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瘗鹤铭》的释文和研究是一个历史谜案,也许永远没有澄清的一天。
仅就文本而言,历代以来共流传下不少于二十种版本,所补的缺字,各不相同,很多版本中的文句半通不通,读着觉得磕牙。我临习《瘗鹤铭》时,就在前人研究的基础上,加入了自己的“臆测”。需要强调的是,“臆测”也是建立在研究的基础之上的,“臆测”补字的目的仅仅是为了让临习的作品文本更顺畅,并没有标新立异、另立新说的意思。
我临习自定的文本是这样的:
瘗鹤铭并序。华阳真逸撰,上皇山樵书。
鹤寿不知其纪也。壬辰岁得于华亭,甲午岁化于朱方。天其未遂吾翔廖廓耶?奚夺之遽也!乃裹以玄黄之币,藏乎兹山之下。仙家无隐,我简空陈。故立石旌事,篆铭不朽。词曰:
相此胎禽,浮丘著经。余欲无言,尔其藏灵?雷门去鼓,华表留形。义惟仿佛,事亦微冥。尔将何之,解化云庭。西筑法里,厥土惟宁。后荡洪流,前固重扃。左取曹国,右割荆坰。江山爽垲,势掩华亭。爰集真侣,瘗尔作铭。
绛岩山征君。丹杨外仙尉。江阴真宰。
「瘗鹤铭」俞丰增改文本
文字主体部分如果翻译成白话文,大意是:
此鹤的年寿不知有多少岁了,壬辰年我在华亭(今上海嘉定)得到它,甲午年它在朱方(今江苏省丹徒)仙化死去。难道是老天故意不让我实现驾鹤翱翔天宇的心愿吗?何以这般仓猝地夺去了它的性命!于是我用彩色的丝帛包裹它的身躯,将它埋葬在此山之下。仙家的处世没有什么可以隐瞒,我要把这些告诉老天,所以在此刻石纪事,表明它的生平,以传之永远。铭词曰:
鹤是胎生的珍禽,浮丘公曾著有《相鹤经》。我悲痛得已经无话可说,你就这样掩藏起了精魂。雷门的大鼓,因为白鹤的飞去而不再能声闻千里;丁令威成仙后化成仙鹤,在华表上停留显形。这些事幽微迷茫,难以分清。你到底将往哪里去呢?就这样消失在渺渺天庭。我在焦山西侧筑起你的坟茔,这一片土地十分安宁。坟后是鼓荡的长江洪流,坟前的焦山就是重重墓门。左方是遥远的曹国,右方是荆楚之境。此地凉爽干燥,风水远远胜过华亭。于是我邀集了几位隐逸的朋友,在这里埋葬你,并写下此铭。
这段铭文中,涉及到“华亭”“胎禽”“浮丘著经”“雷门去鼓”“华表留形”等历史地理和典故,需要略作展开。
华亭,即华亭谷,在今上海市松江县西。孙吴封陆逊为华亭侯,唐天宝十年(751)置华亭县,元明清为松江府治。
「瘗鹤铭」相关地名
鹤是大型涉禽,在我国属迁徙鸟类。按自然科学的标准分类,鹤为鸟纲、鹤形目、鹤科、鹤属,形体近似的有灰鹤、白头鹤、白鹤、丹顶鹤等。在古人眼里,这些鹤常是被混为一谈的,而古人对鹤的理想描述,实质是今日特指的丹顶鹤。丹顶鹤被誉为“羽族之宗长,仙人之骐骥”。全球的丹顶鹤主要集中在中国,生活于我国北方,其聚集地是黑龙江的扎龙湿地。每年十月下旬迁至长江流域一带越冬,第二年四月春季再飞回北方产卵、繁殖。其迁徙路线是从扎龙至辽东的盘锦,飞越渤海湾,再沿山东、江苏沿海南飞。丹顶鹤主要栖息在沼泽、浅滩、芦苇塘等湿地,与传说中巢于云松的想象不同。而直至唐代,今天上海的东部陆地大都没有形成,因此华亭所在地滨海临江,湿地众多,适合鹤的南迁过冬。现在中国丹顶鹤最集中的过冬地则是江苏盐城湿地,相比唐宋时代,北移了四百公里,以我一个外行的无知揣度——是否这也是地球变暖的历史证据呢?
灰鹤 丹顶鹤 白头鹤 白鹤
中国丹顶鹤迁徙地图
丹顶鹤的鸣叫声古人以“鹤唳”一词来形容。丹顶鹤高亢、宏亮的鸣叫声,与其特殊的发音器官有关,它的颈长,鸣管也长,长达约一米以上,是人类气管长度的五六倍,末端卷成环状,盘曲于胸骨之间,就像西洋乐中的铜管乐器一样,发音时能引起强烈的共鸣,所以声音可以传到三至五公里以外。因乎此,“鹤唳”“鹤鸣”缕见于文学经典的描述,《诗经·鹤鸣》诗曰:“鹤鸣于九皋,声闻于野。鱼潜在渊,或在于渚。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萚。它山之石,可以为错。鹤鸣于九皋,声闻于天。鱼在于渚,或潜在渊。乐彼之园,爰有树檀,其下维榖。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唐无名氏《鹤鸣九皋》诗曰:“胎化呈仙质,长鸣在九皋。排空散清唳,映日委霜毛。万里思寥廓,千山望郁陶。香凝光不见,风积韵弥高。凤侣攀何及,鸡群思忽劳。升天如有应,飞舞出蓬蒿。”
古籍中关于“华亭鹤”的记载甚多:
《世说新语·尤悔》:“陆平原(陆机)河桥败,为卢志所谗,被诛,临刑叹曰:‘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因陆机于吴亡入洛以前,常与弟云游于华亭,故有此叹。
隋孔徳绍有《赋得华亭鹤诗》。
唐白居易《洛下卜居》诗云:“三年典郡归,所得非金帛。天竺石两片,华亭鹤一只。”
唐皮日休在诗中称:“华亭鹤闻之旧矣,及来吴中,以钱半千得一只,养之殆经岁。”(见《全唐诗》卷六一四,此诗题名甚长,故此不录。)
宋许尚《华亭百咏·鹤坡》:“府东七十里,此地出鹤,俗呼鹤窠者是也。”
《明一统志》卷九《松江府》:“宋沈括云,鹤惟华亭之鹤窠村所出为得地,他虽有,凡格也。”
宋林洪《山家清事·相鹤诀》:“今仙种恐未易得,惟华亭种差强耳。”
明李日华《六研斋笔记》卷三:“上海下沙镇有鹤坡,或云鹤窠,乃陆机养鹤处。”
清《渊鉴类函》卷四二○《鹤》:“华亭鹤窠村所出为得地,盖自海东飞集于下沙,原非华产。其体高峻,绿足龟文,翔薄云汉,一举千里。他所有,凡格也。”
今上海市南汇区下沙镇,古称鹤沙,即古人所称鹤所栖息之地。宋元之后随着盐场的兴起,人烟渐集,丹顶鹤的栖息地也随之遭到破坏。明《鹤沙志》佚文云:
云间申浦之东,相传有三沙焉,华亭十五保曰白沙,上海十七保曰川沙,十九保曰下沙。然居三沙之中,当时不通,为滨海沙涂鹤巢之地乎。
新场镇……旧有盐课司场在下沙,元初迁于此,故以新名,赋为两浙最,是时北桥税司、松浦巡司皆徙于此。歌楼酒肆,贾街繁华,虽县亦未之过也。
宋建炎年设盐课司于下沙镇,因名之下沙场,商贾咸集,遂成都会。
迨后避兵南渡者,俱目鹤沙为居也,相聚而庐舍焉,下沙之南境贾贩尤盛。
“相此胎禽”的“相”,指相术,俗称看相。通常指观察人的面貌以推测其吉凶祸福。古代亦有相牛经、相马经等,此指相鹤经。所谓“胎禽”,因古人认为鹤是胎生的。明陶宗仪《说郛》卷一○七载浮丘公《相鹤经》云:“复百六十年,雌雄相视而孕,一千六百年,饮而不食,胎化产,鸾凤同为群,圣人在位,则与凤凰翔于甸。”鲍照《舞鹤赋》:“散幽经以验物,伟胎化之仙禽。”清陈元龙《格致镜原》:“秀州华亭鹤,胎生者真鹤也。”其实鹤为卵生,造成这一错误认识的原因可能是,鹤的产卵期通常在我国东北,故一般南方人不易得知,遂加之神话色彩的附会而来。传为仙人浮丘公的《相鹤经》,见于明末周履靖辑校,文曰:
鹤者,阳鸟也,而游于阴,因金气依火精以自养。金数九,火数七,故禀其纯阳也。生二年,子毛落而黑毛易。三年,顶赤,为羽翮。其七年小变,而飞薄云汉。复七年,声应节,而昼夜十二时鸣。鸣则中律。百六十年大变,而不食生物。故大毛落而茸毛生,乃洁白如雪,故泥水不能污。或即纯黑,而缁尽成膏矣。复百六十年,变止,而雌雄相视,目睛不转,则有孕。千六百年,形定,饮而不食,与鸾凤同群,胎化而产,为仙人之骐骥矣。夫声闻于天,故顶赤;食于水,故啄长;轩于前,故后指短;栖于陆,故足高而尾周;翔于云,故毛丰而肉疏。且大喉以吐故,修颈以纳新,故天寿不可量。所以体无青黄二色者,土木之气内养,故不表于外也。是以行必依洲屿,止不集林木,盖羽族之清崇者也。王策纪曰:千载之鹤,随时而鸣。能翔于霄汉。其未千载者,终不及于汉也。其相曰:瘦头朱顶则冲霄,露眼黑睛则视远,隆鼻短啄则少暝,鞋颊宅耳则知时,长颈竦身则能鸣,鸿翅鸽膺则体轻,凤翼雀尾则善飞,龟背鳖腹则伏产,轩前垂后则能舞,高胫粗节则足力,洪髀纤指则好翘。圣人在位,则与凤皇翔于郊甸。
另外,宋林洪《山家清事》亦载有一篇《相鹤诀》,颇简短:
鹤不难相,人必清于鹤而后可以相鹤矣。夫顶丹胫碧,毛羽莹洁,颈纤而修,身耸而正,足臞而节高,颇类不食烟火人,可谓之鹤。望之如雁鹜鹅鹊然,斯为下矣。养以屋,必近水竹;给以料,必备鱼稻。蓄以笼,饲以熟之食,则尘浊而乏精采,岂鹤俗也,人俗之耳。欲教以舞,候其馁,置食于阔远处,拊掌诱之,则奋翼而唳,若舞状。久则闻拊掌而必起此食,岂若仙家和气自然之感召哉!今仙种恐未易得,惟华亭种差强耳。
“雷门去鼓”,典出《艺文类聚》卷九十引《临海记》:“古老相传云,此山昔有晨飞鹄入会稽雷门鼓中,于是雷门鼓鸣,洛阳闻之。孙恩时斫此鼓,见白鹤飞出,翱翔入云。此后鼓无复远声。”
“华表留形”,典出陶潜《搜神后记》卷一:“丁令威,本辽东人,学道于灵虚山,后化鹤归辽,集城门华表柱。时有少年,举弓欲射之,鹤乃飞,徘徊空中而言曰:‘有鸟有鸟丁令威,去家千年今始归。城郭如故人民非,何不学仙冢累累。’遂高上冲天。”华表,古代用以表示王者纳谏或指示道路的木柱,设在宫殿、城垣、桥梁前。在上面两个传说中,丁令威是辽东人,从我们上文所述的丹顶鹤迁徙路线来看,辽东正是丹顶鹤迁徙所经地;相对应的,“雷门去鼓”中的鹤是白鹤,也符合今天的科学认识——可见神话传说也并非空穴来风。
通过上面的文史科学常识梳理,我们不难看出,《瘗鹤铭》不仅是一件书法名作,其实,也是一篇言之有物的雅致美文。
「瘗鹤铭」残石
《瘗鹤铭》是我国古代最著名的摩崖石刻,原刻石位于今江苏省镇江市东北角长江中焦山西麓的崖壁之上,约北宋初始为人所知。原石陆续断落江中 ,至清康熙五十二年(1713)冬,闲居镇江的苏州知府陈鹏年命工人将残石打捞出水,遵原刻行次,以摩崖的形式在定慧寺旁建亭保护。抗战期间被定慧寺僧砌入壁内匿存。1960年建焦山碑林时,移置宝墨轩。2002年,镇江市人民政府对焦山碑林进行了扩建维修,专门建厅保护、陈列。2008年6月,当地又组织了一次大规模的残石打捞工作。
据罗勇来先生《瘗鹤铭研究》一书的考证,《瘗鹤铭》直到北宋景德年间(1004―1007)尚“未甚残缺”。此后不久,其下半部分崩裂落水,崖壁所存之上半亦渐湮没,不为世所知。至北宋庆历八年(1048),丹阳(即今镇江)郡守钱彦远(字子高)于焦山脚下的江中获得铭文残石一块,《瘗鹤铭》自此始重现于世。于是钱子高即在焦山西麓建一座宝墨亭存之(此石后佚),并请当时名流作记赋诗。到元代至顺年间,《瘗鹤铭》残石裂坠殆尽。至康熙年间陈鹏年打捞出残石出水,至今因椎拓过甚,屡遭凿剔,现在所能见到的原石,不过仅存形貌而已。
关于《瘗鹤铭》的撰文和书写者,历来争讼纷纭,是中国书法史上的一大谜案。主要有“王羲之说”“陶弘景说”“王瓒说”“顾况说”“皮日休说”等,其中“王羲之说”和“王瓒说”已可基本排除,而“陶弘景说”“顾况说”“皮日休说”则都有一定的依据,但也都缺乏直接的证据。黄伯思《东观余论》、董逌《广川书跋》,以铭文中只有干支而没有年号为据 ,并结合王羲之、陶弘景的行止,考证《瘗鹤铭》的书撰者是陶弘景而不可能是王羲之,这一结论至今影响最为广泛。
对于《瘗鹤铭》的时代和作者,我个人绝不赞同南朝“陶弘景说”,而偏向于“唐代说”,《瘗鹤铭》作者最大的可能就是诗人皮日休,而书写者“上皇山樵”则应是与皮日休颇为亲密的一位佚名书家。
认为《瘗鹤铭》是唐人书刻的学者,我所知有施蛰存、翁闿运、卞孝萱、陈耀东、陶喻之、王家葵等先生。我在拙著《经典碑帖释文译注》中列举了十一条理由,概括而言,是:
一,“瘗鹤铭并序”标题中有小字“并序”两字,这种形式,流行于隋以后,此前未见。
二,文有书撰者落款(当然在《瘗鹤铭》用的是化名),也是唐以后流行的习惯。
三,铭文文风清通晓畅,没有南朝的绮丽文风,更接近唐代风格。
四,《瘗鹤铭》用字多正体,基本没有异体字和通假字,因此时代不会太早。
五,铭词韵脚可考者属“九青”韵,完全符合唐人的用韵。
六,绛岩山名为唐天宝初所改。
七,丹杨郡、丹阳县均唐天宝元年(742)所置。
八,江阴郡、江阴县均南朝梁太平三年(558)年置,晚于天监十三年甲午(514),不应是出陶弘景之手。
九,此铭书风虽然开张宽博,但没有南北朝碑刻的方峻作风,却有颜真卿书法的韵致,所用之笔较软,行笔松活,多行书笔意,这些都逼近中唐书风。
十,南朝禁碑,墓志石刻尚且罕见,不太可能为鹤死作铭;而瘗鹤作铭之类雅举,符合唐人作风。
十一,焦山之地并不偏僻,常有文人来游,而此铭丝毫未见北宋前的记载,正好说明时代并不会太早。
「瘗鹤铭」原石落水处 江苏镇江焦山西麓
镇江定慧寺 瘗鹤铭亭
当然,以上所述论据,其中也不乏可以反驳讨论的空间,不能说是很充分的。但如此之多的因素组合在一起,应该不是巧合,而是必然,这就更加坚定了笔者认为此铭出于唐代的认识。
近年打捞的「瘗鹤铭」残字
2010年 镇江焦山水域 最后一次打捞「瘗鹤铭」残石
学术的立场决定了风格的走向,基于《瘗鹤铭》为“唐代说”的认识,我在临习《瘗鹤铭》的过程中就常大胆参用唐人颜真卿的笔意,尤其是传世拓本中残缺的字,更可以借鉴颜真卿书法而聊以补全。
我的临习体会是:
第一,基本点画在学习残存字的基础上,可以参考颜真卿的《自书告身》等碑帖,尤其是横、竖、勾、折等笔法可以从颜真卿书法中大胆借鉴,适当运用外拓笔法,但要有分寸。
第二,行笔过程中要有较丰富的提按调锋技巧,不能平直干净,那样反而会失去《瘗鹤铭》独特的韵味。
第三,《瘗鹤铭》结字开张,撇和捺要适当撑开,这可以参考黄庭坚的手法。
第四,《瘗鹤铭》并不一味以结体宽博为作风,其中有不少字十分内敛紧结,如“上”、“爰”、“留”、“表”等字,所以在学习中也要注意收放自然,该长则长,该扁则扁,注意字形的变化,如果写成颜真卿那样大小统一、肥壮厚重的格调,也有失偏颇。
第五,以楷书为基调,适当加入行书笔意,这是《瘗鹤铭》本身具备的典型作风。
黄庭坚评「瘗鹤铭」
以上是笔者对《瘗鹤铭》的一些认识和学习心得,一己之见,录之以与诸同好交流切磋。
俞丰「瘗鹤铭」集联 一
俞丰「瘗鹤铭」集联 二
俞丰「瘗鹤铭」集联 三
俞丰「瘗鹤铭」集联 四
俞丰「瘗鹤铭」集联 五
俞丰「瘗鹤铭」集联 六
俞丰「瘗鹤铭」集联 七
俞丰「瘗鹤铭」集联 八
俞丰「瘗鹤铭」集联 九
文 |俞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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