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戏剧的功效性是我唯一
到现在还感兴趣的事情
施梓云:在今天这个时代,你怎么看莎剧这样的经典?
靳东:去年开始接到了两个邀请,有人请了美国百老汇著名戏剧导演、莎士比亚戏剧专家约瑟夫·格雷夫斯(Joseph Graves)排演《哈姆莱特》,想让我演哈姆莱特。遗憾的是,我今年时间够呛。
我在戏剧学院接触莎士比亚是从看黑白录像带开始的,当时是单一的景别,不像现在远景、近景、特写那么华丽。戏剧学院有一个音像室,不大的屋子,虽然不像电影学院那样拉片,但也要看大量的影像资料。我们班只有十个男生,就总是十个男生相约去看录像。
到了我们这代演员毕业时,已经不太愿意排莎士比亚的戏了,因为他太为国人所熟知。我们会找冷门一点的,我那时排的是乌尔利希·贝希尔的《屠夫》。这部剧最早在中国演出的时候,曾经把一架真坦克开上了舞台,那是1983年。80年代话剧已经逐渐去掉了一些假定性的东西,舞台上的道具逐渐采用实物,但真正意义上使用大家伙还是1983年。徐晓钟院长还造了旋转舞台,当时惊为天人。
在中央戏剧学院表演系音乐剧班念书时的靳东
现在回想起来,假定性的时代也挺可怕的。戏剧学院的道具库里只有大棉袄和烟袋锅子,除了农民什么也演不了。有位同学演《基督山伯爵》时,手铐都是卫生纸做的,用墨汁染黑,然后用眉笔点络腮胡子,远看还可以,近看特别瘆人。但无论多艰苦的条件,只要有热情,都能呈现出你想呈现的东西。
进校时,李保田老师就跟我们说过,莎士比亚的戏主干比较明确,不该有的一样都没有,该有的一样没落。我觉得他的观点很有代表性,优秀的戏剧应该是一个掰枝子的过程,而不是添东西的过程。
施梓云:莎剧还有个有趣的地方,那就是外国的莎剧是保持开放的,既有老维克剧团的传统演绎,也有骑着自行车、唱着摇滚上来的。但只要是认真对待这个剧的,就都就可以。
靳东:关键是现在已经没有多少人愿意了解这些了,这是特别可悲的。
我从喜欢戏剧,进戏剧学院,到把戏剧作为工作方向、人生方向,也常常思考戏剧在人类长河中起到的作用,戏剧的功效性是我唯一到现在还感兴趣的事情。戏剧在今天的中国已经完全被娱乐化了,这是我特别不能接受的一件事。
施梓云:这就是我们做这个访谈的初衷,戏剧越来越浅,但它背后本来有很深厚的东西。
靳东:一直以来,我没有接太多影视剧,而且争取每年,或每两年回到戏剧舞台上,因为戏剧是我的根,人不能忘本。我注意到,一个戏剧家起码是文学家,甚至还是哲学家、政治家、社会学家、历史学家……总之是杂家。我认为,从某种意义上说,戏剧对人类的贡献比文学、考古、建筑等等还要大,因为戏剧真实、立体地再现了那时那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人性与情感,而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传承。
今天戏剧全盘娱乐化,特别可怕。影视在今天是没有行业标准的,门槛太低,谁都可以进来。当然这不是说我是戏剧专业的,所以只有我能吃这碗饭,你们其他人都不许触碰。而是,不应该随便一个老板,投上几千万,就可以让七大姑八大姨来演主角。在这个行业,我有十年以上的经历和感受,那就是,这样的人,你不能站在我对面演戏。往小里说,这是你对我个人的不尊重;往大里说,是对戏剧的不尊重。当事情到了这个程度,整个都乱套了。
戏剧关乎信仰和灵魂,我始终保持敬畏。在戏剧学院的那几年,改变了我的人生观和价值观。我读了莎士比亚、契诃夫、萨特、古希腊悲喜剧等大量的书。中戏图书馆有全世界最全的戏剧类藏书。当时的书不像现在的装帧那么精美,都是薄薄的册子,一部剧一本。读着读着,有时一瞬间,我感觉到“我通了”!有点“神交古人”的意思。合上书,我常常想:这些先生们当年是在一种什么样的状态下写出了这样的戏剧?是什么触发他们写出这样的人物关系、这么大的戏剧冲突?就拿莎士比亚来说,他为什么能写了下这么多大喜大悲到极致的东西?
译林版《莎士比亚全集》
说回排演莎剧,这件事凭一己之力是很难做好的,但在这个浮躁的时代,很难找到一群志同道合的人。七八年前,焦晃老师专门从上海飞到北京来找我聊这件事。他说,靳东你现在拍影视已经赚了很多钱了,回来排排话剧啊!我说我在排啊,好歹还保留了一丝残存的尊严,每年拿出一部分时间花在舞台上。但是他拉着我说:“你有没有勇气,拿出个几年的时间,咱爷俩回到舞台上,我想排演莎剧。”那是很多年前,我想如果是在今天,我恰恰可以放下现有的身外之物,和他去排。作为一个戏剧演员,我在影视平台上获得了大量观众的认可,但是我的根本却早已被遗忘了。
2
拿遍了国内跟戏剧有关的奖项
这是令我非常自豪的
施梓云:我相信,你去排演一台话剧,很多东西都会回来的。戏剧也会给影视以回报。
靳东:没错。我去年的两部电视剧,被说成是“爆火”。跟一些记者聊天时我问:“你说的‘火’是什么意思?我不理解你所谓的‘火’是什么概念。我只知道我在自己的领域里一直很火。作为一个四十岁以内的演员,我已经拿遍了国内跟戏剧有关的奖项,这是令我非常自豪的。下一代的演员还有几个能做到呢?我说过,以后不再接受影视类的采访,除非是电视剧宣传的需要。至于我的家庭、感情等等,那都不是我想聊的。当然,我也要感谢影视。我身边很多导演、演员给我打电话,说为我感到高兴。他们高兴的不是我出名了、挣了很多钱,而是我的经历让今天很多还在认认真真拍戏、踏踏实实搞戏剧的人看到了希望:只要你努力,就能得到应得的东西。话剧如此,影视如此,人生也如此。
现在的影视剧,只要有三五集剧本就可以开拍了。只要说我定了哪些大腕、明星,也不管什么内容,你就拍吧。这是一个谈卡司的时代,过去我没有被很多人认可,说什么都是人微言轻,没人听。五年前,我们在这儿聊戏剧、聊人生、聊担当,可以聊得特别high,但是出了这个门,没有人理我们,媒体也不会重视。现在我有了所谓的市场价值,就有人愿意听我说了,不管抱着猎奇还是其他的目的。但是没有一家媒体像你们一样,专门来找我聊戏剧,这就是价值观的问题。对我来说,也是带着尊重的心态来的。
话剧成为小众,可能是一个必然阶段。现在连影视剧都快沦为不受待见的行业了,观众已经失去了传统的观影习惯。尤其是孩子们,一部戏再好看,也不会像以前一样守在电视机前,掐着时间等着,大都是上网看、快进。今天的孩子接受了太多高科技的东西,很少去思考人为什么活着了。戏剧小众已经成为一个事实,只不过看还有多少人在坚守。
图中右侧为本次访谈者施梓云。图中,他与设计师卢浩一起在印厂为《古希腊悲剧喜剧全集》加班加点。
施梓云:是这样的。今天只有小众的戏剧还保存着神秘感、神圣感,或者说仪式感。戏剧是需要这些的。
靳东:我特别执拗的希望,这种形式感能回来,变得更加大众。
日本剧场开演之前观众们把小礼物放在舞台边上,上面写着送给谁,开幕之前工作人员收走。这就是您说的仪式感。大幕拉开,安静得地上掉一根针都能听见,而且中间观众会跟着你发出惊呼、唏嘘,不会有人在那聊天、打电话。演毛主席时,我有一次在舞台上看到第一排有个观众在打电话,我就用主席的口吻对他说:“你先讲,你讲完了我再讲。”当时整个剧场看着他。这是多么可悲的事情。
中国的戏剧还处在一个杂乱无章的时代,远远没有复兴。我希望的是:“老师,下周有时间吗?我订了两张票,我们去某某剧院看戏吧。”然后收拾好行头去看戏,看完讨论,这样仪式感就回来了。
现在叫粉丝,以前叫戏迷。一群孩子,曾经从北京追到武汉,又从武汉追到深圳,一路跟着我们巡演。我们的舞美、道具车转场需要时间,他们也正好利用这个空档坐火车转到下一个城市。这也是一种仪式感。
大学毕业之后,我在发达国家之间游走,是剧院的常客,看话剧、歌剧、哑剧、木偶剧、能剧……中场休息的时候,我会观察观众的行为:中国人大都在侃大山、聊别的,但国外的观众更多的是谈论戏本身:好在哪儿,不好在哪儿,想呈现的是什么。当时心里特别失落。这种情况的改善我觉得还需要二三十年。当大家不再仅仅比拼财富,回归内心,才有可能。
有一年有人找我演《日出》,曹禺先生的女儿万方老师跟我说:“我父亲这个戏已经有12年没人排了,大家都知道出力不讨好,但我特别希望你能演,你的气质站在那儿是有说服力的,大家会相信你就是方达生。”那时候《闯关东》刚刚播,形成了一个小热潮,但我去演《日出》了,因为我觉得应该做点什么。后来这部戏总共演了五十场。
靳东在《日出》中饰演的方达生,被赞为最贴近原著
曹禺先生说过“百无一用方达生”。在今天这个时代,所有人都在,唯独理想主义的方达生不在了。我们在讨论剧本时,曾经聊到,今天,银行家、资本家、陈白露这些角色有,饿死的人也有,但方达生没了:这个社会越来越现实。
施梓云:理想主义没有了。
靳东:人不能没有理想。以前,孩子的世界就是好好学习,因为考取好大学,才能分到好单位;分到好单位,才能分到好房子。然后娶一个心仪的女子,工作、生子,了此一生。那时但凡有点想法的人都会觉得:我高中还没毕业呢,已经看到六十岁了?我要怎么活下去呢?天天去办公室,一杯茶,浑浑噩噩混到老?
后来突然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改革开放了,有钱了,允许买车买房了,这当然值得高兴,但也要看到,今天最匮乏的,恰恰是思想。
施梓云:理想主义往往以悲剧收场。
靳东:这么说来,我确实更喜欢悲剧,因为我认为,人生归根结底是苦难的,苦难远远大于快乐。西方剧院也是以上演悲剧居多。可能我们都会有这样的体会,人生中狂喜的时刻过去就过去了,不会被深刻地记住,很多东西都模糊了,但伤痛往往是刻骨铭心的。
3
安提戈涅
今天已经很少有提起这个名字了
施梓云:其实很多喜剧的背后是悲剧。从古希腊开始,阿里斯托芬的戏剧,内核就是悲剧。
靳东:对。这种范畴的喜剧我也喜欢,能让人思考。至于莎士比亚,我个人认为他的悲剧写得比喜剧好。
施梓云:莎士比亚早期写的是喜剧,17世纪后,经过历练和沉淀,他才开始进入悲剧的创作时期。莎翁最出色的、最打动人心的也是他的悲剧,四大悲剧哪一部都是顶尖的。为什么说“一千个人心中有一千个哈姆莱特”?因为他所刻画的人性的复杂性让每个人都能找到共鸣。
靳东:这么一聊我又想去演哈姆莱特了(笑)。
施梓云:应该去演。除了莎士比亚,还有古希腊悲喜剧,《安提戈涅》,当年煤矿文工团在欧洲公演这部剧的时候,是引起世界性轰动的。
译林社赠送给靳东一套新版《古希腊悲剧喜剧全集》,他成为了这套书的第一个读者。
靳东:啊……安提戈涅,今天已经很少有人提起这个名字了。现在的戏有很多,从剧名开始就让人无法忍受。比如,我看到有些小剧场在上演这样的剧:《拿什么整死你,我的爱人》、《天生我怂我忍了》等等,这样的名字和立意……不管你排得有多好,冲这名字我就不想去看。这是根本的价值观的问题。
施梓云:能谈谈你对舞台表演的心得吗?
靳东:当年毕业大戏《屠夫》我演了14场,忽好忽坏。当时演出去了很多国家领导人,安保级别很高,很多警卫人员和警犬,这对我的心理造成了很大的压力。我的老师对我说:“你有没有发现,你前面几场演得很好,后面几场节奏都乱了?”我说是啊,受台下影响太大了。他说剧本写作也好,表演也好,都要学会一件事——抽离。这给我很大的启发。应该大幕一拉开,一切都不存在了。另外,只有抽离才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有些演员哭到伤心处,涕泪横流,影响说台词,心里纠结这鼻涕是擦还是不擦,这样别说美感不存在了,连可信度也下降了。
戏剧学院原来有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和布莱希特两个代表流派。斯坦尼是体验派,赞成体验生活,演员参与创造;布莱希特强调客观、冷静。我个人是这么想的,如果一个角色是坏的,但经过我的演绎,大家认为他是对的,就应该这么做,就像“只有他才能保卫城池,虽然他进行了很多杀戮”,那这就是有问题的,还是得看客观的效果。
现在的九零后有很多我不能理解的地方,尽管我已经竭尽所能地换位思考了。他们有些人太多抱怨,太多不满意,但自己又没做过任何努力。戏剧上我们说,行动大于一切,能用行动表达的,一定不要用说的。
有人问我,靳东你为什么总是有太多忧虑,我觉得就像明楼说的:“我生于斯,长于斯,将来也要埋于此。”所以我觉得我对这个社会、对年轻人有责任。就像我不收粉丝的礼物,只收书一样。因为在送书的过程中,粉丝会进行选择,这也是一个阅读和学习的过程。如果有空,我也会问他们这本书讲的是什么,读完后有什么感受,相互学习。这是我在我这个年龄段想做的事,希望尽可能地影响大家去阅读。对于莎士比亚,我不敢妄谈,但愿能和大家一起研究学习。
以下访谈原载于2016年3月18日《澎湃新闻》
本号授权转载
记者:李丹
宋旸对本文亦有贡献
编辑:Aish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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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法复制的她,十年时候归来,当然更完美