化阁帖》在中国法帖史上无可动摇的地位,『龙』与『龙跳虎卧』遂成为中国书学批评中一组极为重要的意象,在后世的批评实践中得到广泛的运用。
如董其昌《画禅室随笔》:『右军如龙,北海如象』,『右军如凤翥鸾翔,似奇反正』。明代王铎《书丹》:『兔之力不如犬,犬之力不如马,马之力不如狮,狮之力不如象,象之力不如龙;龙之力,不可得而测已。』晚清康有为评《灵庆池碑》曰:『有腾掷之势,略见龙跳跃气象。』 近代梁启超《饮冰室碑跋》:『云麾尤极龙跳虎卧之姿。』
跳出书法艺术,『龙跳天门』也渗透入文学批评,如明胡应麟《诗薮》:『献吉歌行,如龙跳天门。』清梁宾云《江文通集序》:『霞蒸云蔚,龙跳虎卧。』陈维崧序《尺牍新钞》云:『或握管飞腾,横跳天门之虎。』甚而古典小说批评也沿用此语,如蒙古王府本《红楼梦》第七十七回末总批:『前文叙袭人奔丧时,宝玉夜来吃茶先呼袭人,此又夜来吃茶先呼晴雯。字字龙跳天门,虎卧凤阙。』
『雄强』『多变』『不端正』:
王羲之的 可能性
『龙』似乎成了王羲之书法的一种定评,一方面王羲之是中国的书圣,一方面龙又是中华民族的神兽、万兽之首,蕴含了至尊无上的意义。
以『龙』喻人,最早当为孔子称呼老子。《庄子》卷五:『孔子见老聃归......曰:「吾乃今于是乎见龙,龙合而成体,散而成章,乘乎云气而养乎阴阳。』郭象注:『谓老聃能变化』,『因御无方,自然已足。』《史记·老庄申韩列传》载:『鸟,吾知其能飞;鱼,吾知其能游;兽,吾知其能走;走者可以为罔,游者可以为纶,飞者可以为矰。至于龙,吾不能知其乘风云而上天。吾今日见老子,其犹龙邪?』《周易·乾卦》 取龙为象,同时以君子为喻,『九二,见龙杂田,利见大人;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历无咎。』
在龙的刚健与君子的自强不息间具有同一性。南朝诗人颜延年《五君咏》以龙拟嵇康:『中散不偶世,本自餐霞人。形解验默仙,吐论知凝神。立俗忤流议,寻山洽隐沦。鸾翮有时铩,龙性谁能驯。』李善注引《嵇康别 传》:『康美音气,好容色,龙章凤质。』锺嵘《诗品》言曹植文章『譬人伦之有周孔,麟羽之有龙凤。』
而王羲之本人亦尝得到『惊龙』之美誉,《世说新语· 容止》:『时人目王右军「飘若游云,矫若惊龙。」』 然此止论其举止风度,并未议及书法,至《晋书·王羲之传》中此八字才用以形容其『笔势』。
以『龙跳天门、虎卧凤阁』来形容书圣王羲之的书法艺术,固然有它一定的合理性。如胡小石先生《书艺略论》云:『龙跳之蜿蜒,虎卧之踡曲,皆转而非折,真能状王书之旨。』韩玉涛先生《反中和论》云:『「龙 跳」,指其字势轩举,所谓「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虎卧」,指其点画沉重,亦即尚骨力之谓。』
喻蘅先生认为:『「龙跳天门」和「虎卧凤阙」是对王羲之革新书体表现的笔势运动规律生动而形象的比喻。「龙跳」是动态,「虎卧」是静态;「天门」和「凤阙」则是象征一种至高纯美的艺术境界。』张传旭先生《『龙跳虎卧』是何等语》认为:『「龙」「虎」在中国古代文化中, 一直就是雄健的符号与象征,在《周易》中,乾卦六爻的解释中都与龙有关,乾卦的卦德就是「健」,乾、龙、 健三位一体。』更早一些,明代董其昌从『多变』角度来阐发龙意象的意蕴:
古之作者寂寥短章各言其体,王右军之书经论序赞 自为一法,其书笺记尺牍又自为一法,故评书者比之于 龙,何独右军,岣嵝石鼔之旁出而为钟鼎,峄山鸿都之 旁出而为图印,是皆有龙徳焉。
试比较晋郭象《庄子》注对『龙』的解释:『谓老聃能变化』,可知董其昌的阐发应是最为恰切的,『龙』可以象喻王羲之书法体势、风格的丰富多样性。
这正如孙过庭《书谱》对王羲之的评价:『写《乐毅》则情多佛郁;书《画赞》则意涉瑰奇;《黄庭经》则怡怿虚无;《太史箴》又纵横争折;暨乎《兰亭》兴集,思逸神超,私门诫誓,情拘志惨。』
然而问题并没有因董其昌的阐释而得到解决。须知,『龙』『龙德』『龙跳天门』『龙跳虎卧』这些词汇之间毕竟是存在明显差异的。如果我们要继承传统书学语汇,并加以合理转换,就必须厘清、辨析、审定传统批评语汇的具体内涵与外延,尽可能使其清晰化。
当『龙』变成『龙跳天门』后,当『龙跳天门』在书学批评中被无数次言说后,龙的『多变性』意蕴无可置疑会受到遮蔽,取而代之的是『跳』(天门)这一动作意象得到凸显,其所蕴含的动感、力度、强度等意义就会影 响、左右我们的书学批评实践,这是需要引起反思与警惕的。
追本溯源,袁昂《书评》在『龙跳虎跃』之前所加八字『走墨连绵,字势屈强』就已经限定了『龙跳』的内涵,就已经导向了雄强的意蕴。
『屈强』略同倔强,《汉书·陆贾传》云:『乃欲以新造未集之越,屈强于 此。』颜师古注:『屈强,谓不柔服也。』『屈强』在智果书《梁武帝评书》中被改为『雄强』,『雄强』使『屈强』的抗争意义更为凸显。
我们再看袁昂《书评》中同样用到『龙虎』的『韦诞书评』:『如龙威虎振,剑拔弩张。』『剑拔弩张』是偏激的、过分的而不中和的,可与『屈强』一语互参。因此,在袁昂那里,『龙跳虎卧』其实是一个带有贬义的评价。然而,当其被移评王羲之后,反而转为褒义,而这种转换又是模糊不清、易引出歧义的。
『龙跳天门』其实凸显了王羲之书法的雄强特征,却遮蔽了另外的一些艺术质素与可能性。
反观袁昂对王羲之书法的评价:『如谢家子弟,纵复不端正者,爽爽有一种风气。』这种『不端正』『爽爽风气』中所蕴含的潇洒不拘、随性自由,就非常遗憾地被『龙跳天门』所遮蔽了。『不端正』这一评语,会立即让我们想起王羲之『坦腹东床』的逸怀浩态,想起冲破名教礼法束缚的魏晋风度,想起王羲之对于东晋后期政治的疏离与高蹈,种种蕴涵都不是『龙跳天门』一个词所能概括的。
若单就书法风貌而言,自古书家锺、王并称,锺、王之间实为中国书法史的一道分水岭。胡小石先生《书艺略论》以王羲之、锺繇分别为南北二派之祖:『锺为北书之祖,而王为南书之祖。』锺繇传世作品如《宣示》《力命》《荐季直》《贺捷》四表,其总体特色是平扁整肃、疏松瘦劲,带有隶意,『天然第一,工夫次之』(庾肩吾《书品》),袁昂所谓『飞鸿戏海、舞鹤游天』亦是形容其书风自然纯朴,然缺点是『笔画比较质直、迟涩,转折也不那么流便』。
而王羲之则自许:『我书比锺繇,当抗行;比张芝草,犹当雁行。』 (《晋书》本传)因而『剖析张公之草』,『损益锺君之隶』(孙过庭《书谱》),『俯拾众美,会兹简易,制成今体,乃穷奥旨』(虞世南《书旨述》),『除繁就简,创立制度,谓之革新』(蔡希综《法书论》) 『裁成耀文含质。离方循圆、神韵充盈、意气风发的今体,这才是开宗立派的成就』 。
王羲之对于锺繇的革新在于『易翻为曲,减去分势。其用笔尚内擫,不折而用转』,『字形也易前人之横扁为纵长,字势变前人之横张为纵敛』,『将楷书的笔法、笔意、结构推入到形巧而势纵的新境界。』此种新境界即是确立了晋代书风和南派(帖学)的主体风貌,所谓『北书以骨胜,南书以韵胜。』
袁昂『不端正』之评,正说明了王羲之引领的崭新书风对传统书学的冲击。改扁阔为纵长,易翻折为曲转,变平正为欹侧,凡此创新之处,在传统守旧者看来不免视为『不端正』,是对正统的一次『歧出』。
至于『谢家子弟』的比况,更是凸显了王羲之的超逸,超逸于传统与法度之外。『谢家子弟』可参证以下材料,宋人王灼《碧鸡漫志》:『(晏)叔原如金陵王谢子弟,秀气胜韵得之天然,将不可学。』辛弃疾《沁园春·叠 嶂西驰》:『似谢家子弟,衣冠磊落,相如庭户,车骑雍容。』所谓『天然』『雍容』皆可与袁昂之评相阐发,象征了王羲之书法不为雄强所牢笼的另一些质素: 超逸、自然、随意、性情......。
谢安的『高卧东山』『高谢人间、啸咏山林』,谢玄的『譬如芝兰玉树,欲使其生于阶庭耳』,谢道韫的『神清散朗,故有林下之风』,谢灵运的『衣裳器物,多改旧制』『肆意游遨,遍历诸县』等等,凡此皆是『爽爽风气』的表征:一方面是深厚的家学文化底蕴,雍容华贵、风流蕴藉;另一方面则是直面传统时对生命心灵的注重,不拘格套、摆脱恒蹊,实蕴含着继承与突破传统、敢于创新的自由精神,要而言之,袁昂《古今书评》对王羲之书法的之评价,大略有三层意义:
面对传统时不拘格套、任性情而重心灵(不端 正);
文化创造中透出强大的主体人格气韵(爽爽风 气);
自然流露而非刻意为之的自由创新精神(谢家子弟)。
结语
隋唐以降,原本含有贬义的『龙跳天门、虎卧凤阁』,在书写传抄过程中发生讹误或者妄改,又经宋代《淳化阁帖》的刊刻而广为流布,逐渐成为了对王羲之书法的一种『定评』。在文献梳理与考辨的基础上,我们发现『龙跳天门』具有极大的遮蔽性,而袁昂《古今书评》有关王羲之的批评却是极为丰富而有质感的。
在当代书法批评语汇中,『二王』已然成为一种保守、正统、法度的代名词。『二王』显示了正统的强大与魅力,即使曾经『出走』的书法家最终也仍向往着回归。然而,我们如果回到袁昂的批评语境中,就会发现王羲之书法所表征的恰是一种与保守、正统、法度所相违背的可贵的艺术质素。其实,纵观中国书法史上真正取法『二王』而颇有成就的,往往是更能捕捉到袁昂所谓『不端正』『爽爽风气』的书家。
拨开『龙跳天门』这幅沉重的帘幕,无论是书法创作还是当代批评,我们可以向前迈得更远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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